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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心愿

父亲的心愿

 

作者:黎明

 

01

 

  一下飞机,我就风风火火往父亲家赶。

  一周前,父亲电话上沉重地说,闺女,你回来一趟吧,有些事我要当面给你安顿。我知道留给父亲的时日不多了,他的肺癌已到了晚期。刚查出肺癌那会儿,父亲电话上就给我大体说了一下他的安排,他说,我给你两个弟弟各留了五十万,我供你两个姐姐上了大学,就不给她们留了,唯独牵挂的就是你,给你留了二十万,存在一张卡上了,房子就留给你芮姨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我曾多么恨他,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况且他始终还是牵挂着我这个女儿。我在电话里泪流满面地说,你不用牵挂我,我好着呢,你就用那钱住院看病吧,我把这头的事安排好就回去看您。前段时间,芮姨给我打电话说父亲住院了,医生说抓紧治疗延长三个月的生命是没有问题的,可父亲坚持要出院回家。我知道,父亲一辈子很坎坷很不容易,拼了命地挣钱,却不是为了自己享受,似乎是在赎罪。他一生牵挂得太多太多。我一边安排家里和工作上的事,一边订机票。可上海的机票很紧张。

  父亲的房子盖在109国道边上。二十八年前,父亲和继母闹掰之后,就来到了这里。当年这里还是一片乱坟岗,风吹沙扬蓬蒿丛生,没有人烟也没有树木。父亲满山遍野跑了三天,终于选定了这个地方落脚,原因有四:一是离公路近,出行方便;二是这里是农场边缘三不管的地带;三是附近有两间修公路时遗留下来的房子,修修就可以住人;四是不远处有一条大渠,取水方便。父亲一经选好址,就开始规划他的生活。入秋的时候,雇了一辆推土机,把从渠到公路之间大约七十亩的一片沙石地推整平,然后用了一冬天的时间捡拾地里的石头,小的就近磊成田垄,大的堆起来用于盖房子。在大渠边架了一台柴油机抽水泵。等到开春的时候,因地制宜种上了苜蓿、糜子、高粱等耐贫抗旱的作物,又四处淘来别人不要的树苗,什么柳树、杨树、沙枣树、枸杞树,只要能栽活的,沿着田和房子四周都栽满了。到了夏天,田绿了,树活了,山卯上便有了些许生机。农闲时,陆续筹备盖房子的料。砌墙用的土坯是父亲一块一块造的。山上的土质系白粘土,干的时候像石头一样坚硬,一旦见了水就软得像面包。父亲总是在下过连雨天后,光了脚在低洼的地方翻土,把土搅拌粘后,用铁筒挑到高处,把泥放进始先用木板订做好的方框里,夯实,抹平,撤框,一块块土坯就这样成型了。天旱无雨的时候,他就开上四轮车到处筹木料,谁家折旧房不要的他多少给点钱买回来,也有熟人不要钱白送的。到开春的时候,料也备齐了,他就找人帮忙挨着原来的房子又盖起了两间房子。房子落成后,为答谢帮忙的人,他买回猪头肉和散白酒,用门板搭成临时桌子,每人一块土坯当凳子,直喝到横七竖八。

  新开的地没有营养,种啥啥不长。为了改良土质,头两年,在青苗长到将要泛黄的时候,从养殖场买来牛羊粪,连同青苗一起深翻进土里。到了第三年,田里才开始有了收成,但还是入不敷出。眼看手里的积蓄要花完了,父亲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还必须另谋个生路才好。父亲发现这一带沿路二三十里都没有人家,经常有过往的司机停下来打问吃饭或休息的地方,所以,他想开个小饭馆,为过往司机行人提供歇脚和喝水吃饭的地方。

  回想起来,我很佩服父亲的经商天赋,只要他看好的事总能干成。当年在老家种地的时候,他就在县城一所新建的小学对面开了个商店,赚了不少钱。如今小饭馆一开张,人就络绎不绝,无论一碗浓浓的砖茶,还是一碗家常面,都深受司机们的欢迎。原来黄沙飞扬蓬蒿丛生的一大片空地,不几日就被车辗轧成了天然的停车场。

  不久,这块不毛之地又迎来了几个新的主人,纷纷开地、建房。父亲意识到这儿很快会被更多的人看好,于是择地又开了四十亩荒地,只是迫于精力有限,开垦后一直没有耕种。

 

02

 

  推开院门,一片狼藉,有些阴森惨人。显然,好久没有人清扫了。

  爸,我回来了。我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声。

  爸,你在吗?屋里有人吗?我提高了嗓门。

  门吱呀响了,出来的是一位个头不高,身材臃肿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覆盖在头上,像一丛疯张的蓬蒿。

  是玲玲吗?从沙哑的声音我判断出她应该就是芮姨。

  芮姨我见过一两次,距现在已好些年头了。第一次应该是2001年,没错,应该是2001年,记得那年上海很热闹,胡锦涛当选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国正始加入世贸组织,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上海赢得世博会主办权。我就是那年回去看望我父亲的。那时,这个女人就在小饭馆干活。父亲介绍说,这是隔壁的芮姨,来给饭馆帮忙的。我嗯了一声,她也半笑着回了一个嗯,算是互相打了招呼。第一面她给我的印象是老实、干练,做饭、招呼客人、打扫卫生,都井井有条。客人多的时候,父亲想去搭手,她说,我能顾得过来,你去陪姑娘说会话吧。一口外地口音,透着刚毅和温柔。难怪小饭馆生意很红火。屋子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从衣服的摆放到炕上的铺盖就能看出,这绝对不是父亲能做到的,应该是这位芮姨的杰作。我对她和父亲的关系也有了几分猜测。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她说,老王,你和姑娘聊着,我先回了。父亲站起来,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又转身对我说,她就住在隔壁,我雇来帮忙的,白天过来干活,晚上她就回去了……父亲的极力解释,再一次证实了我的判断。

  我没有揭穿,因为看到父亲眼下的生活状况,我打心底里高兴。父亲一个人来到这儿生活也很不容易,况且我对这个女人也并不反感。尽管我因上学的事也恨过父亲,但父亲毕竟是因为我才离家到这里生活的。记得那时我还上小学,父亲在县城开了个小商店。刚开始,农忙时就回来给母亲搭把手,农闲时就守那个小商店。到后来,三个月两个月我们都见不上他一面。他总说商店忙,家里的农活就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再后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总是无休止地和母亲吵架。母亲骂父亲没良心,是陈世美,魂被狐狸精勾走了。不久,他们就离婚了。法院把我判给了父亲。那年我上五年级,父亲就把我转学到城里上学了。

  继母姓窦,叫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我曾暗笑她这个姓,难怪她姓窦,本来就满脸的横肉,偏偏横肉上又长满了痘痘,无论她每天怎么用雪花膏抹都无法掩盖那张猪八戒一样的脸,再加上她那臃肿的身材,比起我妈来真是一个是天上的仙女一个是猪不啃的苤莲。再看那床上,被子衣服终日卷成堆,油污污脏兮兮的灶台上堆满了锅碗,小商店的柜台玻璃下都看不清摆放的东西。为此,父亲也和她吵过,但她早有一大堆理由等着回父亲呢。我至今都不明白,我父亲当初怎么就看上了这样的女人,用我妈的话说,我父亲眼睛瞎了一胳膊深。

  父亲私下里多次让我叫她妈,我一直开不了口,所以平素尽量避免和她正面接触,实在避不开就直言其事。据说继母有一儿一女,都成家了。因为她在外面有了男人,儿女都不原谅她,从不上她的家门。当然我也没见过她的儿女们。也许是我不叫她妈的缘故,也许是我不乖的缘故,总之继母不喜欢我。父亲常年在外给人做木工活,一般回来都比较晚,大多是我睡着了才回来,早上等我醒了他已走了。很少有机会见到父亲,所以挨了继母的打骂或不给饭吃的事,也没机会给父亲说。况且,我能感觉到,这个家里的事都是继母说了算,我想把继母虐待我的事告诉了父亲也无济无事,反而会激起继母变本加厉的虐待,所以我从没对父亲提起过这些事。

  一个冬天的上午,学校考试放学早,我回到家,门从里拴着。我使劲敲门并大声喊。过了很久门才开了,继母披头散发地堵在门口大骂道,不好好念书,跑回来叫唤个啥?我刚要解释,一个男子从继母身后闪了出来。我还没来得急看清是谁,那人就夺门而出消失了。滚出去!继母咆哮着,把我推出门外,反身又把门锁了,说,你先外面玩,我要去周庄送礼呢。

  我知道,继母是怕我在家偷吃商店里的东西。我背着书包像幽灵一样在大街上游荡。白色垃圾在初冬的冷风中飞舞。我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往事不时地浮现在眼前。每天放学回来,妈妈早就把热乎乎的饭菜摆在桌子上,偶尔回迟了,妈妈就在巷口翘望,逢背书包的就问,你见我们家小玲了吗?此时,我仿佛听见妈妈在焦灼地呼喊着我的名字。在转弯的墙角处,我总感觉那个瑟缩的身影就是妈妈。走近了,却一次次失望。在我们老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人不生儿子就是一种耻辱。妈妈因为生了我们姐仨,在村子和家族中总是抬不起头来。听说妈妈生下我之后,爷爷奶奶都坚持要送掉,再生一个男孩,可妈妈坚持不肯。从此,妈妈在家中再没有看到过好脸色,爸爸也离开家到街上做生意去了。

  再后来,我就有了两个弟弟,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的亲儿子。

 

03

 

  妈妈,妈妈!我拼命地喊着。玲玲,醒醒!玲玲,我是爸爸!朦胧中听到爸爸在喊我,而我怎么也挣不开眼睛。我想说,爸爸,我冷,我饿。可怎么也发不出声。

  一股刺鼻的味道使我打了几个喷嚏。睁开眼睛,看到爸爸坐在我的身边,眼睛通红。我说,爸,我饿。爸爸抹了一把眼睛,手忙脚乱地扶我坐起来,笑呵呵地说,总算醒了,你吓死爸爸了,看,爸爸给你卖了你最爱吃的饺子。我环顾四周,不解地问,我怎么在医院啊?爸爸说,你发高烧,昏迷了一夜。我才想起来,昨天在外漂泊了一下午,又冷又饿,到天黑继母也没有回来,我就到对面一家农舍的柴堆避寒,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我说,爸,我梦见我妈了,我妈给我包了饺子。爸爸转过脸,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来,爸喂你吃饺子。

  不知为什么,过了几天,爸爸就收拾了些平常用的东西,带我离开了那个家,给我转学到很偏僻的一个移民寄宿制学校上学了。每到周末,爸爸就骑摩托车把我接到那个小屋。我学习,他忙田里的活。我能感觉到,爸爸老了也黑了,话也明显少了。

  那年,我高中考试落榜了。我怯怯地说,爸,我想复读。爸爸嗫嚅了半天说,爸爸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在家边学习边帮爸爸做饭,爸明年送你去复读,好不?在家一个暑假,我亲眼目睹了爸爸的辛苦,有时饭做好了都顾不上吃,爸爸真得很难。尽管我很想上学,但还是答应了。我做饭,洗衣,和爸一起在田里捡石头,种田,栽树,造土坯,一年吃尽了十几年的苦。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孤独和荒凉,仿佛是与世隔绝一般。想到两个姐姐在大城市里上大学,读书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草枯了,又绿了。一大片绿油油的苜蓿盛开着紫色的小花,我全神贯注地看蜜蜂翁翁地飞在花间。不知什么时候爸爸来到我身边,似乎是憋了好长时间,他说,小玲,你看这田两三年也没个收成,眼下房子也盖上了,我寻思着,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过路车辆这么多,我们爷俩开个小饭馆怎么样?我不解地问,哪我上学的事呢?能看出爸爸早就打定了注意,说,一年了你还不死心?你一个女娃娃,念书有啥用,书就不要念了,挣点钱过日子才是正事。我一听火了,原来你压根就没打算让我念书呀!骗子!我当即收拾了衣物,背起包夺门而出。

  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坐在去省城的公共汽车上,我才想到了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决定去上海。对,就去上海,二姐不是在上海上大学么。就这样,辗转五天时间,我终于站到了上海浦东火车站广场上。眼前简直是人间天堂,高楼林立,人山人海,与老家、与父亲的小屋就没有可比性。过去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今天人间天堂就在我的眼前。一股夹杂着潮湿的热流扑来,我才嗅到自己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上卫生间的时候,发现火车站的卫生间从地面到墙面都光得能当镜子照,要不是一排排蹲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用来大小便的地方。在洗漱间的水笼头上洗了把脸,一股凉气便透遍了全身。趁人少的时候,我在便池的小隔间用湿毛巾擦了擦身子,换上了包里带的一身干净衣服。

  按照二姐信上的地址,我找到了二姐。二姐见到我,没有我路上想象的那样高兴激动,反而像见了外星人一样,眼睛睁得牛眼睛似的,要不是我喊她,她就站成了一樽雕塑。在二姐带我去学校食堂吃饭的当儿,我大致给二姐讲了家里的情况和我来上海的原因。二姐听了,扑簌簌眼泪就下来了,她说,三妹,明天姐给你卖火车票,你快回去。我坚决地说,不,我死也不回去。她从餐桌对面拉着我的手说,三妹,上海这地方不是你想来就来,想呆就呆的地方,听姐的话,啊!我推开二姐的手说,别人能呆,你也能呆,我为什么就不能呆?你要不管我,我走。说着,我背起了包。二姐拉住了我,无奈地说,要不你就在这儿休息一会,我出去一趟。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叮嘱我,就在这儿,千万不要走开。

  不知什么时候,我爬在餐桌上睡着了。说真心话,我太累了,这些天在路上颠簸,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没踏踏实实睡过一觉。要不是一位餐厅服务员阿姨叫醒我,一定会睡到第二天。我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能明白她大概意思是说她们要下班了,让我离开这里。我说我不能走,我要等我姐姐。她可能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就这样两人争执起来,引来了七八个穿同样衣服的人,叽叽喳喳连推带搡要我出去。这时,二姐来了,二姐跟她们解释了一会,她们才走散了。二姐说,走,二姐带你去个地方。

原  来二姐出去后,在离学校不远的街道上给我找了个营生,是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管吃管住,一月一千。临走前,二姐千叮咛万嘱咐,餐厅的活很辛苦,你先忍耐点干着,随后姐再想办法。

  餐厅老板是个西北人,沟通起来没有语言障碍。听老板说,我二姐上完课就在这儿打工。老板四十出头,姓王,我称他王老板,私下里也叫他王叔。王老板人很随和,大概是老乡的缘故,有一种它乡遇故亲的感觉。从摘菜到上菜,从撤台到洗碗,他都耐心地教我,还嘱咐我人少的时候也得空休息一会儿。晚上十一点打烊的时候,他带我到后厨的一个小房里说,上海的房子不比我们老家,是寸土寸金,这是个贮藏室。他指了指上面,那是搭的复式层,我已腾出来了。听你姐说你也没处住,就先住在上面吧,按规定贮藏室是不能住人的。

  就这样,我就安顿下来了。饭馆的活不是很累,只是上班时间有些长,每天差不多十四五个小时。

 

04

 

  芮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给我讲起了父亲去世的经过:

  你爸从医院回来就没再进过一粒米,躺在炕上不停地念道着你的名字,他说他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他让我给你打电话的第二天,我给他喂红糖水的时候,一阵猛地咳嗽,就走了。我当时也没了主意,我没有资格处理你爸的事,虽然和你爸生活了二十年,你也知道,我没名没份。

  对芮姨和我爸的关系,她毫不避讳。六七年前,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父亲的时候,他们就明正眼顺地生活在一起。对她的讲述,我一点不感到意外,只是默默听他讲述。

  我是安徽人。那年老家发山洪把家毁了,唯一的女儿也被山洪淹死了。为了活着,我跟我男人逃荒来到了宁夏,就在你爸的旁边搭了帐篷住了下来。你爸是个好人,处处照顾我们,帮我们开荒,盖房子,还借钱给我们。有一次,我男人借了你爸的四轮车去拉粪,车翻到沟里,人当场就死了。我男人还是你爸给帮着埋的,就埋在我家的田头。你爸爸给我说过他的家和经历,我觉得你爸也是个可怜人,身边没个女人照顾,有时忙起来一天都吃不上一顿热乎饭,我就过来帮他洗衣服做饭。后来,你爸开了个小饭馆,叫我过来帮忙,我生活也算有了着落。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就生活到了一起。那年你头一次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听你爸说,他和你窦姨一直没有离婚,所以不能和我领证确定夫妻关系,如果哪天你窦姨找上门来,他就是重婚罪,是要做牢的。我不在乎名份,只要你爸好着,只要我能和你爸这样的好人在一起,我就知足了。没有你爸,也许我早就饿死了。我就这样想,虽然没有名份,但生是你爸的人,死也是你爸的鬼。

  小饭馆生意还不错,我一个人就能顾得过来。田地也一年比一年收成好了。农闲的时候,你爸就出去给别人做木活。等钱攒的差不多了,我和你爸就盖了这五间砖房。你爸这人很聪明,也很有眼光。他说,这片山上开荒种田的人越来越多,种田的人买东西要到三十多里的集镇上去,很不方便。于是,就在小饭馆里带了个小商店,卖些生活用品。又在院子里搭了棚卖种子、农药、化肥。你爸偶尔出去进货,一般就在家守着这摊子。你爸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加上人缘好,这些年我们没少挣钱,但我从来不过问钱的事,一切由你爸管着。自从查出病以后,你爸常念道说,如果他死了,我咋办?我说,你好好安心养病,无论到啥时候,我都会把你伺候好的。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他说,他供你两个姐姐上了大学,他不用担心,也问心无愧了。就觉得亏欠你,没让你上学,现在又漂在外头,说给你准备了二十万。还有你两个弟弟,他说也没有尽到当爹的责任,每人给准备了五十万。也给我留了五十万,还有这房子。但钱我没要。说你可能也不相信,我说,我老了,没多少活头了,又没儿没女的,要那么多钱干啥?况且我还能动,这个摊子我守着,也够我吃够我花了。我说,你两个弟弟也大了,娶媳妇买房子都要用钱,所以留了十万,把那四十万给了你两个弟弟。

  你爸走了后,按你爸爸的吩咐,我打电话给你弟弟。你两个弟弟和你窦姨就来把你爸拉走了。你窦姨翻箱倒柜,把你爸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临走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要不是你两个弟弟拦着,你窦姨狠不得把我撕了吃了。你爸临走时有个愿望,就是希望你能把他的那些欠帐给讨回来。

  算来,我爸已过世四天了。我安慰了芮姨几句,就匆匆奔窦姨家去了。我要见我爸爸最后一面。

 

05

 

  爸爸的坟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向阳的小山坡上。坟地是我选的。

  窦姨,我爸留给我的银行卡呢?从山上回来,一进门我就问。

  窦姨还算坦诚,她毫不掩饰地说,卡在我手里。我平心静气地说,哪你打算怎么处理呢?他说,卡我要留下,卡里有二十万,埋你爸花了四万多,还有十五万多,我打算留着养老。这个结局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没有再为卡的事争执。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皮夹子递给我,这是你爸留下的,里面有很多欠条,大概有个二三十万,能给你的就这些了,无论你要回多少,都与我没有关系。

  这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没喝一口水,和两个弟弟打了招呼,就去了我妈家。

  我妈住在县城的楼房里。自从我爸妈离婚后,她就一个人在老家生活。大姐毕业后在兰州成了家,二姐毕业后回到省城成了家,很少回来。我妈年事已高,加之身体有病,只好把田租给别人种,每年收点口粮。平时的生活大都由我两个舅舅照顾。春节前,年近七十的大舅打电话让我们姐仨回来,说商量我妈养老的事。我妈说,房子住不成了,能不能把房子给翻盖一下,有两间就行。大舅提议,再翻盖农村的房子不划算,况且冬天吃水生火炉都不方便,不如你姐仨凑钱在城里给买个小点的二手楼房,等你妈过世后,房子还是你们的,是住是卖都增值。大姐二姐说,翻盖老家的房子还行,买楼房我们没钱。商量的气氛很尴尬。大舅说,老三,你的意见呢?我思忖了一会,说,这样吧,大姐二姐拖家带口的也不容易,这楼房我来给老妈买。我了解过,县城九十平米的房子大概十五万左右,我现在能拿出九万,下差的钱得按揭。二姐是当地的公务员,有住房公积金,能不能以二姐的名义按揭,贷款由我来还。大姐二姐都表示没意见。大舅说,我看行,就这么定下来。不过,我这当舅的作证,房子老三买,贷款以老二的名义贷,老三还贷。你妈也算有个养老的窝了。房子是老三的,等贷款还完了,我作主把户口再过到老三的名下。

  父亲去世的事,我简单给老妈说了一下,老妈一句话都没说。我能感觉到,老妈的心情很复杂。晚上,我把父亲留下的帐本欠条一张一张铺在床上,有十来张,纸张有A4大的,有两指宽的,面额多的有四万多,少的有几百,有的欠条上还注明了已还数目和日期,早的已六七年了,迟的也有半年,有的纸张发黄笔迹已模糊不清。我逐条进行了梳理登记,初步判断,有一半应该已经是死帐了,要是能要回来爸爸在世时应该早就要回来了。

  我的假期只有二十天,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爸爸的心愿估计很难。

 

06

 

  张茂林和杨世忠是两个最大的债主,张茂林欠三万八千元,杨世忠欠三万二千元。听芮姨讲,这两个人在这一带种的地最多,是两个大户。按照芮姨的指点,我找到了张茂林。

  见到张茂林时,他正在修剪葡萄中的枯果。一眼望不到头的葡萄园像一片绿海,枝蔓高高地爬在钢丝绳上,叶下的葡萄密密地抱成团,像一座座小山。张茂林看上去约莫六十岁上下,肤色黝黑,显得很健康强壮。我做了自我介绍,说明了来意。他放下手中的剪刀,叹了口气无不惋惜地说,多好的一个人呀,才六十多岁就走了。你爸是我要好的朋友,我们相处的像亲兄弟一样。他有病的时候我还去看过两次。前几日听说走了,等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被拉走了,都没来得急送我老哥哥一程。我说,张叔,我爸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是他的福气。说着,我拿出欠条,张叔,这是我爸留下的欠条。他看了一眼,但没有接过去,你爸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赊给我的农药化肥八万多呢,他有病的时候,正赶上我卖了第一茬葡萄,就送过去了五万。我知道他看病用钱呢。你爸帮了我,我不能见死不救忘恩负义呀。欠条上的确写着已还数目。我说,张叔,你看这下欠的钱?他拍了拍大腿说,丫头,你放心,欠帐还钱天经在义,虽然你爸不在了,欠帐不能不认。只是眼下手头紧,等过些日子卖了葡萄,定准还了。我递过纸和笔,谢谢张叔,要不你重新给我做个手续,就按你说的来。他二话没说,接过纸和笔,打下了新的欠条:


  今欠王小玲现金三万八千元(小写38000元),今年秋天还清。

  张茂林


  字虽然不工整,但刚劲有力,如他的人一样干脆。我收好了欠条说,张叔,还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就是我爸的这些田,你也知道,我爸不在了,我不可能回来种。他接过话说,你是打算租还是卖?卖,我说,当然最好是卖。他略思索了一下说,你打算怎么卖?我说,卖别人一亩一万,如果张叔你有意思买,看在你和我爸兄弟的份上,八千。不贵,我买下。他没有半点迟疑就答应了,似乎是早就盘算好了的。不过,亲是亲,财是财,我有话要说到前头,房后那七十亩是熟地,我可以买,但山边那四十亩地没有收成,我可不能要。还有,钱得容我分批给,我一下也拿不出那么多。我看他那么直爽诚恳,笑了笑说,张叔你放心,这七十亩地卖给你,分五年付清,至于山上那四十亩我也不忍心买给你,那四十亩还是我的,我送给你种,分文不收,前提是要种,种啥由你,但不能荒着。也许我的建议正中他下怀,他乐哈哈地答应了,丫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它荒着,等我改造好了你再考虑是卖是租,到那时无论卖给谁也能卖个好价钱。我如释重负,行,张叔,回头我把合同拟好了拿过来签。

  张叔非要留我在家吃饭。饭间,我向他询问杨世忠的情况。他拍拍胸脯说,丫头,老杨的欠款包在我身上,都是你爸的老兄弟,你就别跑了,一会我打电话叫他来我们家。

  我们正聊着天,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年纪和张茂林相妨,只是个头矮些,身材更瘦些,面相有些凶。张叔看我有些紧张,忙笑哈哈地解围说,别怕丫头,这就是你杨叔,那个不张毛的脑袋看的很凶,一看就不是好人,其实人和你爸一样厚道。杨世忠望着我,不解地问,这是?张叔端了一杯早酌好的酒递过去碰了一下才说,杨兄弟,这是王哥的三丫头小玲,从上海回来的,这不,她爸走了,来找你要帐来了。我忙起身,杨叔好!杨世忠摸了摸油光发亮的脑袋说,是小玲啊,常听你爸提起你,就是没见过面,都这么大了。他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大侄女,我们和你爸都是过命的交情,说好的去年还钱,你张叔知道,我又开了几十亩地,结果食言了。怎么也想不到你爸突然就走了,前后还不到三个月。大侄女,你放心,杨叔明天就去筹钱。我再一次站起来,感激地给杨世忠鞠了一躬,谢谢您杨叔,我爸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弟,他也该冥目了。

 

07

 

  张叔说,莫秀琴是个寡妇,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子过得很紧巴。三百六十块钱虽说不多,但估计也难拿得出来。丫头,要不就算了。我说,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就是不要了,我也要见到她本人,把话说清楚。这是我爸的心愿。

  找到莫秀琴的家,正像张叔说的那样,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三间土坯房摇摇欲坠,比我父亲当年来这里住的房子好不到哪儿。院子没有围墙,柴草被鸡羊踩踏得到处都是。三个小孩在外面玩,一个比一个高点。见陌生人来,大点的两个躲进了屋子,最小的放下手中玩的东西跑到我面前。我才发现孩子脸上脏兮兮的,看上去几天或者从来没有洗过,极不合体的衣服显然是别人穿过的。我顺手从兜里摸出一块口香糖给他,你几岁了?他只顾着剥糖纸,有心无心地说,拾(四)岁了。我又问,妈妈在家吗?说话间,一个瘦得风能吹倒的女人立在了我眼前,她警觉地看着我,你找谁?看她不过三十出头,我说,大姐,你是莫秀琴吗?她一眼不眨地瞪着我,你找她啥事?我说,我是王志刚的女儿,我父亲去世了,这儿有你一张欠条。我刚掏出欠条,她机警地一把抢了过去,塞进了嘴里,嘟囔道,你胡说什么?像你这样的骗子我见多了,谁欠他钱了?我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大姐,白纸黑字,你自己打的欠条,怎么能是骗呢?她摊开手,幸灾乐祸地说,欠条在哪呢?谁能作证?噎得我好大一会说不出话来,这分明就是个懒账的主。我看了看天空,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大姐,你也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我父亲当初信任你才让你赊帐的,难道你的信誉就不值这三百六十块钱吗?没料到她会咆哮起来,大喊一声,滚!说着,双手向我胸前一推,我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差点儿躺在了地上。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扑到她对面,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臭不要脸的泼妇,欠钱不还你还有理了?她左瞅瞅右看看,转身抄起墙边的一把铁锹,高高地举到我头顶上,再不滚,信不信老娘一锹拍死你!三个孩子早吓得躲进了屋里。我往前靠了一步,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拍,我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是王志刚养的,你要不拍,你就不是你妈养的。她看唬不住我,把铁锹一扔,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号淘大哭起来,我没有钱,你看我三个娃想上学连个人前走的衣服都没有,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天呐!那声音凄惨瘆骨,有腔有调,能感觉到是发自肺腑的。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当年我跟继母生活的那些日子,几年都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上学穿的不是姐姐淘汰的就是邻居送的,在学校常常被同学讥笑。看着眼前的情景,我能体会到眼前这个女人的日子有多苦。她的强悍泼辣和无理,都是日子逼出来的。我蹲下来劝了她一会儿。她停止了哭闹说,欠你爸三百六十块钱不假,但我真的没钱还上,还你二百伍行不?我有些哭笑不得,拉她起来说,大姐,一开始你何比那样呢?我不是非要你这三百多块钱,我是想逐个落实我爸的欠帐,了却他老人家的心愿。她吃惊地说,你爸死了?我点点头。她显得很颓唐,长叹一声,唉,是个好人啊!自打娃他爸死了后,你爸没少帮我们娘四个。她拉着我的双手内疚地说,妹子,姐不是个人,刚才对你无礼了。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钱,慢慢展开,手指在舌头上蘸了一下,认真地数钱。我不忍心看她数钱的样子,像是从骨头里刮血。估计零零碎碎加起来也不到五百。她抽出数好的一沓钱递给我,妹子,就按刚才说好的,给你二百五,剩下的我还要和三个娃生活呢。不过,你放心,等娃大点了,有了钱我一定还你,连本带利都还给你。我伸手拦住了她递过来的钱,大姐,钱我就不要了,你认这个帐就行。你嫌少?说着,又抽了一张放在里面,二百六可以了吧?我安慰她,大姐,不是嫌少,我真的不要了,你留着给娃娃们买件新衣服吧。她强行把钱塞到我手里,很生气的样子。大妹子,钱你必须拿着,不拿就是看不起我。再说,你父亲走了我也没送他一程,总不能让你再白跑一趟吧。她拍拍身上的柴草和土说,我是穷,但不能丢了良心没了骨气。

 

08

 

  有个三千五百元的欠条,署名哈金贵。打问了许多人都不知去向,只知道好几年前卖了房子卖了地就搬走了。搬到哪里了,就连张叔杨叔这样的老住户也说不清楚。晚上睡不着和芮姨闲聊时,提到哈金贵这个名字,芮姨说我父亲在世时就没打问到这个人。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芮姨突然推了我一把说,想起来了,哈金贵来买化肥时和你爸提过,他有个姓哈的本家就在农场一队,你可以找找他。这无疑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如黑夜里的一点星光。第二天一大早,我徒步十几里山路来到了农场一队。这里的住户没有统一规划,看得出这是当初陆续搬迁来的,各自占山为王,东一家西一家,有的在小山头上,有的在山腰,一家距离一家很远。我见人就问,请问有个姓的哈的住哪儿?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漫无目的一户一户问。走累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有一位长须老人走了过来,我忙起身打问。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捋着山羊胡须端详了我一会儿,闺女,你找他干啥?我说,找他打问一户姓哈的人。老人笑哈哈地说,闺女,看你跑了不少路吧,累得够戗。走,到我家喝口水,我告诉你。我喜出望外,终于有消息了。

  我一口气喝了两大碗水,迫不急待地问,老人家,快告诉我,姓哈的人家住在哪?他不紧不慢地说,你要找的人就是我。我很不解地说,我问遍了一队的人,怎么都说不知道呢?他又捋了捋雪白的胡子笑着说,我叫哈全德,这里的人都叫我老德叔,德大爷,我也习惯了,所以很多人都以为我姓德,时间久了,就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姓哈了。丢了姓,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听说。我讲明了来意,他无不遗憾地说,哈金贵是我堂弟,不过,过去在这儿种地时我们还时有来往,但自从他离开这儿,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现在他在哪儿,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他有个侄儿叫哈喜喜,就住在农场三队,他们应该常有联系。我道过谢,起身要走,他又叫住了我,闺女,你不要乱找,他是个木匠,这季节正是盖房子的时候,你看谁家盖房子,他准在。闺女,你找到他,可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你说的。另外,你找到他,就说哈金贵是你父亲的朋友,千万别提要钱的事。我点点头,就告辞了。

  为了赶路,我抄近道翻山卯踏田地,高一脚低一脚,被植物桔杆根绊倒了几次。赶到三队时,太阳已偏西了。远远就看见有一家建房子的。我过去问了人,那人就放开嗓子拉长声音喊:喜喜——有人找——。骑在大梁上干活的小伙子抬起头问,谁?我赶忙迎了上去,仰起头大声回话,喜大哥,我叫王小玲,我父亲叫王志刚,快不行了,他有个兄弟叫哈金贵,他老人家临终前想见见哈叔,麻烦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他停住手中的活,迟疑了一下说,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叔还个姓王的兄弟?一起干活的几个人调侃说,你们老回回婆姨都几个的娶呢,你叔有几个朋友都要你知道呀?你看人家小姑娘多有孝心,你知道就快告诉人家吧。哈喜喜很不情愿地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不过,我给你个电话你自己去联系。

  能有这样的收获真得谢天谢地了,好在不虚这来回三十多里山路之行。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回到芮姨住的地方至少还得五个小时,我丝毫不敢迟慢。我边走边拔通了哈金贵给的电话。

  喂,你找谁?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一个操南部山区口音的男人声。我说,你是哈金贵大叔吗?我是,你是谁?大叔,我是王志刚的女儿,叫王小玲。我爸去世了,我有点事想找您。什么,你爸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是咋走的?他一连串问了好多,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哈叔,电话上三句两句也说不清,您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你一面,见了面再详细跟你说好吗?听得出来,对我爸的去世,他很是触动。他说,好的,一会我把地址发给你。

  回到芮姨家,已是星光满天,凌晨一点钟了。

 

09

 

  长途汽车在大山间的高速公路上蜿蜒疾驰,一会儿钻进隧道,一会儿跨过大桥。听车上的人说,前面正在建设的高铁明年就要通车了。十几年来家乡变化真大,不仅通了高速公路,还有了高铁。透过窗户,满眼是绿色,每一座大山都被绿色覆盖着,蔚为壮观。中午的时候,就到了哈叔所在的县城。一下车,就看到哈叔已在出站口等候了。和他在电话上说的标志一模一样,一米七八个头,七十多岁,长胡须,头戴黑色礼帽,身穿褐色长尼大衣。我直奔哈叔跟前,深深鞠了一躬,哈叔好,让您久等了。哈叔笑得眼睛迷成了一条线,仔细端详了一会,摸摸我的头说,当年在农场种地时见过你一面,才这么高。他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一晃都这么大了,有三十了吧?我回答,三十六了。他拉着我的手,走,回家。

  哈叔家住在城中心,是一栋独立院落的二层小洋楼。一进院,他就高声喊道,老婆子,客人来啦,快上饭菜。八宝茶还烫嘴的工夫,饭菜就上来了,而且很丰盛。在上海偶尔约朋友在饭馆吃饭,也比不了眼前的丰盛。烧牛肉,手抓羊肉,糖醋鲤鱼,鱿鱼炒虾等等,摆了满满一桌。菜都上齐了,我问,哈叔,其他人呢?他笑了,没其他人,就我们仨。哈叔,这也太浪费了,我们仨哪能吃这么多么。不多说话的哈姨给我夹了很多肉,她说,吃,多吃点,你哈叔说贵客要来,今天一大早就让我准备了。面对一桌子菜,我实在难以下咽,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内疚。从一开始走上讨债之路,有同学朋友就劝我,回民的交道不好打,要是想还钱你爸在世时就还了,还能放到现在?放弃吧,就当是施舍给穷人了。我一直不这么想,即或要不来,我也要找到当事人,给我爸的在天之灵有一个交待。面对哈叔夫妇的热情款待,我找了几次机会,最终还是鼓足勇气拿出了欠条。他哎呀一声,把我和哈姨吓了一跳。哈姨忙问,老头子,咋了?哪儿不舒服?他摆摆手,叹了一口气才说,真主啊,饶恕我的罪过吧,真是老糊涂了,志刚兄弟那么照顾我,没有他哪有我的今天啊。当年赊了三千五百块钱的肥料,到走都没有还。六年多了,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今天还害得闺女大老远跑一趟。我忙端起水杯递了过去,没事,哈叔,现在交通方面得很,我就当来这儿散散心了。他说,闺女,是哈叔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这欠帐的事,忘记了,迟还了,就是我的不对。欠帐还钱天经地义。哈叔这里先给你赔不是了。说着,他站起来要给我鞠躬,我连忙站起来扶住了他,哈叔,你别这样,你要这样就折煞晚辈了。你们都是我父亲的好兄弟。那就好,那就好。他高兴起来像个小孩,闺女,哈叔一会就去给你取钱。你今天来,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安安心心住下,明天我带你到我们这儿的旅游区转转,再请你吃一顿大餐,尽尽我这当叔的地主之宜。我说,今天能见到您我很高兴,哈叔,我上海那边就请了二十天假,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今天得赶回去。

  我无心欣赏沿途的风景,一路上回味着今天的情景。过去我们对回民的偏见真是太深了,哈叔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不经意地,我又翻出了包里的账本,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马永和,看名字大概也是个回民。这个人欠二千元。从在家打听的情况看,也是无人知晓石沉大海的人。我想,马永和跟哈叔都是回民,又在一起种过田,还是错前错后卖了田离开农场的。刚才只顾着寒暄了,怎么没想起向哈叔打听一下这个人呢?于是,我再次拔通了哈叔的电话,说明了情况。电话那头,哈叔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嗔怪地说,你这闺女,叫你住下你不住,你要住下来不就一并办了吗?马永和也在县城里住着,和我是多年的好兄弟。我忙说,哈叔,哪我现在就下车返回去。他问,你现在到哪儿了?我看了看窗外路边的标志牌说,应该到虎城了。他停了停说,闺女,你已走过一半路了,就不要来回折腾了,你放心地回,马永和欠的二千块钱包在我身上,你随后给我发个卡号,我要上给你打过去。

  我激动的心又一次翻腾起来,上天如此眷顾我,处处能遇到好人。我在心里默念道:爸,你安息吧!祝天下所有的好人一生平安!

 

10

 

  这些天母亲很是为我担心难过,一有机会就念道,小玲,这些年小额贷款公司把多少人的钱骗走了,你能要回来大部分就烧高香了,剩下的那些就算了吧。你的假期要到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让你二姐把房子的户过到你名下。

  当初在大舅的主持下,为按揭把房子登记在了二姐名下。这段时间,我多次打电话给二姐,二姐要么说忙,要么就不接电话,记得最后一次打电话,二姐不耐烦地说,你急什么,当初装修房子老妈还出了一万呢你怎么不说。我才明白,二姐一直拖延不过户的原因是惦记装修时老妈出的那一万块钱呢。我说,二姐,你把户过了,我给你一万。

  我妈叹息说,现如今你大舅不在世了,你二姐安上变驴的心了。我安慰说,还不至于,我会和二姐好好沟通的。说真的,这是我违心地安慰老妈的说辞,其实连我自己心里都没底。按当下的行情,房子的价值已翻了一番。我隐约感觉到二姐在打房子的主意,但我仍不把二姐想得那么坏。当年二姐在上海上学时,省吃俭用尽心竭力照顾我,还圆了我上中职学校的梦。后来她毕业回到了省城,而我却留在了上海,安了家,也做了妈妈。这次临回时,我婆婆公公都说这房子要不回来了。我当时就打包票说,我的亲姐姐怎么会那么做呢?

  这些年,老妈一直在省城给二姐带孩子。大儿子上了初中,老妈就回来了。二胎政策放开后,二姐又生了一个,老妈又去给带了三年,翻过年就该上幼儿园了。前段时间,我给二姐打电话谈过户的事时,老妈在给二姐带孩子。老妈对二姐推托不过户的事说了二姐几句,二姐翻脸说,你住在我家,吃在我家,却一心向着老三,谁好你到谁家去。老妈一气之下,又回到了老家。

  耿律师翻着卷宗说,小玲啊,要我说你去银行打个还款流水,起诉那几个欠款人时,把你二姐也一并起诉算了。我说,不到万不得一不能走这一步,她毕竟是我一娘同胞的姐姐。耿律师,就那几个欠帐人也暂缓起诉吧,我想再找找他们,起诉是下下策。

  这几个欠帐人要么找不到人,要么不承认欠帐的事。当我说明来意后,农场劳资科的袁科长很同情我,热心帮我查找线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叫潘泽候的,是农场的退休职工。袁科长抱歉地说,另外几个人都不是我们场的职工,就这个潘猴子,精明得很,心眼多得扫帚戳了一样,我们没有权力停人家的退休金,只要你一起诉,法院就会查封他的工资帐户。我说,我还是再找他谈谈吧。谢过袁科长,我又一次来到潘泽候的家,应该是第六或第七次来他家了。潘泽候正和几个人喝酒,一见我就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干啥,我不是已经给你说了嘛,钱我早就还了,只是忘了问你父亲要回欠条而已。我说,潘叔,我是来给你打招呼的,一旦我起诉了,你的退休工资帐户就会被冻结,你也会被列入失信名单,到时候你和你的子女都坐不了飞机火车,银行也不会贷款给你们,就连你孙子也上不了重点大学。潘泽候一个蹦子跳了起来,丫头片子,你敢调查我威胁我?一起喝酒的几个人劝住了他,他们耳语了几句后,他改变了语气说,不是我怕你,听人劝吃饱饭,就当是给你爸送了副棺材。转身又对喝酒的几个人说,哥几个,给我凑凑。几个人都把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潘泽候把钱收拢整齐,手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把一搭钱翻过来掉过去数了两遍,然后递给我。丫头,四千六,就凑了这么多,行不?我接过钱直接装进了包里,因为他数的时候我早看清了数目。我把欠条递给他,潘叔,下差的钱我可以不要了,但话我要说明白,你还欠我爸四百。

  有个叫夏东的,本地人,欠钱倒不多,一千二百元。家找到了,但人却蒸发了一样。一提起他,连他老婆都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挨千刀的,到处欠钱,一天上门要债的比吊孝的都多。男子汉,敢作敢当,他倒好,屁股一拍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下不管了。说到伤心处,她涕泪交加,拉着我的手说,大妹子,你们去公安局报案,把那个没良心的抓回来枪毙了才解恨呢。你爸是个好人,那年我男人腿摔折了,还是你爸开着四轮送到医院的。大妹子,就这么个家,你看上啥拿啥,我绝不说二话。我环顾了一眼,房子除了高度外,跟鸡窝没什么两样。土墙像七十年代大集体烧的土窑一样黑,炕上没一件像样的铺盖。都什么年代了,这母子还住着这样的房子,简直是丢中国人的脸。我安慰她说,嫂子,你别太难过了,夏大哥不在,苦了你了,就是夏大哥回来,我也不会要这个钱。但我要当面和他说清楚,他曾欠过我父亲的一千二百块钱。我要给我死去的父亲有个交待。

 

11

 

  上海那边单位又来电话,催我月底必须回去。原本请了二十天的奔丧假,但父亲遗留下的后事太多,我不得不央求公司经理又续了四十天假。我知道,这次电话是最后的通牒。我们单位虽说是个体企业,在大学生满大街的上海,像我这样的中专学历,能进去还是我公公婆婆托了人情的。我自知学历低,财会专业知识肤浅,实践经验更是摆不上桌面,所以除了虚心学习踏实工作,就是不计报酬地加班,否则终将会被淘汰的。在上海,说来我们老板也是个外来户,是从打工起家的。据说他在工地上当过小工,在搬家公司当过装卸工,装修公司干过油漆工,家政公司干过维修工,还在小区当过保安。当保安那会儿,有一次碰到物业经理被几个喝醉了酒的年青人殴打,是他用身子为经理挡了酒瓶子,被打成了脑震荡住进了医院。当听说那几个肇事的年青人被抓了,他头缠着纱布去了公安局,说自己喝了酒闹事,那几个人是自卫误伤了他。那几个年青人和他们的家人非常感激,提了东西去医院看他,主动给他付医药费误工费。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是泥捏的,流点血而已,当兵那会儿,训练架倒了,我被战友们从土里刨出来都没伤着,这点伤算啥。倒是这几个年青人,一旦进了局子,这辈子就毁了。他眉飞色舞的,哪像个病人,反倒让来看他的人泪汪汪的。从此,他在上海又多了几个过命的兄弟。物业公司经理敬重他的仗义,在医院当即拍板,兄弟,这个小区的物业就送给你了。那几个年青人也来了劲,大哥,你干我们小区的物业,有我们哥几个罩着,你就放心地干吧。

  我们老板为人实在,物业越做越大,先后接管了八家小区的物业,手下员工有一百来号。他对我的工作表现很满意,大会小会总拿我来说事,你们要向人家王小玲学习。

  耿律师第三次电话催我,王小玲,你的官司打不打了,你可是交了律师费的?奔波了这些日子,我对小学时背诵的“三字经”中“人之初,性本善”有了新的认识。有些欠帐人如果有能力偿还,也不至于为几百几千块钱玩失踪。我回话说,不打了。电话那头又问,你二姐的事呢?我说,不打了,亲情比钱更重要。


  个人简介

  黎明,男。现供职宁夏中宁县第六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主编校刊《六中教苑》。自治区党委政府授予“师德标兵”称号,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广电局授予“书香之家”荣誉称号。市县作协会员,爱好书法和文学,在各类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及教育教学论文随笔六十多篇。出版小说《谁动了我的心情》和教学专著《中小学作文教学策略》各一部。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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