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的市井气
郭松
上海既是一个冒险家的魔都,更是一个有烟火气的城市。弄堂,是上海的缩影,是上海的灵魂。可以说,没有弄堂,就没有上海,更没有上海人。
弄堂,是上海特有的民居形式,这一特有的民居形式,与上海人的生活密不可分,与石库门,与亭子间紧密联系。弄堂,构成上海最重要的建筑特色,构成上海人最常见的生活空间。
上海就像一个有生命的肌体,纵横交织的道路如动脉,把城市分成若干个小区;每个小区内,又有许多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小通道,像毛细血管一样细小却充满生机,对这些小通道,上海人管它叫弄堂。
外地人到上海,必须去逛外滩、南京路、淮海路等。四衢八街处处人声鼎沸,装潢高雅浪漫,物品琳琅满目,餐饮娱乐应有尽有。上海我先后去过三次,每次都会去弄堂走走看看,感受那里的市井气。
老城厢是市井气最浓郁的街区,通过弄堂的名字能够感受一些:可爱里、火腿弄、鸳鸯弄、天灯弄、花草弄、药局弄、也是园弄……走在这些街区,可看到爷叔阿姨买鸡鸭、嘎山河,鸽子在屋顶鸽笼里扑腾,猫咪在屋檐上走猫步。
老城厢有许多有趣的地方,比如梦花街,名字很好听,让人联想到“梦笔生花”,它是文庙北边的一条小路,晚上街坊邻里走街串巷,颇有烟火气。比如虹桥弄,在复兴东路的南侧,弯弯的小弄堂,房顶上有着漂亮的露台,保留着一个眺望空间,家人、朋友可以在露台上喝茶、晒太阳、聊天。
一个城市之所以迷人,并不在于有多少高楼大厦,而在于它体现的城市风貌与个性,在于它的特色与底蕴。城市需要特征场所,特征既是景观的特征,也是人文的特征。建筑可阅读,街道可漫步,城市有温度,里坊有烟火气。作家王安忆在《长恨歌》中说:“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
上海人有一颗精细的心,日常生活充满情调。弄堂的市井气,是精细的讲究。弄堂繁杂拥挤,住的空间窄小逼仄,甚至祖孙三代一起住在五六十平米的小屋,但也要分清厅是厅、阁是阁的,还得养上花花草草,笼子里有鹦鹉,厢房里有宠物猫或贵宾犬。上海的男人是好男人,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下了班公文包放稳妥,系上围裙变成家庭主夫,洗衣、拖地、擦马桶,精打细算过日子。上海弄堂有生活情趣。比如公共厨房在炖鸡,屋里却传出音乐;太阳一出来,一家人的衣裳都拿来晒。
夏天在弄堂里行走,过道上摆着藤椅竹塌凳子,穿着整齐的老奶奶坐在藤椅上,喝着加了冰糖的银耳羹。老爷爷穿着干净的汗衫和长裤,打着骨牌喝着小酒。对于吃穿这些事,住在弄堂的上海人从不含糊。很多上海女人穿着漂亮的旗袍和时装,挺胸健步,姿态优雅,千娇百媚,风姿绰约。作家陈丹燕曾说:“上海的弄堂是不会有绝望的情绪的。”无论外面多么躁动,弄堂里的生活总是井然有序,精心打算着柴米油盐。
弄堂里小吃店和善于穿着打扮的上海人一样有腔调。店面窗明几净,灯火通明,桌椅整洁,做的饭菜很精致,味道鲜美。弄堂里的小吃店,有上海爱吃的蟹黄汤包、生煎、小笼包、三鲜小馄饨、油豆腐粉丝汤、汤圆、锅贴、蛋饼、葱油拌面,以及酱牛肉、盐水鸭、白斩鸡、油墩子、红烧肉等,让人垂涎欲滴。上海生煎包半发酵,皮薄馅大,底部煎得金黄酥脆,煎包上面撒一些芝麻香葱,香味浓郁,皮香肉嫩,汁多味美,咬一口满嘴汤汁,让人欲罢不能。
上海人对面的喜爱是公认的,每天早上来一碗“清汤光面”,看似简单的阳春面对面与汤的要求极高,面要排列整齐,汤头加入猪油,葱香油香,味道鲜美。趁着胃口苏醒,来一碗大肠面,大肠经过特殊的处理,口感酥软却不失嚼劲,随意搭配别的浇汤,可以舒舒服服一整天。上海弄堂除了接地气的一面,还有时髦精致的一面。年轻小白领最爱的现烤面包和香浓咖啡也随处可见。
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的,是有烟火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东西,虽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流言是从后窗和后门流露出来的,前门和前阳台流露的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有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里冷淡刻板的。在大街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昏昏黄黄,这是酝酿流言的时候。鸽群在笼中叽叽哝哝,好像也在说着私语。大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口,就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老派一些,带薰衣草的气味;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弄堂里的青苔,是伤口上结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在高楼大厦的映衬下,弄堂是那么弱不禁风,但我依旧为弄堂里的一切动容:孩子们的咯咯笑声、灶间碰撞的锅碗瓢盆发出的清脆声响、市场里讨价还价的阿婆、盆里面跳着的鱼......
1843年上海开埠,这个当时在中国排名12位的城市,从此开始了在历史舞台上浓墨重彩的书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到达了摩登的一个鼎盛:超越巴黎,成为世界第五、远东第二、中国第一:十里洋场,歌舞升平,海纳百川,通商要津。香港作家亦舒在她的小说中,充满对旧上海法租界霞飞路的回念:租界林立,贫富差异,战火连绵,水深火热。张爱玲在她的《半生缘》中,写尽社会底层对于命运的无能为力…
愚园路749弄,称为最隐秘、最狡黠的弄堂,处在正日益变得热闹而喧哗的镇宁路西端、愚园路南端,进主弄口的地方被一些卖杂货、零食的小摊占着,也常有自行车、助动车闹闹的开进去开出来,显出一番上海最平常的市井图景。而走到里处,才渐渐发觉,这条带着主弄堂、侧弄堂———甚至小侧弄堂———小小侧弄堂的一条大弄堂显露出来的楼房的与众不同。主弄堂的建筑都不高,有一些在墙壁外露出一些屋顶和外窗,每一个风格迥异,似乎是从另外的地方一夜之间飞到这片土地上的。尽管不知道这些房子里面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形,但内心会有些小小震撼。
重庆路高架下的万宜坊,最知名的是里面有邹韬奋故居,以及一些现代历史中的著名文化人,比如画家张充仁。不过我喜欢的是它的海派风格。从弄堂口,那小房里的裁缝师傅,或是卖杂食的点心小作坊,是一派细致生活的味道,而不是风起云涌的历史,或是高不可攀的富贵豪达的深藏之所。它的房屋,是非常干净、整齐的联体小别墅。复兴西路44弄,苗王公主弄堂很短,两边的房子倒是干净而雅致,比较有欧洲建筑的外观,也保留一些现代派的造屋风格。
高安路18弄,上海大亨弄堂。走进去初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甚至有些平庸。然而到里面,却发现有孩子的欢笑声,这才发现,弄堂深处隐藏的一栋大房子成了徐汇区少年宫。一些父母等在这栋大房子外面,孩子在里面参加各种兴趣班,形成一道傍晚的安谧风景。那一栋弄堂深处隐藏的大房子,是1931年上海滩“面粉大王”、“纺织大王”荣德生的房子。它的面积虽大,但整体风格简洁,中央入口是两根陶立克式的大柱子,其余造型中规中矩两边对称,偏向实用而不是炫耀。
山阴路大陆新村9号,一幢红砖红瓦的三层新式里弄住宅,鲁迅1933年搬到这里,谁想不过三年便离开了人世。想来,先生半生飘零,该是很喜欢这处安静的住所。房子缩在里弄里,是倒数第二家,安静得很,关起门来便自成一统。屋前的小花圃里,桃树、紫荆、石榴长得正好,一如当年。底层前间是客厅,中间一张西餐桌,五把椅子,西面是书橱和瞿秋白赠的书桌,南窗下有台缝纫机。靠东墙摆放着海婴的玩具橱和小桌椅。后间是餐室,正中一张方桌,围着四把椅子,西北墙角有一个双层餐具橱,东墙放着西式衣帽架。
武康路113号,巴金1955年搬到这个“家”,除了有门牌号码外,还有一个“优秀历史建筑”的小标牌,上面写着这个花园建筑是假3层,曾经是苏联商务代表处,1923年建。一扇绿色旧铁门,没有门铃,巴老去世后,许多人来献花,每当有人来敲门,一位穿青色中山装的老者会探出头来,问明来意,他才会把门打开把客人迎进去。顺着门缝,可以看到院子里满眼的绿,法国梧桐、盆花怒放,草木正盛的样子。
老上海的弄堂,哪怕简陋的一楼一底的单开间石库门弄堂,弄口也会矗起一个巍峨的牌坊式的门面,通常用青灰或赭红的砖石砌成一个拱形、很有点欧式味道的入口,便是上海人俗称的弄堂口。门洞的上方,配着一片圆满华美的西洋图案浮雕,用正楷刻着弄堂名字。楷书与西洋浮雕,本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似应配以龙凤如意更和谐,否则,总觉有点洋不洋、腔不腔。偏偏弄堂口的楷书与整个门框的西洋元素,却能如此相融相映,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还是上海的传统文化与外来西方文化本身有个天然的契机,而聪敏的上海人及时抓住了这个契机。
我喜欢上海老弄堂的名,平实的如“福康里”、“大福里”,就像上海人家的“大弟小弟”,“大妹小妹”,亲切上口;还有那种清雅的如“涌泉坊”、“绿阳新邨”、“沁园邨”、“古柏别墅”、“集雅公寓”等等,这样的名字让人联想到那种封面为很有平绒质感的、呈现各种幽深雅浅的一抹蓝的毛边线装书;更有那种充满海派的极艳丽的名,如“蝶来新邨”、“巴黎新邨”、“玫瑰别墅”、“春平坊”、“花园坊”……各色各味的弄堂名,起得自然平实,乍闻其声,已闻到内里墙篱笆里飘出的栀子花、玉兰花的幽香。
无论如何,上海老弄堂的名,就像一幅水墨画上加了一个小小的点染,毫无凿痕,一个个都衬得起上海的百年传奇和风云沧桑;许多弄堂名也如花团锦簇,竞秀争妍,曾经喧闹地装饰过一个人文茂盛的上海。相比之下,今日上海一些楼盘的名虽挖空心思,仍呼不出一种安居乐业、睦邻亲坊的韵味。今日的不少楼盘名,像是生怕显不出高人一等的暴发户气;连带弄堂口的设计,都硬生生地搬出希腊女神和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塑像。曾经与上海本土文化相融相化的西洋文化,当原原本本克隆到上海今日社区时,为何竟会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上海的老弄堂,很适合闲时走走望望,穿进穿出之中、有一份实实在在的民生;挽着菜篮的阿娘与过街楼口的烟纸店老板娘互相抱怨和宽解着与媳妇的不满,孩子在丛林地带般的晾衣竿间追逐戏耍,年纪轻轻在都会之风吹拂下初晓风月的小大姐(小保姆),倚在沿马路的理发铺后门口,与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只飞机头吹得高高翘起的年轻小师傅,有一搭呒一搭地打情骂俏……
从前的上海弄堂口,没那样被科学规划,虽没那样卫生整齐,而且大都被一些不大体面的小铺小摊包围着:生煎馒头摊、老虎灶、小五金店、针线杂货店。这些配套生活设施并不是预先规划好的,而是如墙头草样自己生息出来,故而别具强盛的生趣,弄里的生活才显得踏实方便。上海人就这样,世世代代在弄堂口穿进穿出,生生息息,一枯一荣,如化为泥土的落叶,默默滋养着坚硬的柏油马路。
想来不少上海人的童年回忆,总离不开弄堂口烟纸店那抹蜜黄的灯光。这很难用好或不好来简单评述,但可以用一个亦正亦邪的字——市井来形容。市井,仿佛与现代都会的发展格格不入,但如人体内的免疫系统不时与病菌对抗,才能得以增强一样的道理,也如令面团膨胀松软的酵母菌一样;市井,让城市生活鲜活,趣味盎然。毕竟城市是有机体,需要不断调整自己,以适应新的时空,不会因为怀旧而停顿下来,只是不要将市井看作现代化和国际化的障碍。市井是城市的个性基因,不要将市井冲洗得干干净净。
上海人看到“穿弄堂”这个词,都会有被拨动一下心弦的感觉。小时候谁没穿过弄堂呢?弄堂四通八达,带他们走向新的路口,走进新的天地,那是真实的上海、有烟火气的上海。弄堂大多是活的,死弄堂就没有味道。所谓活弄堂,就是这个弄堂不止一个弄堂口,这一穿,就省去了许多脚步。既是抄近路,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又是寻寻觅觅,有了“曲径通幽”的乐趣。
在弄堂的烟火气里,有着上海不同阶层的众生相。上海既有大弄堂,也有小弄堂,弯弯绕绕,夹杂着石库门和自建民房以及棚户弄堂。这是上海的历史、上海的毛细血管、上海的血脉,也是上海的根,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们是如何更新城市,如何走向世界的。但愿在今后的上海老城区更新中,能看到这些闪光年代的文化遗产,彰显历史,传承城市血脉。
上海的弄堂不仅是一种建筑,它更有着上海滩五味杂陈的市井气,也是大上海不那么光鲜,却更贴近心头的另一面。走进弄堂,首先闻到的是香味,这香味混合了味之素、酱油、虾皮、紫菜和碱水的味,这是弄堂口的馄饨摊发出的。我管看着是老伯伯的老板叫“阿叔”,碗里的馄饨会比其他人多一两个……过了馄饨摊朝里走,弄堂的味就不那么让人愉悦了,每个弄堂里都设有小便池和倒马桶,“人味”得到了体现。以前,这种小屋子很简陋,后来贴上雪白的瓷砖,感觉像样多了。再往里走,烟纸店集合了不少味。小店好比是神秘的吉普赛女郎,支出来的凉棚是女郎的面纱,面纱下面的小商品是她的魔力水晶球。在水晶球的幻象里,孩子眼里的泡泡糖可以是西瓜状的、可以是一卷一卷的、也可以是一支一支的,但都是最甜最甜的;阿姨姐姐可以依靠香喷喷的百雀羚、蛤蜊油、海鸥洗头膏而葆有美丽,也会在固本皂、上海药皂、白猫肥皂粉的气味中消磨青春;男人能在飞马、牡丹、红双喜呛人的烟雾中,暂时忘却养家的艰辛。
弄堂里的各家各户,有一些共有的味。主要味包含少许的霉味、樟木箱的气味、肥皂粉的气味、受潮饼干的气味等。晚饭时分,从厨房间飘出的气味又把各家定了性。比如,有的人家饭菜里咸腥味偏多,混合了咸泥螺、醉蟹的气味,有时候还混有臭冬瓜的味。弄堂里还有好多好多味,有时候以为已经在生活中消失了,可在某个特定的时机,又会潜入脑海,爬上心头,赶也赶不走,散也散不掉。就像这会儿,在铺席子,仿佛闻到小时候,母亲帮我擦席子时的味,包含温水加上老式花露水的香味。
要了解一种生活,就先了解它的味,要感受一座城市,也先感受它的味。别选择那些漂浮在半空中的味,要选择那些沉淀在这座城市中,生活本身的味。通过弄堂的味,感受的不只是生活的本真,更是一种对情感的追忆。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