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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小小说 二题)

角色(小小说 二题)

 

作者:郭志锋

 

杨超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乡中学工作。起初,庄里人对他还算客气,见了面总要问一声“放学了”或是“回家了”。可渐渐地,就没人与他打招呼了。

 

原因有玄机,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家隔壁是杨强,杨强生了四个儿子,个个膀大腰圆,力大无比。特别是老二杨明,只读过小学二年级,与人交谈,三言不合,出手就是一拳。有一天,杨明擅自改了家门前小水沟的流向。这一改,小水沟绕过了他的院门,直接绕到了杨超老屋的基脚下。这个圈绕得很巧妙,一个大大的弧形,原来的水沟不见了,新的水沟形成了。由此,杨明家的院子足足扩大了两倍,而杨超的老屋却岌岌可危。杨超要去理论,老娘劝道“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他只得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不久,杨明的四弟要建新房。因为他四弟在外打工,于是委托杨明代劳。杨明拆了坐落于杨超家门前的老屋,不由分说地将屋基推后了三米。如此一来,两幢房屋之间的距离将不超过四米,严重影响了杨超家的采光和通风。杨超娘上前去阻拦,竟被杨明一个猛推,栽倒在几米之外。杨超回家后一听,怒发冲冠,本想去拚命,可转而一想,觉得先找组织更妥。村支书笑着说:“杨老师,你是大学生,风格高,让让。”村委会主任也劝说:“啊呀,他家四兄弟,个个如狼似虎。你是一根独苗,忍忍吧。退一步海阔天空。”杨超无奈,含泪走出了村委会大院。到了乡政府,分管的副乡长居然同一个腔调:“没错,忍忍吧,你一个穿皮鞋的,还是让让这个穿草鞋的。”

 

从那以后,文质彬彬的杨超,再也不想回庄里了。连周末,他都要找个借口,住在学校里。

 

中秋节,杨超一回到村里,就听说杨明又打了老娘。气愤难忍,杨超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剔骨尖刀,藏在衣服里。到了杨明家,三言两语过后,杨明果然一个耳光打过来。杨超捂着脸,瞪着杨明,双眼喷火。杨明呵呵一笑说:“怎么,书生还不服?”杨明再也忍不了,当即掏出尖刀,刺向杨明。杨明大惊失色,转身一躲。寒光闪耀,尖刀迅即插进了他的大腿。杨明慌得连喊“杀人了,杀人了”。

 

后来,杨超被判了几年徒刑。出狱时,杨超害怕杨明报复,几天不敢回家。然而老娘在家,他不得不悄悄地回了一趟。未料,刚在家坐定,那杨明就闻讯而来。杨超想了想,心道:他妈的,我现在也是穿草鞋的,怕他作甚?于是鼓着眼睛瞪他。哪知,杨明竟笑眯眯地走上前,讨好道:“大哥,您回来了?今晚我请你喝一杯?”“喝一杯?为什么要喝一杯?”他气呼呼地斥责道。“如果您大哥愿赴宴,赏个脸,那么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怎么样?”杨明说。杨超心想:大不了又捅一刀,他妈的,走着瞧!吃就吃!怕个鸟!

 

晚上宴会时,想不到在座的还有村委会主任。连乡里驻村的副乡长也来了。以前,这副乡长是中学校长的上司,没正眼看过杨超。可这会儿,点着头与他打招呼。酒过三巡,村主任说:“老弟,我向来是佩服你的,你想不想到村里的企业上班?”

“上班?上个屁了?”杨超想起往事,依然气急败坏。他一拍桌子,“呸”一声,吐了口口水。

副乡长说:“杨超,不要急嘛。我看这样行不行?你是大学生,我们也不能委屈了你。你明天就到乡胶板厂做个副厂长,主要管理生产。怎么样?”

“上班,做副厂长?你不是说笑话吧?乡长。”杨超抿抿嘴。

“哪里哪里。”副乡长的脸上很不自在。

“我要跟我大哥走。”突然,杨超豪情满怀,大声道,“他妈妈的,咱也到县城去闯一闯。”也不知他的大哥在哪里,是干什么的。

“好!大哥,我跟你去。你就是我的大哥!”一直未做声的杨明见状,上前敬了一碗酒。

“喝!大家一起喝!”杨超大叫道。

 “喝!喝!……“大家一起举起了杯子。

“他妈妈的……”杨超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将杯扔在地上,大呼,“没想到,我大学毕业好多年,今天才总算活出个人样……”

 

一餐饭(小小说)

 

杨银回来了。这消息长了双翅,一会儿就飞遍了全庄。

 

杨银十八岁考上复旦大学,本科毕业后又读硕士,25岁又考了加拿大的博士,回国后在北京的一所大学当老师。掐指算来,离庄已经15年了,其间连春节都没回来过。戊戌大年三十,不知何故,他突然带着老婆,回到了小杨庄。

 

村里人一窝蜂地涌进杨银家,把他家围得铁桶一般。大家都说杨银的老婆太好看了,皮肤白得像糯米,头发黑得像木炭。只是太瘦了,两只脚细得像麻杆,走起路来,一扭一扭,似乎随时都会被压断。杨银娘眉开眼笑,给大伙儿又是端茶,又是发糖,嘴里嘀咕着:“还算记得我这个娘,终于回来了。”杨银听了,微微一笑,权当没听见。这些年,他根本没有忘记娘,每年都要往家里打几个电话、寄几笔钱。至于为何一直不想回来,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等人群散了,杨银娘说:“明天就是正月初一,村里人开始请吃饭,你要注意,一定要少喝酒。”一旁的媳妇笑了,摇摇头说:“娘,这个你不用担心,杨银在外很少喝酒。”在杨银的记忆里,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以前村里在外工作的人,只要回来过春节,大家都会争着邀请,而且谁家能请动谁家就觉得特别有面子。当时,在外工作的只有杨齐。杨齐从省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县人民医院做外科医生,人称“杨一刀”。每个正月,他都是庄里的贵客,家家户户都要约他吃顿饭。杨银的脑海里,至今还留着杨齐酒后满脸通红、走路歪歪斜斜的样子。

 

夜里,躺在床上,杨银的老婆说:“明天,我就在家陪娘吧。”杨银沉吟片刻,说:“行,过去只有妹妹偶尔回来陪娘过年,现在也该我们陪陪了。”接着又说:“要不,我也留下来陪娘吃饭。”杨银的老婆连忙劝阻:“不行,不行,你得随乡入俗。”

 

第二天,天未亮,庄里就已响起放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续不停。杨银娘站在门外轻轻地问:“银,你起来了吗?”杨银耳尖,赶紧起身,上前打开门。杨银娘对着儿媳笑了笑,说:“小地方,就是这样,没休息好吧?”杨银抢着回答:“没事,没事,我们睡得很好。”杨银娘努努嘴,向着门外回了一下头。虽然多年未回,可杨银还是看懂了娘的意思。他向着老婆一笑,披上衣服,跟着娘来到了房外。

 

站定后,娘看着杨银,久久,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奇怪,怎么没人请呢?”没头没脑,杨银一下子愣住了。但马上他就明白了,他接口说:“现在还早,可能天亮后吧。”“不呢,不呢,”娘似乎很急,打断了杨银的话,“乡下请客的习惯,得提前一夜通知呢。那才显得尊重。”看着娘着急上火,杨银忙安慰道:“娘,不用担心,不就一餐饭么。”杨银走上前,笑着对娘摆了摆手。娘张开嘴,欲言又止,怏怏地转过身,走向屋后的厨房。

 

回到房里,杨银靠在床边,想起了小时候的几件事。因为父亲去世早,娘既当男又当女。上午,牵牛耕地;下午,割稻收粮。白天,顶着太阳出汗;夜晚,踩着星光流泪。有一次,杨银趁着皎洁的月光,亲眼看见娘一边插秧一边抽噎。杨银曾经几次问娘为什么哭,可娘就是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劝杨银要争气,要好好读书,早日出人头地。

 

“你想什么呢?”杨银的老婆见他顾自发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杨银用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答非所问:“我们起床吧。”

 

八点过后,庄里来拜年的青年一拨又一拨,可就是没有一个来约请吃饭。杨银娘一面招呼着来客,一面望着屋外。杨银怕娘担忧,主动带上老婆,也到庄里的长辈家里去拜年。

 

直到夜晚,居然没有接到一个吃饭的邀请。杨银娘再也无法忍住,怒道:“想不到,还是狗眼看人低。我不相信,我做人就这么差。我明天要去问问他们,这是干什么?”原来杨银娘早已打听到,中午和晚上都有人邀约杨齐和在镇中学当副校长的杨淑英,一同聚餐。杨银两夫妇看着娘满头的白发,竟一时找不到话头。杨银百思不得其解。论成就,自己已是著名大学的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老婆也不赖,出身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家庭,副研究员职称,怎么就比不上一个县人民医院的外科主任、一个镇中学的副校长呢。

 

第三天早上,隔壁的杨居走过来说:“婶,中午我想请杨银两夫妻吃点便饭,可不可以?”怎么不行?杨银娘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连连说:“可以,可以,谢谢你,谢谢了。”杨居神秘兮兮地解释说,村里这些人真是没眼光,杨银小弟在北京这样的大地方当大学老师,是庄上的光荣,也是杨家人的骄傲,怎么能这么功利呢。吃饭时,杨齐要将首席让给杨银,杨银坚决不应,推辞说:“你是大哥,又是主任医师,该你坐。”杨淑英争着坐了陪席,很谦虚地说:“我虽然也是中学高级教师,但与教授和研究员真正比起来,那是天壤之别呢。”杨齐也说:“就是,乡亲们不清楚,我们读过书的,心里可是明白着呢。”就餐时,杨银娘在庄里串门,逢人就说:“杨居请我崽吃饭去了。”

 

虽说这餐饭吃得十分愉快,但随后几天却再没人前来邀约。初五这天,杨银带着老婆,到妹妹家住。妹妹从小伶俐能干,本来学习成绩优异,可为了哥哥,她只好辍学回家,帮娘种地、操持家务。当下,一听娘的倾诉,脱口而出:“哥,虽然你和嫂子是大知识分子,可是你俩远在北京,谁会稀罕呢?”话粗理不糙,杨银笑道:“妹妹就是聪明,一语道破天机。”他老婆也笑了:“一餐饭,也这么不简单。明天,我们回北京吧。”

 

杨银一家走了好几天,庄里人才发现。不过,大家惊讶的是连杨银娘也一齐搬走了。惊蛰过后,正是春种的季节。有一天,杨居和村小学都收到了杨银写来的一封信。信里说,杨银家的房子和承包地以后转归杨居所有,同时向村小学捐款20万元,用于奖励品学兼优的贫家子弟,激励他们走出山村。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吉安市作协副主席、万安县作协主席。)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