埠头不语
王国成
我家门前,有座水库。青山绿水间,有一个梯次向上的埠头。埠头是用来淘米,洗菜,洗衣服的。
这埠头,向来是村中消息的集散地。清晨,女人们提着竹篮,踏着露水而来。有的篮里盛着昨夜换下来的衣裤,有的提着地里刚采摘的青菜、豆角,茄子、几根青葱。她们蹲在青石板上,一边搓洗衣服,一边洗菜,一边闲话。谁家儿子多好多乖,谁家新添了孙子,谁家女儿嫁了个好婆家,谁家孩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都在这水声潺潺中传开去。水波荡漾,将喜事坏事一圈圈漾到对岸去。
小时候,村里有红白喜事,埠头上都是忙忙碌碌的帮忙人。她们洗肉洗鱼,水里的小鱼儿就游动在浅水里,时不时抢吃它们的美食。清洗碗筷杯盆的,擦拭桌子凳子的,沿埠头摆开,阵势甚大。酒席就摆在埠头边的操场上,本家姓王的按属规都可以吃免费餐,比过年还热闹。阿国哥结婚摆了二十桌,从埠头一直排到晒谷场。是夜,酒过三巡,有人提议去埠头放灯。几十盏红纸灯浮在水面,映得水波都红了。
埠头是孩子们的乐园。我的蛙泳、仰泳,都是在这儿学会的。夏日午后,总有三五个赤膊小子,从最高一级台阶往水里跳。扑通一声,惊起几只水鸟,贴着水面,带起水花飞往远处。他们凫水,摸螺蛳,偶尔还能捉到埠头石缝隙里一两条鲫鱼。王家的阿毛在埠头边捡到一个玉坠子,交给村长。后来查明是前清时地主家小姐落下的,如今成了村史馆的镇馆之宝。
然而,埠头也不尽是欢愉。当我看到埠头边木板上那行醒目的字“埠头下水深,孩童切莫玩耍。”那不幸事件就难以忘却。和我同龄人大定夫妻为人和气,生了个乖巧的儿子,秋天就要上学了,本该是一家三口幸福之家。可是,就在那个夏天,儿子在埠头上落水,等孩子们找来大人抢救,捞起来时已经晚唉。大定夫妇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将儿子埋在地基山山坡上。人家孩子开学了,大定夫妻就把准备好的新书包,还有笔盒子里的几支铅笔,夫妻两含着泪水削好铅笔,给儿子上学时用。第二年清明,他们又这样悲痛地烧给儿子书包铅笔。我得知后就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一定要从悲痛中走出来,放下痛失爱子的感情,再培养一个独生子女。随着时间的洗刷,村人的劝导,夫妻两总算要了个孩子。但,智商没有失去的儿子高,这是大定夫妻终身抹不去的遗憾。
这些年,新农村建设提倡“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山村的山更绿了,埠头的水也更清了。新建的一幢幢楼房倒影在碧水中,像一幅层次清晰的画。
埠头的每一级台阶都磨得发亮,那是无数脚印的叠加。在这里,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化作水面的涟漪。人们在此浣洗衣物,也浣洗着日子。如今虽有了自来水,可谁家办红白事,仍要来埠头“请水”——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水面下沉着无数秘密,青石板上刻着几代人的悲欢。埠头知道一切,却只是沉默,任水流带走该带走的,留下该留下的。
我离开山村前的那个黄昏,九十高龄的阿昌公公坐在埠头洗拐杖,老人的手抖得厉害,楠木杖一次次滑进水中。“老伙计,”他对着沉浮的拐杖喃喃,“你替我去看看水底究竟沉着多少故事。”那拐杖突然竖立着漂向深水区,像枚插向过去的箭镞。岸上无人惊呼,唯有对岸青山把倒影叠上来,一层盖过一层,把整个埠头压成碧绿琥珀。
(文:原创;图:自拍)
作者简介:王国成,宁波人,现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军东海舰队。1977年在《前线报》发表散文处女作《橄榄岛上的金丝燕》。以后在《解放军报》, 《人民海军报》,《浙江日报》,《宁波日报》,《福建日报》,《文学青年》,《青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数百篇。长篇报告文学《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艺社出版,20年后,中国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获得过特等奖,一等奖 ,二三等奖多次。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