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规矩
作者:佘思良
当暮色如潮水般缓缓漫过那些历经沧桑的青砖黛瓦,巷口升起的炊烟便在微风中轻轻飘散,带着一丝丝草木灰特有的温暖气息。母亲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围裙,正站在老灶台前忙碌地张罗着晚餐。铁锅里,米饭在热力的作用下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咕嘟声,升腾的蒸汽不断顶撞着木制的锅盖,使得它轻轻摇晃,仿佛一只按捺不住想要展翅高飞的小雀儿。我站在门槛边,双手扒着门框,探出头去贪婪地张望着,鼻尖早已被空气中弥漫的菜香勾引得直打颤。就在这时,母亲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我,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宠溺和几分责备地说道:“小馋猫,规矩都忘啦?吃饭前可得先洗手哦!”
那时年幼,对餐桌上的规矩浑然不觉,只知道在开饭之前,需将碗筷摆放得一丝不苟。青花粗瓷碗,逐一排列,井然有序;筷子尖端朝左,犹如列队士兵,静待检阅。母亲常常在耳边叮嘱,她说筷子不仅仅是吃饭的工具,更是祖宗们流传下来的独特记号,一端圆润如天穹,另一端方正似大地,握在手中便是对天地表达敬意,对亲人寄托思念。记得有一次,我因为急于品尝美味,手中的筷子在盘子里胡乱翻动,搜寻着心仪的菜肴。就在这时,父亲手中的旱烟杆突然“笃”的一声敲击在桌沿上,烟锅里尚未燃尽的火星纷纷扬扬地洒落在青砖地面上。他语气庄重地告诫我:“筷子若是胡乱翻动,福气便会悄然流逝。”当他说出这番话时,眼角的皱纹如同被烈日暴晒干涸的河床,深邃而沧桑,其中似乎隐藏着许多我尚且无法理解的人生故事和岁月沉淀的智慧。
家里的那张方桌总是被擦拭得光亮如新,仿佛能照出人影,四条长凳稳稳地占据着各自的位置,仿佛在默默维系着这个家的秩序与安宁。父亲总是端坐在北面朝南的位置,那是家中长辈专属的尊位,他的背后,墙上挂着那幅已经泛黄的家谱,每一页都承载着家族的历史,仿佛只要轻轻一翻,就能听见先人们的低语和呼吸声,仿佛他们就在我们身边,默默注视着这个家的每一个瞬间。
父亲和叔叔则分别坐在方桌的东西两侧,他们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坐姿端正,神情严肃,仿佛在无声地承担着家庭的重担。而母亲与婶婶则紧挨着南边的凳脚坐下,她们总是轻声细语地交谈着,认为女人应“安于南边”,这是她们对家庭角色的默默承担与坚守。每当添饭布菜时,她们的脚步轻盈如云影,生怕打扰了这份宁静与和谐。
至于我和堂弟们,只能搬来小板凳,挤在方桌边最靠近门的那个角落,尽管空间局促,我们却自得其乐,享受着那份独有的温馨。然而,在饭桌上,我们却不敢有丝毫的放肆,谁要是敢抢着去夹离自己远的菜,母亲那双温柔却又锐利的眼神便会像一张细密的网,轻轻地笼罩过来,无声地提醒着我们。每当这时,我们便会乖乖地缩回手,老老实实地等待着大人们将菜肴分到我们的碗里,心中难免泛起一丝失落,但转念一想,这不仅是家中的规矩,更是对长辈的敬重与畏惧,是我们成长中不可或缺的一课。
母亲在为我们盛饭时,总是习惯性地使用那把竹制的饭勺,每一次她都会将饭勺轻轻一倾,让米饭在碗沿上堆起一个圆圆的、饱满的弧度。她总是微笑着说,这样的形状象征着“满福”,寓意着生活富足、家庭和睦。而每当一顿饭结束后,如果有剩下的米饭,母亲也绝不会随意倒掉。她会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布将碗口盖好,嘴里还念念有词:“宁留三分粮,不欠一口债。”她的手轻柔地掠过粗瓷碗的每一寸肌肤,动作细腻而充满温情,就像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心灵,给予它最温柔的关怀。
记得有一次,我因为觉得米饭不好吃,随手将半碗饭倒进了泔水桶。母亲见状,立刻变了脸色,追着我打手心。她手中的竹制饭勺落在我的手上,虽然力度并不重,但足以让我感受到她的严肃和不满。而她那句“一粒米七斤四两力”的教诲,更是如同一颗种子,深深地落进我的心里,从此生根发芽,让我深刻体会到了粮食的宝贵与劳动的艰辛。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才渐渐了解到,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粮食是多么的来之不易。父亲年轻时曾经讨过饭,他的裤腰带上总是系着一个空布袋,走在路上,只要见到掉在地上的米粒,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去拾起,轻轻吹去灰尘,然后珍惜地塞进嘴里。这让我想起了1959-1961年期间中国发生的三年自然灾害,那时粮食短缺,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这样的经历,让母亲对粮食有着异于常人的珍视和敬畏,也让她在日常生活中,始终秉持着节约粮食、珍惜每一粒米的信念。
过年时的饭桌,在我们家是最为郑重其事的一件事。三十晚上的那顿团圆饭,更是有着特殊的仪式感,必须等到祖宗们“尝”过之后,我们才能正式动筷。父亲作为家中的长辈,总是会在饭桌的一角,郑重其事地摆上三副空碗筷,然后斟上自家酿制的米酒,再点燃一炷细细的线香。随着香雾袅袅升起,父亲便对着那三副空碗,开始絮絮叨叨地述说起来。他会提到今年的收成情况,细数家中的大小事宜,还会特别讲到孙辈们的学业进步,那语气和神情,仿佛列祖列宗真的就坐在那里,正笑眯眯地聆听着他的汇报。
而我们这些小孩,尽管早已被满桌的佳肴馋得直流口水,但也深知规矩,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必须等到那炷香燃烧过半,父亲一声令下‘吃吧’,我们才仿佛得到解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开始品尝这期待已久的年夜饭。第一口菜,家家户户都默契地选择了鱼,但这鱼却不能吃完,要特意留下一部分,寓意着“年年有余”,希望来年也能丰衣足食;第二口则是豆腐,寓意着“都富”,期盼全家人都能富贵吉祥;第三口则必定是青菜,取其“清吉”的好彩头,希望新的一年里,家中大小事务都能清清爽爽、顺顺利利。
父亲夹鱼时,总是自然而然地选择鱼尾,嘴里念叨着‘鱼头敬长辈,鱼尾传晚辈,寓意着尊重与希望。’鱼肉在口中缓缓融化,鲜美异常,令人舌尖颤抖,但我们都不愿多食,因为每一口都仿佛承载着对旧岁的怀念和对新年的憧憬。
清明的饭桌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苦气息,仿佛将春天的田野气息直接搬进了屋内。母亲每年都会亲手蒸制青团,那翠绿如玉的团子,外皮柔韧,内里裹着艾草的清新香气,仿佛每一口都能品尝到春天的味道。这些青团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竹篮里,看起来就像是刚从田埂上新鲜采摘的春芽,生机勃勃。
母亲在饭桌的一角,精心地摆放好青团、煮熟的鸡蛋和一壶刚泡好的新茶。她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轻声细语地说:“老祖宗们,今天请你们尝尝这新麦的味道,希望你们在天之灵也能感受到我们的心意。”她的声音温柔而虔诚,仿佛真的在与祖先们对话。
当我们开始吃青团时,母亲总是提醒我们不能狼吞虎咽,要细细地小口咀嚼。她说,嚼得越慢,祖宗们就越能清晰地听见我们这些后辈的孝心和敬意。记得有一年清明,我因为贪嘴,一口气吃了四个青团,结果夜里肚子胀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母亲知道后,立刻坐在我的床边,用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给我揉肚子。她的指尖带着淡淡的艾草清香,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她一边揉一边轻声教导我:“吃饭要吃到七分饱,这样对身体最好;待人接物要八分好,留一分余地,这样关系才能长久。”她的声音柔和而温暖,像春风拂过心田。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悄然洒进屋内,柔和的光辉照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那银白色的发丝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仿佛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母亲无尽的慈爱和智慧,也深深体会到了清明节的特殊意义。
待客的规矩在我们家更是讲究得细致入微。每当有贵客临门,父亲总是表现得格外周到,他总是特意留出北首的尊位,以此表达对客人的无上敬意,而自己则搬个小凳子坐在侧面,静静地陪伴着客人。在上菜的过程中,也有诸多讲究,比如“鸡不献头,鸭不献掌”,这是为了避免让客人看到禽类的头部和脚掌,以免引起不适。而端上桌的鱼更是有讲究,必须是鱼腹朝向客人,鱼尾朝向主人,母亲常常解释说,此举寓意‘推心置腹’,彰显了主人的满腔真诚与热烈欢迎。
在给客人添饭时,也有着特别的忌讳,贸然询问‘还要吗’显得有失礼貌。正确的做法是用筷子轻轻指着碗沿,微微晃动,并温和地询问:“再添点?”如果客人表示“够了”,那就不能再继续劝食,因为“强饭伤客”,这是母亲经常叮嘱我们的道理。
记得有一次,舅舅带着他城里的朋友来家里做客,那位年轻人在吃饭时显得有些随意,竟然跷起了二郎腿,而且还将筷子直直地插在饭里,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竖立的旗杆。父亲当时并没有直接责备他,而是在席间不动声色地给我们讲述起老辈人的讲究:“筷子插在饭里,那可是给死人上香的姿势,是对人的大不敬。”听到这话,那位年轻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忙悄悄地将筷子抽出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握在手里,那模样宛如手捧稀世珍宝,尴尬中透着无比的诚恳。
饭桌上的话语似乎也有其特定的规律和讲究。古语有云“食不言寝不语”,这自然是老一辈们传下来的规矩,意在提醒人们在进食和休息时保持安静,以示对食物和休息的尊重。然而,现实生活中,一旦大家围坐在饭桌旁,那原本紧闭的话匣子便不由自主地被打开了。话题自然都是围绕着家常琐事展开,比如今年庄稼的长势如何,邻里之间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有孙辈们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调皮捣蛋行为。然而,有一点却是众人默认的默契,即在饭桌上绝口不提任何不祥之言。
比如说,如果不小心打翻了碗,大家会立刻说“碎碎平安”,寓意着虽然碗碎了,但希望借此能带来平安;若是有人不慎掉了筷子,则会赶紧讲“快快乐乐”,希望借此能带来好运。尤其是孩童们,一旦不慎失言,提及那‘输’字,大人们便会迅速反应,夹一筷美味塞入他们口中,同时念叨‘肉封言,晦气散’,以此祈求消除不祥。
记得有一年,堂弟在饭桌上突然冒出一句“这鱼真臭”,话音未落,就被叔叔一把捂住了嘴。叔叔严厉地让他连喝三口水,解释道,这样能冲刷掉他刚才不经意间吐出的不吉利言语。其实,那条鱼是刚从河里钓上来的,新鲜得很,根本没有异味。这源于堂弟曾有过鱼刺卡喉的经历,让他对鱼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抵触与恐惧。然而,饭桌上的诸多忌讳与规矩,一丝一毫都不容忽视,每个人都需严格遵守,以此维护餐桌上的和谐氛围与吉祥寓意。
母亲常常在闲聊中提及,家里的饭桌不仅仅是一个用餐的地方,它更像是一个微缩的戏台,上演着日常生活中那些琐碎却又至关重要的道理。她回忆起年轻时的经历,那时她跟随父亲的脚步,走遍了南北各地,见识过富贵人家那气派非凡的圆桌,也曾在简朴农家的矮炕桌上落座。然而,在众多餐桌中,她最为珍视和认同的,始终是家里这张朴实无华的方桌。她一边用那块已经有些磨损的抹布细心地擦拭着桌面上的木纹,一边缓缓说道:“这方桌啊,四四方方,象征着规矩的恒久与长远。”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桌,投向了更深远的人生哲理,“人这一辈子,就如同这桌子的四条腿,每一条都不可或缺,若是少了一条,整个桌子便会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同样地,生活中若是失去了规矩的约束,原本井然有序的日子也会逐渐变得松散无序,最终支离破碎。”
2000年后,我在家添置了一张设计精巧的圆形餐桌。这张餐桌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能够灵活地旋转,桌面则是由光洁透亮的玻璃制成,其平滑程度简直到了可以清晰地映照出人影的地步。每当用餐时刻来临,家人们便围绕着这张圆桌落座,大家边聊边享用美食,想要品尝哪道菜肴,只需轻轻一转桌面,伸手便可轻松取到,再也不必像过去那样,眼巴巴地等待别人帮忙夹菜,既方便又自在。
记得有一次,我特意邀请伯父来家中做客,共享天伦之乐。在饭桌上,我细心地将鲜美的鱼腹部位转向伯父,满心以为他会欣然接受这份心意。然而,伯父却轻轻摆了摆手,温和地说道:“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也不讲究这些老规矩了。”尽管如此,当菜肴逐一上桌,大家开始品尝时,我留意到伯父的筷子不经意间总是先伸向离我最近的盘子,这一细微举动默默传递出他对我的深切关爱与呵护。
而母亲在为大家盛饭时,依旧保持着她一贯的细心与周到,将每一只碗里的米饭都盛得满满当当,碗沿被堆得圆润而整齐。见我准备将剩余的米饭倒掉,母亲立刻伸手拦住了我,她那双充满智慧与慈爱的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光芒,仿佛与多年前那个勤俭持家的她并无二致。她轻声劝道:“留着吧,这些剩饭放到明天早上,我可以给你做一道香喷喷的蛋炒饭,保证让你吃了还想吃。”母亲的这番话,不仅是对食物的珍惜,更是对家庭温暖的延续。
那日阳光正好,温暖而明媚,透过明净的窗户洒落下来,轻轻地落在母亲那满头银丝般的白发上,仿佛给她的发丝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有所领悟,那些长久以来在餐桌边被虔诚遵循的规矩与礼节,其实绝非羁绊我们步伐的枷锁,而是如同一股无形却温馨的暖流,悄然传承着。那是祖辈们一代代传递下来的体温和关怀。正如父亲昔日在餐桌旁轻扣桌边的烟斗,那‘笃笃’的声响中满载着对后辈的训诫与期许;正如母亲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总是柔情地将饭勺递至我们掌心,那份沉甸甸的关爱,无需多言,已然明了;就像父亲在餐桌上特意夹给我的鱼尾,那是对我无声的呵护和偏爱;就像母亲细心堆起的饭尖,每一粒米饭都饱含着她的慈爱和牵挂。这些看似平凡的举动,其实都是深藏在日常烟火生活中的疼爱与呵护。它们顺着每一双传递饭菜的筷子,缓缓流淌到我们的指尖,再随着每一口饭菜的咀嚼,悄然落进我们的胃里,最终化作了血脉中流淌的一部分。而在某个不经意的寻常傍晚,这些深藏的情感和记忆,会忽然从心底深处浮上来,带着老屋青砖黛瓦的温暖气息,带着艾草青团那独特的清香,更带着一整个家族的呼吸和脉动,让人在瞬间感受到那份深沉而绵长的亲情与爱意。
如今,我也开始模仿母亲的举止,陈记如何正确摆放碗筷,细致地叮嘱她使用筷子时不可胡乱挑拨,用餐时需稳稳握住碗边,以防餐具滑落,同时着重指出,若有米粒不慎遗落桌面,应立即拾起。小外侄听后,好奇地歪着小脑袋,天真地问道:“为什么呢?”我顺着他的目光,指向窗外那皎洁的月光,语气中带着几分庄重,就像当年父亲教导我时那样,缓缓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们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就如同天上的月亮总会圆满,地上的河水永远向东流淌一样,都是我们需要铭记在心的重要事情。”小外侄听罢,虽然不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但还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稚嫩的小手紧紧握着那双小小的筷子,在碗里认真地扒拉着米饭,偶尔有米粒不小心沾在了嘴角,在月光的映照下,宛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显得格外可爱。
当暮色再次降临,天边泛起淡淡的金黄,厨房里便开始弥漫起令人垂涎的饭菜香气。那香气透过缝隙,飘散在空气中,仿佛带着家的温暖和母亲的关怀。此时,小外侄迫不及待地扒着门框,小脸蛋上写满了期待和好奇,那双明亮的眼眸闪烁着对美食的热切渴望,那股馋相,与儿时的我惊人相似,仿佛时光在这一刻悄然交汇。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感慨。忽然间,我明白了,所谓的传承,或许就是这样一种简单而深刻的存在吧——一代又一代的人,围坐在那张熟悉的饭桌旁,手中握着的是一双普通的筷子,碗里盛着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在这看似平凡的日常中,我们不仅品尝到了食物的美味,更感受到了生活的温度,领悟到了做人的道理。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如同细水长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我们的心灵深处。它们像门前那条静静流淌的河流,无论岁月如何变迁,始终未曾断流,始终滋养着我们的生命,承载着家族的记忆与情感,将这份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人生智慧,一代代地传递下去,生生不息。
2025.8.2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