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是个大茶馆
郭松
对多数四川人来说,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茶馆度过的;有个说法叫“四川茶馆甲天下,成都茶馆甲四川。”
四川人大都爱说话,呆在单位或家里郁闷就到茶馆去说。无论老朋新友一进茶馆都是谈友,各行各业的人在茶馆进进出出,说说笑笑,芝麻大点事也聊半天。
四川人到茶馆喝的大都是绿茶,像竹叶青、碧潭飘雪、蒙顶黄芽等都是绿茶中的上品。当然,四川也产红茶和黑茶,川南的彝族,川西的藏族,川北的羌族等喝得比较多。
四川人爱喝“坝坝茶”,不讲究形式,可以是白瓷盖碗、玻璃杯、啤酒杯、甚至是搪瓷缸子;不讲究地点,竹子编成的桌椅,旧沙发、塑料板凳、大树下皆可落座;不讲究茶叶,茉莉花、绿茶,甚至叫不出名字的茶,多数茶馆一杯茶在10至30元之间,一茶一坐,开水无限。
四川话管空场地叫“坝坝”,但它的定义比较模糊。十米见方仅够来回踱步的算;大爷大妈跳舞的广场算;小区楼下打牌的空地算;连一排树下的阴凉地也算。四川茶馆的特色是平民化、大众化,无论什么身份,无论什么阶层。
四川有3000多年种茶史,汉代王褒的《僮约》,唐代陆羽的《茶经》,五代毛文锡的《茶谱》,明末清初顾炎武的《日知录》,都记载饮茶之风始于巴蜀。四川人喝茶在唐代以前就成风,其它省份是在唐代以后才开始的。著名作家、学者流沙河在《一世居民半茶客》中说,有史以来的第一家茶馆开在成都,至今至少一千多年。
清末傅崇矩《成都通览》载:“清末成都计有街巷516条,而当时成都的茶馆即有454家,几乎每条街巷都有茶馆存在。”1935年成都《新新新闻》报载:“当时成都茶馆已多达599家,每天茶客估计超过12万人众,当时成都的人口不过60万。”悠久的茶文化让成都的茶馆有人情味,茶客离开座时,只要给老板或堂倌打声招呼:“一会儿还要转来”。茶馆就会为茶客留着座位,不用担心“人走茶凉”。
西晋傅咸《司隶教》记载“闻南方有蜀妪作茶粥卖之”,这位“蜀妪”或许是四川茶馆业主的鼻祖。元代费著《岁华纪丽谱》称成都有“茶房食肆”,人们喝茶时,有歌伎演唱“茶词”。在民国寓川文人墨客笔下,对茶馆之盛也多有描述。“一路入蜀,在广元开始看见了茶馆……后来入川愈深,茶馆也愈来愈多。到成都,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几乎每条街都有两三家茶馆,里面的人总是满满的。”
作家、藏书家黄裳说:“当时春熙路、玉带桥的大茶楼,都可以坐上几百人,光茶壶就有几十把。”杂文家何满子也说,1949年前的成都,街上每走几步,“就能看到矮桌子小竹椅间茶客在悠闲啜茗的街头风景线。”更让他觉得有趣的是,每一茶馆不远处,都有一间公厕,供茶客喝胀了方便之用,真可称之曰“流水作业”。
尽管历史风云变幻和社会文化变迁,茶馆始终是四川各地街头一道热闹的风景线。“袁庭栋感叹:大街小巷有茶馆,公园名胜有茶馆,各单位俱乐部与文化中心有茶馆,影院剧场休息室有茶馆,公路两旁有简易茶馆,乡间瓜棚豆架之侧有农家茶馆,餐厅火锅厅附设茶馆……
历史学家王笛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时,选择以成都“街头文化”作为论文选题,在研究过程中陆续发现成都茶馆的新资料,决定将其作为一个研究课题。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他对不同类型的茶馆进行考察,从气派非凡、多层的、可容纳上千人的茶楼,到简陋得只有几张桌的街角茶铺,与茶馆中各种各样的人进行交流,出版了两部学术专著、一本文学和历史结合的读物。
摄影家陈锦,多年前回都江堰老家,曾跟随幺外公喝过一次早茶。“幺外公向来少言寡语,常常会静静地、心如止水般,在茶铺里坐上一整天,有时甚至连饭都忘记回家吃。”这让陈锦对茶馆产生浓厚兴趣,从上世纪80年代起,他就开始考察、拍摄四川茶馆,推出《茶铺》《川人茶事》等画册作品。
说到典型的四川茶馆,许多人会想到双流彭镇的观音阁老茶馆:老式川西瓦房,斑驳破旧的墙壁,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阳光从屋顶照射下来,洒在水泥垒的老虎灶、老旧的铝制烧水壶和裹满包浆的桌椅上,一股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时间似乎在观音阁老茶馆停下脚步,让其成为不少摄影爱好者的灵感源泉。
人民公园原有6家茶社,后来有的挪了地方,有的重建了楼宇,唯有鹤鸣茶社几经沧桑,完好无损地保存至今,成为老成都茶馆的见证者。不少外地游客专程来打卡,点一杯香茗,斜靠在竹椅上,或逗鸟、或赏花、或采耳,感受成都的“巴适”。尽管地段、规模各异,四川各地的茶馆总在相似之中,又有各自的一些特色。
以茶馆中的摆设为例,著名作家李劼人说,多是矮矮的桌子,矮矮的竹椅,或者“总多半是竹椅变化出来,矮而有靠背,可以半躺半坐的座具”。陈锦在对四川茶馆的拍摄中总结道,成都茶馆用的是小方桌和有扶手有靠背的竹椅子,茶客坐着无需起身,便可以端起茶碗送至嘴边;眉山、乐山一带,竹椅无扶手且矮,久坐后需伸伸腰腹,踢踢腿,否则有困倦之感;成都往东靠近低山浅丘的地方,桌椅与重庆的高桌条凳相仿,沿着大江大河边的茶馆还设有躺椅。
至于与喝茶直接相关的茶具,四川茶馆通常用三件套的茶碗、茶盖和茶船,形成独具地方特色的盖碗茶。“三件套的盖碗茶茶具,应当是最佳的茶具。”袁庭栋解释道,茶船在下,稳托碗底,便于端放,免于烫手,又不致将茶水流于桌面或溢滴衣衫;茶碗容积适中,上大下小,冲泡时便于茶叶翻卷;茶盖盖而不严,既可保温避尘和透气,又能搅动茶水,调匀茶味,喝茶时还能阻挡浮叶入口。四川茶馆还注重文化氛围的渲染和营造,营造的方法与形式显露出俗文化。何满子曾在成都支矶石街一家小茶馆看见一副对联:“哥子莫忙,且呵锅烟去;弟娃有空,请喝盏茶来。”用四川话读出,别有一番情趣,是大众化、平民化情趣。
王笛说,许多地方的茶馆,并不以卖茶为主要生意,更多服务于富商和士绅;而成都的茶馆,“人们去那里不仅是喝茶,也追求济济一堂、熙熙攘攘的那种公共生活氛围,或许反映了在日常生活中一般大众与精英文人的不同品味和情调。”黄裳发现,与京沪等地茶馆“差不多全是有闲阶级,以茶馆为消闲遣日”不同,民国的四川茶馆挤进了各色人物。“警察与挑夫同座,而隔壁则是西服革履的朋友。大学生借这里做自修室,生意人借这儿做交易所。” “坐在茶馆里,一边喝茶将嗓子润着,一边天南海北地吹着,激烈时伴以手舞足蹈,其乐也融融。”在陈锦看来,茶馆里的龙门阵增长了见识,传达了信息,交流了感情。
当然,喝茶和“冲壳子”,并非四川茶馆才有。“从成都老茶馆档案文献中,可以看出成都老茶馆数量多、茶客人数多、茶馆功能多。它是百姓进行交流活动的重要社交场所,洽谈生意、买卖房屋、行业会议、信息交流等都可以在茶馆里进行。”米亮说。用王笛的话说,“在20世纪前半叶的成都,几乎每条街都有茶馆,没有任何一个公共空间像茶馆那样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连,茶馆成为这个城市及其居民生活方式的一个真实写照。茶馆实际上是个微观世界,折射出大千世界的丰富多彩,变化多端。”
袁庭栋认为,四川茶馆是休息场所、社交场所、娱乐场所、谋生场所,甚至可以成为无家可归者的临时栖身地。在这里,人们可以会朋友、谈生意、听新闻、探行情、谋职业、调解纠纷、拜师收徒。过去民间调解各种民事纠纷都在茶馆中进行,把请人调解纠纷称之为“讲茶”。过去的茶馆是各种行业公会的会所、同乡会等的据点,折射出时代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何满子写道,成都茶馆曾经是“六腊大战”的战场。所谓“六腊大战”,是民国以成都为中心的中小学教师求聘争夺战,寒暑假时,校方和待聘教师集会于茶馆,在茶桌上议定致聘,茶馆成为竞争激烈的人才自由市场。四川茶馆“身兼多职”,一直延续至今。陈锦以前常去的成都新开街“兰园茶社”,因地处花鸟集市,汇聚不少生意人,在此与买主周旋。“卖花鸟和买花鸟的,可以泡上一碗茶,在喝茶和休闲的过程中顺便把买卖做了。”他的镜头下,有在茶馆中交易农具、竹器、粮食、字画等各类物品的大小商贩,“正是茶馆的人性氛围使生意少了一些商战中的硝烟与残酷,多了一点世故人情味。”
吃“书茶”,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民间艺人的说唱表演,是不少四川茶馆的特色活动。王笛曾在茶馆中记录散打评书艺术家李伯清的表演,后者绘声绘色地演绎那些拿着大哥大在农贸市场打电话,问家里人买什么菜的人,讽刺他们喜欢显摆。“现在我们用手机从菜市场联络家人,询问要买什么小菜,简直是太寻常了。”这说明,文化和日常生活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变化。
“头上晴天少,眼前茶馆多。”每天都要光顾茶馆,是四川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外省人进四川茶馆,听着一声声四川口音,常有“四川人不用上班”的错觉。殊不知,也许就在他疑惑的瞬间,茶馆里谈笑的四川人,就搞定了一桩生意。在四川,喝茶这件事,已经超越本身,成为四川人生活的一部分。
从前,四川人起床第一件事,是睡眼惺忪摸到茶馆,要一碗茶,两个指头沾一沾先润润眼角,一口气喝下大半碗,才算完全醒来。在茶馆,四川人总能找到爱好相同的人。爱好戏曲的,不化妆也不穿戴行头,只要乐器一响,就有了简约版的川剧——“打围鼓”。爱打麻将的,也不愁“三缺一”,茶具都摆到一边,茶桌上垒起“城墙”,讲究点的茶馆,在桌面下设计放茶具和弹烟灰的凹槽。
做小生意的也进到茶馆里,擦鞋的、采耳的、修脚的、剃头的……时至今日,在四川老一些的茶馆里,依然能见到这些行当。茶馆又成了“森林”,有不可取代的“生态系统”。谈大生意也去茶馆,但多半会选择包间,有茶、有点心,还可以随时叫菜设宴,既在熟悉的环境里,又“别有洞天”。
“自秦人取蜀之后,始有茗饮之事。”四川人对茶馆的爱,是深入骨子里的。四川是茶饮的发源地之一,说起喝茶,四川人是有足够资格骄傲的。茶,是四川人的半条命。到了茶馆,茶倌、茶博士一出场,右手提壶,左手同时能拿十几套盖碗,到了桌前一扬手,茶船在桌子上旋几旋,不偏不倚,各人面前刚刚好一个,依次放碗,右手渗水、左手盖盖儿,长嘴茶壶粘在身上似的,什么“苏秦背剑”“童子拜观音”“蛟龙探海”,动作流利,一气呵成。开水从壶嘴注入盖碗中,点滴不溅才叫功夫。
从前,茶馆是袍哥常去的地方,袍哥对暗号,就“摆茶碗阵”来联络。如今,这种事很少了,但老茶客喝茶时,眼角一扫,就能分辨你是内行还是外行。那一眼,看的是你拿盖碗的手法。
老一些的茶馆,烟熏火燎,饱经风霜,藏在里头的,是一些濒临消亡的“行话”。比如,生意闲忙不说闲忙,闲叫“吊堂”,忙叫“打涌堂”;茶客自己带茶,只付开水钱,叫“免底”或“玻璃”。从前,还有“喝加班茶”的说法,是穷孩子买不起茶,玩累了跑进茶馆喝别人剩下的茶,茶馆老板也不赶,尽他们喝,有浓浓的人情味。
或许,一代代的耳濡目染,已使喝茶一事深入四川人的血脉里,而茶馆就是安放身心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只要茶馆在,生活的根就是稳的。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