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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郭松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捷克裔法国籍作家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被誉为二十世纪最深邃的文学经典之一。小说以托马斯与特蕾莎偶然又宿命的情爱为主线展开故事,不仅是描述几对男女感情上的纠葛,也不仅是书写在大的境遇变迁中的沉浮、在变革时期的选择,更是一部层次丰富、意象繁复的哲理小说。

如果单从情爱小说的角度阅读,要顺畅地读这本书无疑是艰难的,它的叙事并不连贯。但如果从哲学的角度阅读,就会发现书中许多话,都让人研精覃思。在灵与肉之间,应该如何选择?外科医生托马斯在经历一次失败的婚姻后,对爱情不再抱有期待。婚姻留给托马斯的,是对女人的恐惧,他从不与交往的女人过夜,但又无法远离肉体的欢愉。

直到小镇女孩特蕾莎的出现,将托马斯从“生命之轻”逐步拉向“生命之重”,她像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来的孩子,而他将她捞起,安放在自己床榻之岸。因为特蕾莎病了,他不得不让她留下过夜。特蕾莎嵌入了托马斯的生活,此刻的托马斯并不会想到,他生命中偶然出现的女孩,将陪伴他度过余生岁月。

特蕾莎发现托马斯周旋于众多情人之间,在托马斯的爱情观里,肉体和灵魂是可以分开的,他爱特蕾莎,可他不能舍弃与其他女人的欢愉,他陷入两难之中,在爱情与肉欲之间,他无法取舍。与他不同,特蕾莎心中的爱情是理想化的,她认为肉体和灵魂不能分开的,没有了爱情生命将不再是生命。

为了减轻特蕾莎的痛苦,托马斯选择和她结婚,并买了一条小狗,取名卡列宁。许多事轻如鸿毛,却让人难以承受。最吸引人也最有意味的一段话:“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负担越重,生命越贴近大地,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生命之重”意味着传统的责任和约束;“生命之轻”意味着背叛传统,逃离责任,逃离约束。因为捷克被入侵,布拉格一片混乱,托马斯和特蕾莎逃到苏黎世。特蕾莎原本以为,无需再为托马斯的不忠担惊受怕,可是托马斯让她失望。真正平等而美好的婚姻,是不成为彼此的附庸或累赘。特蕾莎和托马斯的爱情不对等,她为了托马斯舍弃了一切,可是托马斯给她的爱情,就像是一种恩赐。特蕾莎的离开让一切回到原点,但托马斯却深感惶恐。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七年,爱情无疑是美好的,但也让两个人精疲力竭。他恢复了轻松愉快的生活,可是他却仿佛失去了什么。

他们也许不会过分留意生命中那些持续的关怀和爱,就像他们习惯了日升月落,习惯了晚霞的绚丽和早晨清爽的风。只有当那些美好的瞬间被抽离,才会像一根水边的芦苇那样摇摇欲坠。他们都觉得,生命中的爱情若没有分量、无足轻重,那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对特蕾莎的爱,托马斯回到布拉格,他一如既往地与别的女人约会,特蕾莎忍受着背叛带来的痛苦和折磨。托马斯却声称,爱和性完全是两回事。特蕾莎也选择背叛托马斯,仿佛双重的背叛,能够达到一种平衡。她不是为了报复托马斯,她只是想找个出口走出迷宫。特蕾莎与托马斯的爱情,像一片漂浮于空气中的羽毛,毫无依托。特蕾莎在回家的路上,救下一只奄奄一息的乌鸦,这一行为喻示特蕾莎的善良;而乌鸦的死亡,喻示她经历肉体背叛后心灰意冷。她与托马斯支离破碎的爱情及摇摇欲坠的婚姻,都让她陷入难以自拔的痛苦中,只有卡列宁让他们意识到生活还残留着一丝温暖的气息。一个偶然出现的老农,让特蕾莎找到了迷宫的出口。一幅乡村画面浮现在她眼前:村庄、教堂钟楼、田野、树林、在田间奔跑的野兔、还有戴着绿毡帽的猎场看守。特蕾莎找到了她与托马斯余生的归途,他们可以到乡下去,远离一切痛苦的根源,一切噩梦不断的喧嚣和纠缠,过上田园牧歌般的生活。

昆德拉在1958年发表处女作《玩笑》,声名鹊起;十年后,这本书被列为禁书,被当局禁止发表言论和出版。1984年,旅居法国的昆德拉发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叙述社会背景,定位在1968年,捷克“布拉格之春”革命失败前后,正是昆德拉在被禁言、被迫害的艰难时期。因此不难理解,书中的第五部“轻与重”,托马斯或多或少有昆德拉的影子。而第七部“卡列宁的微笑”描述的田园牧歌般的乡村图景,不仅是托马斯与特蕾莎移居乡下后的生活写照,也寄寓了昆德拉本人的期许。布拉格的一切都变得丑陋,托马斯和特蕾莎对此没有任何眷恋。他们搬到乡下的集体农庄,小说的最后,托马斯与特蕾莎颇有些长相厮守的意味,两人最终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

书中所说的 “生命之轻”,是在认识到生命的一切本身的无意义之后,对世俗生活采取的一种超然态度。而“生命之重”,是从世俗道德与价值观的角度出发,对社会普遍认知中的意义的固守。特蕾莎代表了生命之重式的人物,而托马斯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那一端,逐渐走向世俗意义的爱与责任,在田园牧歌的归宿中,回到生命沉重的状态。阅读这本书,不会那么轻松。如果从中体会到了情爱,那么读到的不过是一本情爱小说。如果放下书,关于轻与重、灵与肉、媚俗与背叛、永恒轮回与田园牧歌的思考,那么读到的,才算是一本哲学小说。

书中有许多哲理佳句,如“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如“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人的伟大在于他扛起命运,就像用肩膀顶住天穹的巨神阿特拉斯一样……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如“人们都倾向于把强者看成是有罪的,把弱者看成是无辜的牺牲品。爱情一旦公之于众会变得沉重,成为负担。”如“人们尽管从早到晚都讲脏话,可是在广播里听到一个受人尊敬的名人张口一句他妈的,还是会不禁有些失望。”如“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如“人类真正的善心,只对那些不具备任何力量的人才能自由而纯粹地体现出来。”如“凡是必然发生的事,凡是期盼得到、每日重复的事,都悄无声息,唯有偶然的巧合才会言说。”如“女人无法抗拒呼唤她受了惊吓的灵魂的声音,男人无法抗拒灵魂专注于他声音的女人。”如“当你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使命时,便是一种极大的解脱。”如“人只能活一回,无法验证决定的对错,在任何情况下,只能做一个决定。”如“爱情就像是帝国,建立在信念之上,信念一旦消失,帝国也随之灭亡。”如““如果生命的每一秒钟得无限重复,就会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一样被钉死在永恒上。”如“常说重担落在我们的肩上,我们背负着这个重担,承受得起或是承受不起。我们与之反抗,不是输就是赢。”

在“长期得不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名单里,永远不会缺少昆德拉的名字,而当他每年都被媒体炒为夺奖热门人物时,总有读者惊问:“他还活着?!”不管是否读过昆德拉的书,大概都听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管是否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都不妨碍它变成社交媒体上的名言警句——被拿来表达一切有关生命、欲望和悲伤的情绪。不同于其它作家,昆德拉写的是“直奔主题式”的哲理小说。他的小说借鉴了复调音乐的技法和形式——“一章就是一个旋律,一节就是一个节拍段”,独立且平等的各章节,通过一个主题,连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形成熔议论、散文、哲理、思辨于一炉的独特风格,就像昆德拉的知己伯努瓦概括的:“世情洞穿,睿智非凡”。

而在米兰·昆德拉本人看来:“我的每部小说都可以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玩笑》或《好笑的爱》来命名,这些标题之间可以互换,反映出那些为数不多的主题。它们吸引着我,定义着我,也不幸地限制着我,除了这些主题,我没有什么可说或可写的。”昆德拉口中“为数不多的主题”围绕着人类的存在以及扼杀存在的“刻奇”。昆德拉让我们意识到个体存在的复杂性、暧昧性和悖论性,让我们警惕生活中的“刻奇”陷阱,在生命的“轻”和“重”中做出选择与平衡。昆德拉所有的作品都在阐述现代社会千姿百态的“刻奇”,他的小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刚引入大陆的时候,“kitsch“一词被译为“媚俗”,这是一种误译,但在中文语境里,没法找到准确的词汇概括“kitsch“的含义,于是干脆音译为“刻奇”。

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对刻奇作了定义:“一个人在具有美化功能的谎言镜前,带着一种激动的满足感,欣赏自己在镜中的美好形象。”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他讲了一个刻奇瞬间:“看见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刻奇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眼泪,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刻奇成为刻奇。”刻奇可以看成是“自媚”,一种自我感动,自我欺骗和伪崇高。我解读为:自我感动及感伤;难以拒绝的自我感动和感伤;与别人一道分享的自我感动与感伤;因为意识到与别人一道,感伤变得越发加倍;滔滔不绝的汹涌感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体验感伤也就是体验崇高;这种崇高附加含义大过实际含义。

其实,“两滴眼泪”的情景不止出现在昆德拉的作品里,还遍布于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每到一些节日,有人就会流下“两滴眼泪“。第一滴是出于真情实感,第二滴是意识到自己和所有人一起在庆祝这个节日,产生一种自我感动和虚假崇高,从而流下的刻奇之泪。所以昆德拉说:“刻奇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把它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

莫言也讲过一个刻奇的故事:“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我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他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个同学的行为。学校给了这个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个同学十几年前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刻奇是一种群体性抒情,人们会在集体的昂扬激情之中抛弃理性,热泪盈眶,高呼呐喊,谁要是不加入这种感伤,就是居心叵测。当大多数人选择盲从时,个性、理性和反思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微弱。

现实生活中也不乏这样的刻奇。比如,每临毕业季,大家在抱头痛哭,那些即便与同学毫无感情的人,也不得不在毕业时感激涕零,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会被打上无情冷血的标记,从而被集体排斥。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刻奇就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都排除在外”,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是“遮蔽世界真相和复杂性的屏风”。在昆德拉看来,刻奇为什么会存在?人为什么会刻奇?人是追求意义的动物,需要不断寻求认同感、确认自我价值。但现代社会是一个自我价值缺失的社会,良莠并存的社交媒体、四面八方的信息、追求速度和效率的节奏,让每个人都变成失去个性的、面孔一致的“单向度的人”。

著名电影《布拉格之恋》,改编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曾获奥斯卡金像奖、美国金球奖提名。如果刻奇使人远离生命本质,那人们能否逃离刻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萨宾娜就是反抗刻奇的例子。她的一生都在和刻奇做斗争,斗争的方式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不相信父亲和老师反复向她灌输的观念,她背叛了限制她的道德规则,背叛了在群体与社会中被建构的自我,背叛了家庭、丈夫和身边的一切。“有朝一日,这条路会走到尽头!总有一天要结束背叛!”当萨宾娜走到终点时,她发现那不是出路,而是可怕的虚无。在对刻奇的不断反抗中,萨宾娜的生命越来越轻,最后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人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轻与重的冲撞就伴随着每个人的一生。重意味着责任、忠诚、信念、价值、负担等,轻意味着抛弃和遗忘所有这一切的自在自为。在大多数人看来,重是难以承受的,可以压垮一个人的,但在昆德拉看来,轻有时候比重更不能承受。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对于刻奇的极端追求,会让人轻如鸿毛,无法承受:“如果世界上有太多毋庸置疑的意义,我们会被它压垮。如果世界丧失了所有的意义,我们也无法活下去。”

在刻奇的时代,应安静下来,读读昆德拉。除了用小说讨论刻奇,昆德拉本人也在不断地避免刻奇。昆德拉反感被标签化,不愿自己的生活经历而被看重;他甚至给自己的生活贴上封条,几十年来,拒绝在任何电视节目中露面,拒绝接受任何采访,做到了在现实中隐身,以作品留存于世。昆德拉的妻子薇拉解释说,“他生怕别人偷走他的灵魂。”

昆德拉洞察了刻奇是每个人背负的无法摆脱的命运,而他面对刻奇的态度,是即便身处喧嚣的俗世,也要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保持理性和真诚,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为自己的存在操心、思虑、奔忙,对自己的存在有所领悟、有所作为。”意识到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刻奇,意识到生活的世界是复杂的,从而免于被刻奇所湮没,用更为自由多元的方式解读人生。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