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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文字带劲

鲁迅的文字带劲

 

郭松

 

感到许多人的文字没劲,近来重读鲁迅的文字,因为鲁迅的文字带劲。

读到好多熟悉的人和事,闰土,狂人、孔乙己,祥林嫂,何首乌,茴香豆,还有看客等。

我的思绪又回到很久以前,年少时读鲁迅的文字觉得艰涩,长大后读他的文字觉得犀利。

鲁迅为何弃医从文,大概是认识到唤醒精神比医治肉体更重要。写文忌无病呻吟,是不言而喻的事理,读鲁迅的文字,更深刻地感受到。

鲁迅出生于一个士大夫家庭,祖父是清朝进士,曾任内阁中书,家族在当地颇具声望;父亲是饱读诗书的文人。童年时期,鲁迅家境优渥,他12岁时,祖父因科举行贿案家道中落,父亲随后病重,鲁迅常出入当铺和药铺,母亲承担主要生计,其坚韧影响了鲁迅。‌‌

鲁迅有许多经典之作,《狂人日记》誉为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通过刻画狂人的形象,揭示封建社会的残酷和荒诞。还有《呐喊》《彷徨》等,充满深刻的思考和强烈的情感。鲁迅不仅在文学上有重要地位,而且在思想、文化领域也有广泛影响,他的文字激发人们思考和反省。

一个勇敢的战士,以笔墨为刀,刺破黑暗的现实。他是一个思考者,探索人性和社会的本质,他是一个启蒙者,用文字唤醒人们。从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对社会的独到见解,他的文字简短却充满力量,不仅是对现实的反思,更是对人性和社会的思索。

鲁迅在《半夏小集》中说:“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他在《最先与最后》中说:“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的竞技者而肃然不笑者,乃正是中国将来之脊梁。”他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一》中说:“愿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在人人说假话的年代讲真话;在人人麻木的年代拥有充实的心灵。”他在《看镜有感》中说:“无论从哪里来的,只要是食物,壮健者大抵就无需思索,承认是吃的东西。惟有衰病的,却总常想到害胃,伤身,特有许多禁例,许多避忌;还有一大套比较利害而终于不得要领的理由,例如吃固无妨,而不吃尤稳,食之或当有益,然究以不吃为宜云云之类。但这一类人物总要日见其衰弱的,自己先已失活气了。”他在《两地书》中说:“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甚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我看一切理想家,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题目,都缴了白卷,谁也开不出药方。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就是。”

鲁迅在《碰壁之后》中说:“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 他在《海上的儿童》中说:“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于打扑,使他畏葸退缩,彷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他们外面来,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他在《战士与苍蝇》中说:“战士死了的时候,苍蝇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营营地叫,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死了,不再来挥去牠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牠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的确,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鲁迅在《这个与那个》中说:“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他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恐惧颤抖),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常有几个人张嘴看剥羊,仿佛颇为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也就忘了。”他在《经验》中说:“在都市里,倘使路上有暴病倒地,或翻车捽摔伤的人,路人围观或甚至高兴的人尽有,有肯伸手来扶助一下的人却是极少的。” 他在《奴性的国度》中说:“他们毫无特别才能,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蹲在影子里张目摇舌的人数目极多,一阵乱噪,便可制胜。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至于所生结果,扶清灭洋等已领教得多了。多有这合群的爱国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鲁迅的文字,有杂文的灵魂。我们这一代人,小学、初中是在文革中度过的,那时候没有多少书允许读,但那时候鲁迅的书是可以读的。当然,大都似懂非懂。奇怪的是,读鲁迅的文字,觉得很带劲,很上瘾;不是他的小说,而是他的杂文。鲁迅有篇杂文叫《夏三虫》,讲夏天有三种害虫:跳蚤,蚊子和苍蝇。鲁迅说如果要逼他在这三种虫子中爱一种的话,他宁可爱那个跳蚤,它虽然吸人血很狠,但一句话也不说,就是一口叮下去,倒是简单彻底。蚊子叮人也很狠,可是在叮之前要哼哼地发表一篇议论。幸亏他不懂蚊子说什么,如果哼的是说明人血应该给它充饥的理由,那就更讨厌了。苍蝇当然很脏,而且有一个坏毛病,喜欢在美丽的干净的东西上留下蝇矢,不过苍蝇也还有点道德,不会在留下蝇矢之后回过头来嘲笑说,你真脏啊。这篇杂文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长大后渐渐明白了这篇杂文蕴含的对社会现象的批判。

鲁迅有篇杂文叫《从帮忙到扯淡》,列举了中国历史上存在、也存在于他同时代的三种文人形态。一种是帮忙的,是直接影响政治的重臣;鲁迅说屈原所以写《离骚》是因为他想帮忙没帮上。还有一种是帮闲,帮闲是干什么呢,是给权势者当清客,但帮闲要有点本事,至少要会吟诗作画,要有真才实学,帮闲往往在历史上留下名作,比如李渔、袁枚,虽然讲究气节的人看不上他们,但他们的文采却是一般人比不上的。还有一种只能说他是扯淡,他摆出帮忙或者帮闲的样子,但他是假货,没有真本事,可这样的人往往很得意。鲁迅说,帮闲的生活是帮忙,到了末路是扯淡。按照一般的理解,三种人是相互区别各自独立的,但鲁迅却用这句话打破了固定化的理解,提示了这三者共同的特征——都与权力发生关联。帮忙还是帮闲要看权势者起用与否,起用了就变成帮忙,也就达则兼济天下,不能闻达就只好当清客,写写诗词歌赋待价而沽。但也有一种滥竽充数的情况,就是扯淡。有了扯淡这个参照系,帮忙和帮闲才变成一个衡量尺度。这跟是否谋取重用这个衡量尺度不重合。即使是帮忙或者帮闲,假如能够留下传世之作,那仍然是一段佳话。鲁迅是喜欢帮闲还是讨厌帮闲呢?他是赞成帮忙还是反对帮忙呢?要是他不认同帮忙或者帮闲,为何要肯定他们中有才华的人留下的文字?他讨厌扯淡是很明确的,但是对前两种情况,他表达的意思就没那么简单。这是鲁迅杂文的“杂”,所谓杂不是七拼八凑,而是复杂。

鲁迅的讽刺是以真实为生命的,当一个人用精炼的和艺术的笔调勾画某些人的某些真实面目时,就是讽刺。讽刺不一定要有实事,但必须要是实情,这是鲁迅对讽刺的一种界定:讽刺是一种艺术,体现为以想象力为基础的夸张和类比;同时一定要反映出某种实情,但是这种实情可能一般人意识不到。我们看到一个区别讽刺与捏造的方式:以真实为生命的讽刺可以在表象上并不写实,比如鲁迅有时候可能骂错了人;但讽刺针对的不是表象,而是表象背后隐藏的实情。要是没有这种穿透力,那就只是恶意的造谣。鲁迅的讽刺,不是为了把对方打死,讽刺是出于善意帮助对方改变;只是这种良好的愿望往往很难实现,当要帮助对方改变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可救药了。

从表面上看,鲁迅的讽刺与林语堂的幽默似乎是对立的,但背后的实情是,两者可以在认识到人的愚蠢渺小这一层面上发生关联。只不过鲁迅的讽刺更为艰难,因为“痛打落水狗”并且在痛打时保持人类情怀;林语堂提倡的幽默比较安全,“费厄泼赖”可以避开很多短兵相接的麻烦。破除直观的认知方式之后,可以发现鲁迅的讽刺是一种更高级的幽默。从一定程度上可以说,鲁迅的文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喷出来的。

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中中说;“人家说我每天执滞于小事情,可惜我碰到的全是小事情,而我偏偏又有执滞于小事情的脾气,怎么办呢,我就只能执滞于小事情。”鲁迅“执滞于小事情”反映了他杂文的风格。这种写作通过聚焦日常琐事来揭示社会矛盾,既是对社会问题的艺术化呈现,也是对个体生命体验的深刻反思,“执滞于小事情”并非单纯描述生活细节,而是通过微观视角切入社会本质。杂文写作常是琐事,但正是这些看似微小的事中蕴含着对时代问题的深刻洞察。鲁迅说杂文需在持续的社会对抗中完成自我反思,通过否定将负面因素转化为审美价值。

我在读《野草》的时候,觉得鲁迅有一种没有路但一定要走,没有立锥之地但得站住的感觉,这个感觉换一个表述就叫极限感觉,我觉得《野草》是写在一种极限状态之上的,这个极限,没有任何余地,没有任何延长,但得在那么一个不是点的点上坚持。鲁迅的《野草》是艺术水准很高的、极其精炼的散文诗,他的杂文相比之下涉及的面很广,书写的风格也很不一样,没有《野草》那么隽永,他的杂文我也能读到这种极限状态。

鲁迅何以成为现代文学巨匠?在写《狂人日记》的时候,中国现代文学还没有多少虚构作品,但是到鲁迅逝世的时候,已经有很多成熟的小说家,虚构作品到1936年已经大量问世了,可鲁迅逝世的时候仍被公认为是伟大的文学家。鲁迅没有写那么多的虚构作品,但他仍是中国代表性的文学家。这个问题值得深思之处就在于:原来我们是睁一眼闭一眼说的,而鲁迅是睁大了眼说的。我们对文学的理解一直是狭隘、浅表的,我们只承认一种文学体裁,即虚构的创作。它的标准来自欧洲,就像林语堂认为幽默是欧洲的产物一样,我们认为虚构文学的标准也来自欧洲。鲁迅的文字用那种欧洲式的标准去衡量,好像文学性也不是那么够,情节也简单,都没有故事。但是问题在于,当这些虚构作品与杂文作一个混合,把它们统一之后,那个衡量标准恐怕就得重新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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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