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雄关朝天门
郭松
倘若要选一个地点代表重庆,没有一个比朝天门更合适了,人来人往,商贾云集,见证着重庆的变迁。
朝天门地处长江,嘉陵江交汇处,自古是重庆重要的交通枢纽,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是重庆最大的水运码头,是重庆17座城门中最大的一座。
相传南宋时期,都城临安(今杭州)皇帝,圣旨要传达到重庆,都是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地方官员需在朝天门迎候,古时皇帝称为“天子”,这座城门得名“朝天门”。
1890年3月31日,中英签订《烟台条约续增专条》,规定重庆作为通商口岸开放。1891年3月1日,重庆海关正式开关征税,标志着重庆正式开埠。1898年3月9日,英国人立德乐驾驶“利川”号蒸汽轮船到朝天门,之后外国商船接踵而至。
重庆开埠虽是被迫的,但在客观上加强了重庆与外界的联系,西方现代化因素输入重庆,刺激了重庆经济结构转型,促进了重庆的城市现代化。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将首都从南京迁往重庆,不管是人员还是设备、物资,大都是通过长江水运到重庆,第一站就是朝天门码头。
在宜昌大撤退中,近10万吨战略物资,3万多人从宜昌沿长江而上,在600公里外的朝天门码头登陆,保存了中国民族工业的命脉。之后川军出川抗日,大批热线男儿也从朝天门出发,奔赴抗日第一线。那时的朝天门,代表着大后方,代表着民族精神。
1991年8月28日,2900多个摊位的朝天门综合交易市场成立,不仅辐射重庆地区,还吸引了四川、湖北、贵州、云南等地商家。那时的朝天门可谓万商云集,货通天下。朝天门码头见证了重庆服装行业、小商品行业的崛起,满足重庆人的物质需求,成就了无数人的财富梦想。
朝天门实际上就是一道门,是重庆最大的一道门,古时重庆城区主要是在长江和嘉陵江围起来的渝中半岛以内,渝中半岛形似一个“舌头”,朝天门就处于“舌尖”位置,无论在交通上还是在军事上都是重庆的门户。交通上朝天门是长江上最重要的码头之一,军事上朝天门是进入城内的最重要关口,战国时期,秦惠文王派司马错和张仪占领巴国,修建城池,在朝天门刻上“古渝雄关”四个字。
一千多年前的朝天门码头,是只对达官显贵开放的,百姓的船不能在这里靠岸,朝天门的主要作用是迎接天子下达的圣旨。现在的朝天门码头,仍是两江枢纽,重庆最大的码头,只是轮船变了模样,没有樯帆林立,舟楫穿梭了,换成了现代化的货轮和客轮,游轮成了主角。码头上以前最多的棒棒军和船夫很少了,重庆的特色美食有很多是在码头干活的人们发明传承下来的。
比如重庆火锅,发源地就在朝天门一带。朝天门下,枯水季节两江间退出的沙嘴,是重庆最市井的去处,说书、杂耍、打拳、卖药、算卦,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临时的鸡毛店,架板为桌垒石为座。最早的重庆火锅,被称为“水八块”,意思是八种下水。回民在朝天门一带宰牲口,宰牛后只取肉骨皮,肝心肺肚等内脏弃之,常被过往的船工捡去煮吃。一些做饮食的小贩就动了脑筋,廉价买回,洗净切块,煮一锅牛油汤,加入大量辣椒、花椒、姜、蒜等重味佐料,架在火炉上烧滚沸,食客来了就在炉边且烫且吃,吃若干块,算若干钱——一枚铜板能买八块牛下水,卖得便宜,油水还足。最初的重庆火锅,只是穷苦人的贱食,稍微有点身份的都不吃,没有店面,都是担头小摊,沿街挑卖。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重庆有了毛肚火锅店。即便摆上桌面,火锅仍被视为底层之食,有钱人好面子,极少放下身段光顾。有时馋得忍不住,只好打发人嘱咐店主配个套,悄悄送入府中关起门来享用。
重庆火锅的麻,来自花椒。在“水八块”中,用大把的花椒,来掩盖牛杂的腥味。重庆人对麻辣的嗜好,许多人归结于气候原因,说重庆地处江边,气候闷滞潮湿,常年多雾,冬天见不到几次太阳,阴冷,吃麻辣可驱除湿寒之气。麻有一种令人迟钝的感觉,麻痹甚至麻醉。“水八块”的食客需要麻醉——同样干苦力,重庆要比别处辛苦得多。旧时,重庆码头大都是梯坎,货物只能靠肩扛背驮。一锅滚烫的麻辣,无疑是这群熬命的人,最廉价的松弛剂。虽然最初不受待见,但还是在站住了脚,并逐渐传播开来;抗战时期,有许多社会名流,用火锅来宴客。一些火锅店,以“坎”字命名,如“老坎火锅”。重庆方言中,带“坎”的词,多用来调侃地位低的人。重庆人乐天,常被诠释为遗传了巴人能直面苦难的性格。
朝天门左边是嘉陵江,嘉陵江水常年碧绿,而长江水大都是黄褐色的,两江在这里激流撞击,漩涡滚滚,清浊分明,形成“夹马水”景观,如野马分鬃,十分壮观,也就是戏称的“鸳鸯火锅”。朝天门码头是很多老重庆人的记忆,很多人的生活曾和这里息息相关,现在的朝天门每天都吸引很多外地游客前来游览,感受江城魅力,体验朝天门码头对重庆这座古城特殊意义。
我父亲是重庆璧山人,十四岁就到重庆当学徒。我小时候常听父亲说,常年行走于璧山与重庆之间,每走一趟回来,除了带回些吃食,如川渝的糍粑、麻糖、酥饼,还会带回一些稀奇故事,朝天门的印象就是那时进我的脑子里的。重庆周边的人都把去到重庆当做一件大事,对那边传来的逸闻趣事津津乐道。父亲喝酒的时候会摆,那时候的朝天门,是长江“黄金水道”最重要的码头,无论春夏秋冬,停靠在那里的船只像天上星星数不清。朝天门建在江崖高处,门外是下到码头的长坡,江上的船只快到重庆时,远远的就会看见那座仿佛立于空中的城门,停船后沿着长坡而上,抬头可见城门额上“朝天门”三个大字,气派得很。
我那时还小,朝天门引起我无穷遐想,以为进了那门,就如登天一般,是否就是天地之间的一道门槛?这样不止一次问过父亲,父亲笑而不答,或许也有同感,只是不敢确定而已。后来得知,朝天门建得很早,大约在公元前314年,秦将张仪灭了巴国后,为修筑巴郡城池而建起了这座城门。历代官员均在此处承接皇帝圣旨,因那时从长安或其它都城来渝州,若走陆路则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鸟道,万分艰险,使臣们大都选择水路,登渝州此码头传天子之命,也因此而叫做朝天门。
朝天门上可观大江好风景,嘉陵江与长江在此交错相会,每逢夏秋之时,水势澎湃,翻卷起万千姿态,犹如雪崩浪塌,犹如排山倒海,但终归融汇一水,向东而去。那不可阻挡的交融,豪情万丈、毅无返顾地奔流,也当是多少英雄豪杰向往的人生。朝天门下的江边,可见江心的石矶随大水涨落而沉浮,那里的嶙峋礁石,有一处为“夫归石”,又名“呼归石”。相传大禹在古渝州娶涂山氏女,此后治水13年不入家门,涂山氏女伫立矶上,望夫归来,却一直未能得见,风霜雨雪之间,女子化身为石,从此立于江心,痴情地等待丈夫的归来。
在沙嘴伸向江心的石丛中,还藏有千古之谜。那是古人在礁石上刻下的一道道碑文,有可考的“丰年碑”“义熙碑”“灵石碑”“丰年石”等15幅石刻题记,是已知长江上游年代最早、水位最低的水文题记。其中有“汉光武灵石题记”“晋义熙灵石社日记”、唐朝天宝十五年“张萱灵石碑”,明弘治十六年“屈直德半年题记”等。然而这些碑刻藏于水中,千百年来只露过几次面,据《巴县志》记载,那是在康熙、乾隆年间水位最低时;此后再未曾有人见过,三峡大坝水位上涨后,这些附带着难解之谜的碑刻更是深藏水底。古时人们就称它们为“灵石”,是文字与思想赋予石头之灵气,还是那石头本身如《红楼梦》女娲补天之余的通灵之石,人们才会选择而刻上碑文?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人与自然的灵性相通,一些奇妙的意象就应运而生。
灵石虽然为滔滔大江所拥抱,深藏于江水的怀里,但我仍能感觉到它们的潜伏,深沉地一动不动,坚如磐石正是它们的写照。它们传递的信息实际上无时不在,那是一个民族历久弥新的神脉,代代相传,沉淀越久会越显珍贵。我多次到过重庆,最初年轻时到此,最大的心愿就是登朝天门、看灵石、观红岩。虽然之前就听父亲说过,朝天门的旧城门早在多年前拆了,而且又因1949年“九.二”火灾,一场意外的大火将朝天门附近的街巷,赣江街、余家巷、陕西街、灯笼巷……,连同街上的药铺、学校、银行钱庄、仓库全都烧为废墟,朝天门只剩下半圈城基墙垣,但我登上朝天门码头后却仍不甘心。在我的想像中,朝天门依然高高地耸立着,似乎只要用心去寻找,就一定会找到。
之后沿街走去,一路步行到了解放碑,心中的遗憾一下子得以释然,从那时起,看见解放碑就知道到了朝天门。重庆解放碑的名声天下皆知,那碑最早建于1941年,为动员民众抗日救国,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在市中区都邮街广场建成一座碑形建筑,名为“精神保垒”,意指坚决抗战的精神。为四方形5层炮楼式木结构建筑,通高7丈7尺,象征"七·七"抗战,为防日机轰炸,外表涂成黑色,但后来遭遇轰炸而损毁。抗战胜利后,在原址上修建了“抗战胜利纪功碑”,据说碑身内侧刻有中国阵亡将士的名字,碑中存放了美国总统罗斯福1944年5月17日写给重庆人民的致敬信。1949年11月30日,解放军占领重庆,西南军政委员会对“抗战胜利纪功碑”进行改建,由西南军政委员会主席刘伯承题字,碑名改为“人民解放纪念碑”,从那以后,人们称之为解放碑。
每次到重庆,我都要到朝天门看一看,而近些年每次去总会有好些诧异和陌生,疑惑是否走错了地方,直到突然走到那座熟悉的解放碑前,仰视它的高大巍峨,才晓得这就是了。怨不得我的这种陌生感,这城市的变化果真应了那个词“日新月异”。站在逾百层的来福士玻璃观景平台上,可以俯瞰从解放碑到朝天门、乃至嘉陵江长江交汇的宽阔江面,以及两江对岸,三面风景,一座座气势雄壮的大桥将它们勾连为一体。玻璃平台上游人不少,有恐高者忍不住一声声惊呼,我大胆扶着栏杆走到平台的最边缘,双脚踩着透明的玻璃,似乎凌空于大江之上,身体也不由一阵阵发紧。但看江水微澜,一艘艘货轮、游轮在江上穿行,像一个个伸向不同方向的箭头,每一寸时光里,都含有过去、现在和未来,那箭头自然也是指向未来。沧海桑田,古老的朝天门从木楼土墙化作如今现代化城市圈的中心,“棒棒军”成为从前的山城民谣,重庆已然是长江上游的经济文化高地。
我更愿意在朝天门的街道上自由行走。重庆公路“零公里”点标志即设在朝天门广场,“零公里”是一个国家或城市干线公路的起点,也是一个城市中心点的象征。我从“零公里”向江边走去。入夜,对岸的洪崖洞、大剧院、科技馆灯光粲然,火树银花,映射出流动的江面如彩色斑爛的图画。这城市处处都昂扬着旺盛的生命力,街道旁的石壁上常见藤萝垂青,一棵棵长于岩石缝中的黄角树,树根粗壮地祼露在外,仍自顾生长,顽强的样子着实让人佩服。来到江边的石阶旁,又想起父亲曾讲过的一个传说,说这重庆岸边的的石阶,无论江水怎样枯竭,无有穷尽,可通往江底的一座金竹宫。那或许就是灵石屹立的地方吧,它记载着长江上游这片水土的过去,古老而又青春的朝天门不仅如此,更显示出重庆这座城市的现实和未来。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