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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啊孩子

孩子啊孩子
 
林茶居

 
·从一个孩子的脸上,从一个孩子的习惯、喜好和选择中,你可以知道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你可以知道这个国家在走什么样的路子。
 
·一个孩子的现实处境反映了一个国家的根本处境。一个孩子的成长,他生命的刻度与节奏,集中了整个国家、社会、文化、制度、教育、学校乃至家庭、父母及其他成人的强制、教导和暗示。
 
·一个天真无暇的孩子,长大后成为庸俗不堪的人,甚至是无恶不作的人,这个“长大”是有错乃至有罪的,这个“长大”有时候也被称作“社会化”的过程——这个“社会”真是罪大恶极。
 
·之所以有所谓挫折教育、磨难教育的倡导和实施,首先是因为这个社会出现了问题,出现了反教育的文化和环境——社会本身无法解决,成人们无法解决,只好让孩子们尽早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
 
·孩子们的成长被加诸了太多的人生难题。教育在这个问题上正做着雪上加霜的事情,还美其名曰:为每一个孩子的一生负责。
 
·生命难免会有痛苦。这种痛苦是这个生命的主人的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是他在成长中需要获知的人生本质,而不是教育发挥效能和产生意义的对象。
 
·“为……作准备”的教育都是值得怀疑的。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都充满奇迹和意外。你现在根本就无法知晓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他现在感兴趣的也许是暂时的好奇,他现在懵懂无知的也许将来有某一个机缘使他突然顿悟并终身投入,况且,人命定中的东西将在一些特殊的时刻决定他人生的走向或转向。这也正是教育的困难之处。
 
·别以为所谓的感恩教育是什么正常的东西。让孩子回到家里给妈妈洗脚就是感恩教育吗?那种教导孩子在生日的时候跟妈妈说“谢谢妈妈生下了我”的做法更是天大的笑话——难道孩子是为了这个被称作“妈妈”的人而生的?很多时候,爱,感恩,是无法言说、难以落到“做”上的。孩子的爱,感恩,实际上都在那一声叫不腻、喊不累的“妈妈”、“爸爸”里。
 
·也许有的“妈妈”被孩子的“懂事”感动了。只是这种感动非常廉价。这种感动不是一个“妈妈”的感动,而是一个成人的无知与自得。
 
·感恩本来就是人的天性。不是孩子不懂得感恩,而是感恩本来就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不是孩子不知道感恩,而是我们把感恩窄化、矮化、俗化为“孝”、“敬”、“顺”。如歌所云:“感恩的心,感谢有你。”这里的“你”绝不是父母,不是老师,不是人民,不是社会。人的“感恩的心”,面对的是“天地”,是“人间”,是“命运”,是“花开花落”,是生命的“偶然”,是他自己的“珍惜”。
 
·草除了绿,花除了美,山除了高,水除了流,孩子除了随顺生命地自由成长,你还想让他们干什么!
 
·为人父母是一种天命,同时也是生命的一个奇迹。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因为共同创造了新生命而拥有了全新的生命状态:父母。这绝不仅仅是爱情、婚姻的结果,更是生命本身的一次伟大转向和打开。
 
·每一个为人父母者的诞生都是这个人世间的喜讯。而那些一生下来即被遗弃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双耳失聪,听不到这个大地的好消息,听不到众神的祈福。而那些来不及哭喊即刻回到土壤的孩子,他们从此和父母失去了联系——他们和父母彼此呼唤,只是无法相互听见。
 
·“父母”不是一个教育概念。“父母”是宗教意义上的词。“父母”是爱的信仰。
 
·父母不是专业,不是职业,不是事业。父母是无私地爱自己的孩子的人。
 
·父母对孩子的爱并非出自责任,而是他作为人之父母的肉身机制——如果不爱,他会不安,会产生不适感,会陷入恐慌。所以人世间有这样一件伟大而自然的事:哺育。
 
·父母哺育孩子。“家长”教育孩子。哺育和教育,在人的生命成长中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和意义。哺育内涵了强烈的身体意义,它大于也重要于教育的文化意义。
 
·首先不是“父母”需要教育,而是教育要改邪归正。首先不是“父母”需要有人来教他怎样做父母,而是这个社会要给“父母”以做父母的尊严。
 
·因为被称作“学生家长”,几乎所有的父母都成了“学生”的一部分,成了“作业”、“训练”、“考试”的一部分。他们不得不参与学校教育的“改革与发展”,并常常被冠之以“好家长”的称号而成为“教育改革与发展”的成果的一部分。
 
·每一个孩子的不同决定了每一个为人父母者的境遇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父亲的经验在那个父亲那里可能“拳打棉花”,那个母亲的心得用在这个母亲的孩子的身上可能导致恶果。
 
·为人父母具有一种不可学习性。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更是孩子的“一家人”,孩子的永远的亲人。以“老师”的标准来要求和衡量父母,实质上是学校的强词夺理,是社会的推脱责任;它同样反映了整个文化中“父母文化”正处于一个很无奈、很尴尬的境况,并随时可能被修改和刷新。
 
·这个时代的中国父母也许是有史以来过得最累的父母。告诉他们可以不做什么比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可能更为急迫。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中国父母都生活在担惊受怕当中。
 
·“父母”们为什么如此忧虑于孩子的成长,为什么试图为自己的孩子包做一切,包括他的学习、生活、娱乐、考试、就业、婚姻,甚至在一些地方,有的父母还为孩子准备好了墓地。他们生活的艰难,他们生活的无着落,他们所遭遇的不公平,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放心”地把孩子交给这个“社会”;就算他们过着奢侈的“有钱人”生活,他们也时常处于惶惑当中,身体的不安全感,精神的不安定感,使他们更愿意孩子生活在自己的视野之内,并努力让孩子成长在自己的“规划”里。“父母”对孩子成长的“不放心”根本上是对这个社会的“不放心”。
 
·这个社会给了父母们太多的“教训”。种种“教训”让父母们尤其是只有一个孩子的父母们不敢有丝毫的侥幸。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父母们的焦虑才是当下中国父母的真实焦虑。生存上的无助和无奈让他们的精神几近麻木。在他们那里,所谓家庭教育几乎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的家乡福建东山岛有一个寡妇村,那是20世纪50年代海峡两岸军事争端遗留下来的人伦伤痕。这在当时可谓举世无双。而现在九州大地不仅有众多的寡妇村,还有一整溜的寡妇镇、寡妇县。媒体天才地鼓捣了一个词,叫作“体制性寡妇”。历史总是把一个人性的废墟让女人、让母亲去出生入死。
 
·大地上还有更多的体制性孤儿——他们一般被称作“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在他们所想象不到的远方,过着他们所想象不到的生活。他们的父母的生存状况与他们在书本上读到的总是天差地别。他们是非正常生存儿童。
 
·我无法想象,一个孩子,偶然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火车站滚滚的人流中闪过父亲或母亲的茫然而焦急的脸庞的时候,他是惊喜还是陷入更大的无助。
 
·这些非正常生存儿童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在老师的教导下,在作文里写“我幸福的一家”,写“小鸟悦耳的叫声”、“潺潺的河水”,并用自己所学到的所有形容词歌颂祖国、赞美春天、展望未来。
 
·他们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低调、质朴、率性的“乡土气”,在各种显豁、高昂、理直气壮的形容词诸如日新月异、天翻地覆、莺歌燕舞等的“映照”下,显得低贱、鄙俗、畏缩。
 
·现在大肆流行的是“痞气”。现在是暴力文化、拳头文化、“老大”文化、“江湖”文化在孩子们当中的日常化。这实在是长期以来的奴才文化、等级文化在文化表达机制上的一个变种。尤为令人忧心的是,这种文化正得到越来越多女孩子的接受和推崇。
 
·我更警惕于当下文化中越来越嚣张的“妖气”,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装饰、动作、表情、习惯用语及说话口气。或许可称之为“中性”,但这种中性绝非“中和”,更非“综合”,而是男性气象和女性气质的同时萎缩和坍塌。
 
·一个孩子的成长,逃脱不了与这些“痞气”、“妖气”的交织和相互选择。一个孩子的成长实在是一个文化的难题。
 
·那些活得健康、阳光、优雅、无私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是这个时代的“劳动模范”。
 
·我知道一些教师在“教训”或“指导”学生家长的时候,他自己其实对如何为人父母也是知之甚少乃至手足无措的。
 
·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在实施形态上有着质的不同。前者是组织化、制度化、有明确目标的,而后者依赖于日常生活,是“一家人”的欢乐、吵闹和争执。
 
·孩子的成长不是对某件事情的完成——对父母及孩子自身来说都是如此,所以家庭教育的“计划化”至少是无益的。
 
·所谓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无缝对接”只能导致孩子成长的扁平化。事实上这常常是学校一方的一厢情愿——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有效合作就像两个齿轮的有力咬合,而非一个管子和另一个管子焊接在一起让水顺畅地流过去。
 
·独生子女无疑已经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教育视角和教育命题,只是由于教育研究中“人”的主体价值没有被真正彰显,教育研究本身也缺乏个案跟踪的耐心,教育中“独生子女”的人口学意义、统计学意义、社会学意义远远大于教育学意义,或者说,至今还没有一个清晰、丰富而富有张力的教育学意义上的“独生子女”形象。
 
·除了习惯于沿用自私、“独”、不合群、自制力差等更具社会学蕴义的语词外,教育学在学科的意义上并没有对“独生子女”作出切实而到位的描述。
 
·与30年前的孩子相比,教育教学实践中的“独生子女”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在当下的教育教学中,大多数孩子的“独生子女”特质并没有得到必要的观照和眷顾。
 
·在“独生子女”的问题上,教育研究和教育实践都是严重滞后的——它们都没有也没有能力作出准确而有力的回答。
 
·大体上,现在的孩子还是被作为“新中国的孩子”来教育的。如果教育有错,那也是“独生子女之错”。
 
·独生子女家庭,父母只是一个孩子的父母,而他们的爱,他们的心,他们的身体,是为很多孩子准备的。一个总是不够。一个孩子的成长,装不下父母那么多那么密那么重的爱。
 
·这是我的直觉:双胞胎孩子常常更加自信——这种自信不是源于双胞胎属于人群中的“少数”,而是因为他多了一个“自己”,他多了一个日常生活的亲密伙伴。
 
·双胞胎孩子,除了让人感到生命本身所可能有的奇迹外,他们之间的心灵呼应充满人世的惊喜。
 
·在我所熟识的女人中,她有没有弟弟实在是差别太大了。或者说,有没有被男人称作“姐姐”,其生命状态、生活状态乃至语言状态大不一样。
 
·同样,有没有姐姐或妹妹的男人也有着根本的不同。那些有姐姐或妹妹的男人总是更懂得怎样去爱、去照顾自己的女人。
 
·要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有亲兄弟姐妹。
 
·文化上的兄弟姐妹和血缘上的兄弟姐妹之于人的生命成长是有着根本的不同的。
 
·我的幸福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因为我有一个好姐姐。
 
·我这样说并非强调我比独生子女有一种人伦上的优势,而是我庆幸自己出生于不鼓吹“只生一个好”的时代。
 
·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好朋友非常严肃地跟我说他要追求我的姐姐,我一下子惊呆了。
 
·我读初中时认识并交往至今的一个好兄弟有两个漂亮的妹妹。当年我曾经想过是不是可以找她们中的一个做女朋友呢。她们一直叫我哥哥、哥哥。我在她们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由、放肆。
 
·也许我是自私的。这两个漂亮的妹妹多少弥补了我没有亲妹妹的缺憾,让我的情感不至于太失重。
 
·爱是一件多么巨大的事情。爱。天使。人间世。
 
·冬天,我更加担心你,我亲爱的孩子。
 
·当你看不到我在,你一定失望至极。众树落下了她们的叶子。
 
·小树努力地往上长,不是为了看得更远,而是期盼早点和大树靠得更近。啊,也许,只要,拉拉你的手,你就心满意足了。
 
·你一定不知道我在呼唤你,所以今天你郁郁寡欢。
 
·你在渐渐长大。我停留在我的青春里。山高水远,冬日暖阳。
 
·大地总有孩子跑过。她们是这个人间的好奇和惊喜,他们是语言里的“啊”、“呀”、“吗”、“嘿嘿”、“哈哈哈”……
 
·孩子的要求实在是很低很低。孩子最需要的,仅仅是一种时刻围绕在身边的安全和温暖——她可以随时撒娇,放肆,叫喊,做鬼脸。
 
·孩子的成长不是对这个社会、对其所受的教育的反应。孩子的成长不是反应性的,而是创造性的,是对自我、对世界、对生命奇迹的创造。
 
·孩子每长一岁,世界美好一倍。
 
·好的课本帮助孩子优美地成长。“好”也是一种呼唤。
 
·通过构筑美好、丰润、茂盛的文字世界,语文教师成为优秀的诗人。
 
·好的语文教师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有足够的激情与办法让好的文字和孩子相互照亮,相互敞开,相互召唤。它促成这样一种令人向往的教育情境:孩子在好的文字中认出“我”,发现“我”,感受“我”,教育“我”。
 
·孩子,你应该写这样的作文:没有成语——成语常常对想象形成抑制;没有典故——诸多典故有陈旧的价值观;不在乎时间和地点——时间和地点有太多的偶然性,常常使文字简化成某件事;尽量避免“他”——在你和“他”之间,有太多的遮蔽和阴影;少量的“你”——对这个作为第二人称的“你”,诸如爸爸、妈妈、同学、老师,你所知不多,你尚未与之形成足够的对话感;有更多的“我”——“我”才是你最知道的。
 
·也许,这个“我”一点也不可爱,但是孩子,这个“我”才是真实、确切的风声雨声中的你。
 
·是的孩子,不要把作文写得像“女强人”。
 
·所有的人都是“平常人”、“日常的人”。每一个人都“平常”地活在“日常”中。
 
·生活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人、事、物、场景,再加上与它们有关的那些猜测与想象。比如你的生日快要到来的时候,你想着好朋友会送给你一个小礼物,你想着她会跟你说“生日快乐”,于是你非常开心。然后你还会想着等好朋友生日的时候,你送她一个什么。这样,生活就在想象中展开了。
 
·想象从来就不是一项所谓的“作文技巧”。想象源自爱,源自美好的情感。你因为爱她你才想象她。美好是爱出来的。世界是想象出来的。
 
·所以我们有那么多的感觉器官。这些感觉器官是为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和疼痛准备的。春天的时候是人的皮肤最好、最润泽的时候。
 
·比如耳朵,它长成这个样子,仿佛水的波纹;它有一滴耳垂,它随时准备收纳各种美好的声音。而这样的耳朵遍布全身。身体就是你自己的乐器。弹奏吧孩子!无论多远,都不孤独。
 
·你的身体有诸多你看不到的地方,它们给你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
 
·你的耳朵远比你在镜子中看到的好看得多。你的耳朵丰富着你所看到的一切。
 
·所以孩子,你有两个小屁股。一个在你的身上,一个在你的想象里面。
 
·我希望你有漫山遍野的隐秘的香气,满怀对美的感激,每天加入一片新绿的散步或长跑。
 
——2008年12月,陆续写就
 
(本文选自林茶居教育人文随笔集《大地总有孩子跑过》,教育科学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
 
 
林茶居简介
 
作为一个诗人,林茶居已有二十多年的写作史。如果说,阅读使他明白自己在这个天地间的位置和分量的话,那么,写作就是他对自己的重新打开和建设。
2000年出版诗集《大海的两个侧面》后,他拓展了写作边界,除诗歌、诗论、散文、文化批评外,开始涉足教育及教育人文领域。《大地总有孩子跑过》,就是他十几年教育人文写作的一次“自我确认”。
他深怀浓浓的教育乡愁,向往“大地总有孩子跑过”的教育图景。在他看来,大地,孩子,跑……所有这些,是美好世界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
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分社副社长,《教师月刊》主编。曾于乡村学校、教育机关做事多年。福建东山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