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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郭松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读书时因为这首《有的人》,我认识了诗人臧克家。这是他写给鲁迅的诗,其实,他何尝不是一位“死了”“还活着”的人呢?

1905年10月,臧克家出生于山东诸城一个小地主家庭,曾祖父、祖父都是前清官员,8岁时,他的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又患上肺病,34岁就去世了,他更多时候待在祖父身边。

祖父是一个严肃沉默的老人,臧克家有点怕他,但祖父喜欢诗,朗诵起来包含情感,似乎整个人都变了,臧克家受他的影响,从小爱朗诵诗,虽然意思不太懂,但能初感文字之美,加上后来读了私塾,四书五经信手拈来,奠定了古文修养。

然而大清已经亡了,臧克家当然不可能像曾祖父、祖父那样一心只读圣贤书,考取功名。12岁那年上初级小学,孙梦星老先生突然在课堂上激动地感慨道:“我们堂堂大中华,有几千年的光荣历史,竟被小小日本这样欺压!当局又一味忍让,弄得国亡无日,四万万黄帝的子孙,全将变成亡国奴了!”

听到这些话,臧克家突然受到莫大的触动,激发起他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不久之后“五四”运动爆发,他带着同学们跑去街头宣传,要尽自己的一份力量。1923年,18岁的他,考进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到更多更先进的思想,他的国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也经常夸奖他,但他觉得白话诗也有魅力,就把作品寄给《语丝》,得到周作人的肯定,不久就发表了。

25岁那年,臧克家报考国立青岛大学,可是当年这所大学就考2门语文和数学,语文他没问题,但数学摸不到门,交了白卷。语文试卷上只有两个作文题,一个是《你为何报考这所大学》,另一个是《生活杂感》,他选了第二个,动笔写道:“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做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短短28个字,回味无穷,道尽人生,他交卷了。

阅卷老师一看到臧克家的试卷,非常喜欢,转交给当年的国文系主任闻一多,闻一多一读完他的文字,当即给出98分的成绩,并破格录取了他。不久之后他成为闻一多的学生,两位爱诗之人惺惺相惜,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他写了一篇名为《说和做——记闻一多先生言行片段》的文,赞扬他崇高的品格。

“夏天正午的太阳如逼汗的火,照我们到野外去练习战争。歪着头斜眼瞅着标尺,一千个枪口瞄准着一个方向......”是臧克家为黄埔军校生活岁月所作的诗句。他从“农民诗人”到“诗坛泰斗”,他的许多诗句被广为传颂,深受广大读者喜爱。但鲜为人知的是,在以“诗人”身份扬名之前,他曾经就读于黄埔军校,度过一段手握“枪杆子”的日子。

1926年秋,臧克家与许多青年一样,为了寻求光明到大革命的中心——武汉,报考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擅长文科的他,第一次参加考试未通过,但他没有气馁,恶补一段时间再考就过了。在回忆录中他曾描述,军校的生活严肃紧张,一个稍息立正就要练上百次。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在军校中经历的一次实战。“1927年的5月,夏斗寅叛变革命,武汉分校改编成了中央独立师,去讨伐叛军夏斗寅……”

臧克家担任副班长,战斗刚开始不久,身边一个战友,也是在军校的同学,在战斗中牺牲了。“这么好的同学刚上战场就牺牲了,他一下就怒了,拼命地向前冲。”他的连长,是一位共产党员、黄埔学长,在战场上高呼:“同志们冲啊!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现在是考验我们的时候了!”连长这句话,他记得特别清楚,鼓励他永远向前冲。

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臧克家坚定地加入反蒋斗争,遭到国民党追捕,四处逃亡。1930年,他入学国立青岛大学,成为诗人闻一多的学生,开启了文学之路。他常跟家人说起,虽然黄埔军校的经历只有半年时间,却影响了他的一生。他在入军校之前,只是一个追求光明的青年,没有自己明确的奋斗目标。到了武汉分校以后,他接受了共产党员的教育,对革命有了清醒的认识。

臧克家曾经说过:“军校锻炼了我,教育了我,使我的思想有了指南的金针,使我开始正确地认识了人生和革命的伟大意义,奠定了我前进的道路,终身而不渝。”“虽然他没有在军队里用枪杆子战斗,但是他一直都以笔作枪为人民求解放、为祖国求统一。他1933年出版首部诗集《烙印》,以凝练语言描绘旧中国农民苦难,获闻一多、茅盾高度评价。抗战期间投身爱国宣传,创作《从军行》等作品;1957年至1965年任《诗刊》主编,出版诗集《凯旋》与传记长诗《李大钊》,曾任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会长等职,2004年病逝于北京。

1933年在闻一多、王统照等资助下,藏克家自费出版第一部新诗集《烙印》,茅盾、老舍等著文推介,他一举成为“1933年文坛上的新人”,《烙印》风格的诗,也被誉为“《烙印》体”或“臧克家体”。

所谓“《烙印》体”,是擅长取材于生活现场,执着于现实生活的本真,在诗艺追求上又强调凝练含蓄、隽永深邃的风格。一卷《烙印》,最为人称道的非《老马》莫属:“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

《老马》是以闻一多的《死水》为艺术范本苦心推敲的优秀成果。全诗八行,分两节,每节的字数、行数,都是相同的。首节四句的字数,按八八九八的格式排列,末节按九八八八的模式。每行都由三个音节组成,但每个音节的字数又不尽相同,形成以三字句为基本单位,以三、二、三为基本形态的体例,二字与四字音组灵活地穿插其中,显示出整齐划一又参差错落的音乐美感。

经历抗战烽火,转战鲁苏皖鄂豫,臧克家在重庆歌乐山下安顿疲惫的身心,他再度为农民发声。1943年他出版新诗集《泥土的歌》,其中的“压卷之作”应该是《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葬埋。”他用少之又少的文字,为农民生活三个阶段剪影,构成三个紧密贯穿、互为因果的意象。三个意象之间的转折、过渡、交代,概予删除,像蒙太奇一样大跨度组合在一起,是写了一家三代的生活状况,又是旧中国农民走过的生活道路的浓缩,生动具象地再现了悲剧型农民的共同命运模式。没有年代、季候、地域、姓氏,是生活的高度抽象,但分明又是洗澡、流汗、葬埋这样极其具体的生活画面,一般与个别,抽象与具体,本质与现象,在他对农民生活的透彻理解和深挚关注下,无间地融为一体。含蓄凝练,深沉厚实的诗风,与《老马》前呼后应。

1938年4月,藏克家在去赴汉口车中,写下名篇《兵车向前方开》:“耕破黑夜,/又驰去白日,/赴敌千里外,/挟一天风沙,/兵车向前方开。//兵车向前方开。/炮口在笑,/壮士在高歌,/风萧萧,/鬃影在风里飘。”第一节作鸟瞰式描写,突显的是兵车的动态。第二节选取几个特写镜头,横向展示大军的精神风貌:报国有路,大炮仰天长笑,欣喜即将一偿素志;热血沸涌,壮士高歌赴敌,要用血肉之躯筑成新的长城;战马嘶鸣,长鬃猎猎,犹如云间电闪林间风啸飘动飞扬。几个极富战地特色的特写镜头,叠印在读者心间,将时代的氛围、将士的浩气渲染得鲜明浓烈,再配上风声与歌声在云天交响回荡,令人恨不得即刻倚天抽长剑,小试身手补天裂,净洗胡沙补金瓯。

1949年10月,藏克家写下广泛传颂的《有的人》,这首诗的副题为“纪念鲁迅有感”,实际是以鲁迅精神为坐标,以激情与哲理的互补共生自然形成的艺术张力,深沉叩问人生的真谛。《有的人》以对待人民的不同态度以及各自不同的结局,呈现出一种严峻深刻的辩证法则。两种人生追求,两种人生结局,是短暂与永恒矛盾又统一的历史规律。摒弃了某种具体的人与事,而以“有的人”抽象化、特质化,使读者从个别中领略到一般,从具体人事的认知升华到对深层哲理的探求。又以强烈的对比度,把肯定与否定、短暂与永恒、一己愿望与历史结局写成相反相成的格局,引发人们对人生真谛的长远思考,在强烈鲜明的对比中构成爱憎分明的情感与艺术的张力,引导不同时代的人们向往真善美的人生,拓展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正路大道。

1994年《臧克家诗选》收录1929年至1984年间创作的152首代表性作品。但真正传世的,也就五六首,再扩大一些,也不过一二十首。他长期生活、战斗在戎马倥偬的战地前沿,要求每一首都字斟句酌怕是过于苛求。像许许多多老一辈文化人一样,他从那么错综复杂的环境中走来,要想不沾染一些历史的灰尘,恐怕是一种理想境界。但他在漫长的创作道路上,俯首为基层百姓发声;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挺起胸膛,高唱正气歌,颂扬英勇战士以血肉之躯筑起新长城的功绩;当和平建设时期,他又对标鲁迅精神,向人严肃叩问生与死的价值与意义,所有这些都是值得后生学习借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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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