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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河边捣衣声

故乡河边捣衣声

 

郭松

 

我的故乡古蔺,是川南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城区三条河——落鸿河,椒坪河,小水河,将小城围成一个半岛。椒坪河在落鸿河的上游,河上的桥为上桥;小水河在落鸿河的下游,河上的桥为下桥。

小时候,椒坪河、小水河边住户少一些,河水就清一些。可见鱼儿在河里游来荡去。母亲常提着装有脏衣服的木桶,到河边找一块光滑的石板浣洗。我站在河边打水漂,拇指与食指捏住石片边缘,手腕发力使石片快速旋转,石片如飞梭般在水面连跳几次,“叮咚"一声撞在对岸石壁上;水漂打够了,跳进河里洗澡。

那时候各家都没有洗衣机,衣服都拿到就近河边去洗。河边到处是洗衣服的人,一个挨一个,延续几十米上百米。河水清清,哗哗流淌,“嘭嘭嘭”的捣衣声,在老远的地方就能听到,洗过的衣服晾在河边的石滩上。

捣衣,是将洗过头次的衣服放在石板上,用捣衣棒槌捶击,去浑水,再清洗,使其洁净。母亲的那根捣衣槌,为枣木所制,一尺有余,长年的起起落落,使其变得红褐,表面裹了一层包浆。

一方水,不但养人,而且养石。河边的一些捣衣石,常年浸在水里,光洁,细腻,秀润。母亲去洗衣物,常在天麻麻儿亮出门。她与邻家女人,三三两两,走在缥缈的晨雾中,仿佛走在旧时的电影中。她们提着木桶,桶里装着衣物,压着一根捣衣槌,像一条搁浅的鲤鱼。

到了河边,掬一捧清水,先将捣衣石清洁;然后,将衣物浸入水里,等浸透后,湿漉漉地拎到石板上,淋上一捧自制的皂角液,揉搓一番;接着,举起捣衣槌,朝着衣物捶打,当捶出污质后,将衣物翻身,再行捶打,直至衣物清洁;最后,拿起衣物,将其放入水中漂洗干净。

“嘭,嘭,嘭”,一声一声,惊醒了河边的鸟儿,发出呖呖的啭啼;一声一声,惊醒了河里的鱼儿,跃出鲜活的泼剌;一声一声,惊醒了河岸的人家,飘起袅袅的炊烟……捣着捣着,蓝色的天边,渐渐呈现一层鱼肚白;慢慢地,一抹脂胭红染上天空,仿佛水墨丹青一般滃染扩散;一轮羞答答的旭日冉冉升起,绚烂的朝霞倒映水中,映在一串串珍珠般的泡沫中。

有些衣物太沉重,母亲一双手扭不动,她会远远地唤我的乳名,让我一路跑去帮忙。“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记不清有多少次,一老一小,一左一右,像扭麻花似的扭着衣物,开开心心地看着水珠淅淅沥沥流下。扭干水,母亲会领着我,将衣物摊在石滩上,然后守着衣服晒干。

日头,静静地巡行在天空;风,从远方轻轻吹来;母亲与我坐在河边,像一大一小的两块石头。多想,就这样坐着,陪着母亲一起慢慢到老。母亲洗净的衣服,晒干后穿在身上,如新摘的棉花一样柔软、芳香、熨帖。让人想起河边一缕缕清风、一株株水草。

捣衣,是古诗中的一种意象。我们最熟悉的,是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八月中秋,皓月当头,是合家团圆,把酒赏月的好时光。可长安的一片月,照映着万户捣衣。戍边将士边关望月,能否听到揪心的捣衣声?遥远的捣衣声穿越时空,一直在耳边回响,有时伴以呜呜的洞箫,有时伴以飒飒的秋风,有时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月光如水、如霜,杵声在月光里一下一下,恍若思念的脚步,闺怨的节拍。

普通人家的女人进入诗,不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慈母形象,就是在机杼之上劳作的织女形象,抑或是月下捣衣,日暮望归的思女形象。从“栏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秋夜捣衣声,飞度长门城”“长安城中秋夜长……传声递响何凄凉”“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到“杜鹃声不哀,断猿啼不切。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杵声不为客,客闻发自白。杵声不为衣,欲令游子归”。月下砧声,寄托着思妇的怨和思,游子戍卒的泪和盼。

从“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到“听尽西窗风雨。又听东邻砧杵。犹自立危阑,阑外青山无语。何处?何处?一树乱鸦啼暮。”再到“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无论身居何处,只要砧声一响,游子的心就愁了,归心似箭了……

在众多的捣衣诗中,南北朝一个叫慧偘的和尚,引起了我的关注。他的《咏独杵捣衣》诗,一下子把我从李白杜甫的砧声中,拉到古代独杵捣衣的场景里。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在大家春闺梦远的时候,独杵捣衣呢?“非是无人助,意欲自鸣砧。照月怜孤影,乘风送迥音。言捣双丝练,似奏一弦琴。令君闻独杵,知妾有专心。” 这份别出心裁的思念,足以摧毁时间的阻隔,让我在秋夜冷雨中心温如火。

人生易老,去日苦多。不管是古代的思妇,还是现代的小资,青春总是短暂的。当遥远的砧声成为历史的绝响,今朝还能氤氲那份情绪和意境吗?还能表达那份文化的雍容和思念的穿透力吗?好在南朝女诗人鲍令晖早就说过“形迫杼煎丝,颜落风催电。容华一朝尽,惟余心不变。”在我们为过去或今天慨叹的时候,还有一颗不变之心聊以慰籍我们苍凉的心胸。

在青石码头、杨柳树下、鸟鸣声里,端一盆衣衫到那河边浣洗,倒是蛮有趣味的一桩事情。将半旧不新的衣物摊在石板上,举起棒槌一下一下捶上去,皂角液一会儿就变成泡沫,从湿淋淋的衣物上流淌下来,一不小心,那泡沫跃上浣衣女的眉头鬓角,又在杨柳风中轻盈地飞起来,折射出太阳的七彩光芒。正当女子举头凝望时,河那边兴许就漂来一只船,船头玉树临风的正是她心仪的小伙,目光直直地盯着这边正发愣的女子……这一情景恰好被一奋力捣衣的女伴看见,一棒槌重重地捶在她的衣物上,这才将她从遐思中惊醒。

不一定在河边,也可能在江边,在渡口,在湖畔,在每一处有水的地儿,哪怕是小小的一处流泉飞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都可能有三三两两的勤快女子在那里轻举棒槌,捶击衣衫,在劳动中吟唱一支支洗衣歌,歌声载着她们的期冀与梦想,随着一下一下的棒槌声,随着汩汩流淌的清波,奔向下游,奔向远方……在我们的想象中,那些使惯棒槌的捣衣女不仅是勤劳、善良的,而且是温柔、美丽的。西施不就是苎萝山下的浣纱女么?王昭君不就常在秭归的香溪洗衣梳妆么?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