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
作者:张晓秋
阿秀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尽管没有说出来,但是聪明如苏西却是知道的,就是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神龛。
阿秀五十年前在泸州的娘家就有一个漂亮的神龛。祖奶奶(也就是阿秀的母亲)总是早也点灯、晚也点灯,早也膜拜,晚也膜拜。阿秀耳熏目染,看得多了,那时又没有动画片、电视剧、收音机这些新生有趣的事物滋养她的心田,所以她纯洁的心灵久而久之,理所当然就成了茂然生长虔诚佛教理论的理想田地。
和母亲一样,阿秀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只可惜在苏西面前,阿秀很少提及她。她更不提及苏西的祖爷爷,只说这个人非常严厉,是老泸州城做杂货生意极厉害的角色。除此,别无其它,言简意赅到一笔带过,仿佛这两个为阿秀、为苏西提供了最原始、最鲜艳色泽血液的人根本不曾存在过。
“对菩萨不能懈怠的,对菩萨必须虔诚。菩萨保佑着一家子的平平安安、小孩子的聪聪明明,所以吃斋礼佛功德大着呢。”阿秀总是说。
苏西也觉得拜佛颇有意思的。
那时的阆南桥、潭家湾、何家梁、南津关关口外的河崖一带,都神乎其神地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神佛妖魔。他们和活着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个空间里,似乎毫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却又偶尔打破人鬼神之间默定的契约,跑到活着的人生活的空间中来,用一张阴森恐怖、阴阳不调的脸吓得人魂飞魄散。
阆南桥、南津关仅有的一座漂亮花园似乎成天都被天地之间各种各样的神佛妖魔包围着,简直没有给花园里活着的人们留下一丁点可供喘息、立足的地方。
罗家姐妹就说:“我奶奶说的,有人在老坟林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是飘着走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陈家姐妹也说:知道吗?七月十五的晚上,千万不要走夜路。若走夜路,听见有人喊你,不要回答,也不要回头。因为这是鬼在喊你,在找替死鬼……你若答应了,那么你的魂就被叫走了。”
“还有,”陈家五大三粗的大儿子就插嘴了,“昨天半夜到二大队看露天电影回来,走到核桃树时,你们也知道核桃树那里有个古墓的,突然看见一个白影一晃一晃的,我吓得立刻拔腿就跑。”
章家新娶进门的媳妇也说:“像坟林这种地方不能随便去的。命根子不重的人,不仅晚上不能去,大白天也不能往去。坟林里阴气重,说不定就被那东西找到了。”
找到了是古城的土话,就是鬼上身的意思。
然后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有些年岁的小媳妇、大姑娘就开始有板有眼地拉扯某乡某镇某村的媳妇或是孩子鬼上身的事。
“三大队有个媳妇听说得了种怪病,药不知吃了多少,中医、西医都看过了,就是不见起色。成天说胡话,说在家里瞧见一个穿红衣的姑娘要来拉扯她。她家里急得不得了,又是烧香又是请菩萨,又是请尸娘子看,折腾了大半年,累得个人仰马翻,后来果不其然还是走了。”一个媳妇说。
其他的媳妇心惊胆颤地听着,满腹狐疑,一脸惊惧,又不敢多问什么。
讲鬼故事一般多在晚上,因为白天要下地干活,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哪有闲工夫坐下来说闲话?唯有在晚上,特别是夏天的晚上,繁星满天、皓月团团。或者是大夏天中午午休的时候,那时地里的活都忙利索了。玉米,玉米收了;麦子,麦子割了;菜籽、蚕豆、豌豆,也都脱了粒晒得干干的,在柜子里藏着呢。那一季春蚕也结束了,雪白的茧子卖的钞票还在口袋里揣着呢。稻子,稻子还没成熟,还得个把月才收割呢。农事已然闲歇了下来。
但是勤劳的、会算计着过日子的媳妇、姑娘却并没有让自己闲着。不知谁在古城的鞋厂里弄来了缝鞋面的活计——用素白的棉布给红的、黑的、酱紫的鞋面包边——活计非常简单,价钱极其便宜,一分钱一只,但是花园里的媳妇、姑娘们做起来的兴致并不亚于下河洗衣服、上山收麦子。何况还有惊心动魄的鬼故事听着,一个下午的漫长时光,鬼故事听了,活计也做了一大堆。
事实上,在花园里,听鬼故事是最能悠闲度夏的一种方式。天一黑,各家各户的大门都大打开了,仿佛开门迎客一般。各家的小桌子、小凳子、长桌子、长椅子都搬到院子里来了。然后变戏法般摆上各色各样的晚饭,稀饭、干饭、面条……稀饭有豇豆稀饭、玉米稀饭、南瓜稀饭;干饭有酸菜干饭、腊肉干饭、扁豆干饭;面条有豆角面、苋菜面、蕃茄面;又有泡黄瓜、炒辣椒、腌茄子;又有某家媳妇做了玉米馍馍、干煸子、烫面饺……一并端到花园里来。
花园里的晚餐真可谓丰富多彩、丰盛诱人。
一点鬼故事是不可少的,好比稀饭中的玉米、干饭中的腊肉、面条中的蕃茄,下饭的黄瓜、豇豆,说得再贴切一点就是调味用的辣椒。所谓无辣不成欢。花园对辣椒的热爱,无疑于厨子对盐的偏爱。年过七旬,有着六十年丰富做菜经验的阿秀总是说:“盐是五味之首,”又说,“清香百味盐味香。”
讲鬼故事时,讲得人颤颤兢兢,听得人也兢兢颤颤。心里都怕得要死,眼睛都彼此盯着彼此的眼睛,感觉浑身的毛孔都竖起来了,四周黑洞洞的空气里黑洞洞的风都阴森森地朝张大的毛孔里灌。
本来已经够吓人了,吓得人不敢再继续听下去了,却又壮着胆子毛骨悚然地竖着耳朵听着。腿都软了,背上凉飕飕地吹阴风,依然不肯将腿啊脚啊挪出院子去。这就好比在吃一盘油炒尖椒。尖椒越辣越有味儿,越辣越有劲儿。哪怕辣得额头冒汗、眼睛流泪、舌头打颤、喉咙冒烟、毛发直竖,但就是不肯住嘴停筷子。
外婆阿树家,何家梁的人也经常拿这些鬼开涮,仿佛这些鬼啊怪的是他们的乡里乡亲,值得品头论足一番。
阿直哥哥,是何家哥哥中年纪较大的一位。年纪大,阅历就多,鬼故事也是他拿出手的阅历之一。
他就说:“廖家堰塘,廖家堰塘,你们知道吗?廖家堰塘淹死了三个人,母子三人。”
众人都点了点头,表示早就知道了。
“这三个人的死是有征兆的。他们队里的阿三,就是满脸麻子、老婆是个哑巴的那个,平日里没事给人家做点小工的。头天晚上做梦,梦见堰塘里一个船夫用船载了三个人,一个女人、两个小孩,从塘的一边划向塘的另一边。他还在嘀咕,这塘里几时行船了呢?他朝船夫喊话,船夫不应声;朝女人挥手,女人也不回头。谁想到第二天,竟然就有人淹死了呢!”
“听说女人在洗衣服,两个小孩在玩水,一个掉下去了,一个去拉,被拉下去了。母亲也去拉,又被拉下去了。好惨啊!”一个惨字在牙齿间颤抖着,何家梁下绿森森的毛竹掩映的夜晚显得异样凄清阴冷起来。
阿敏舅舅就说:“爹爹过世的时候,其实是有征兆的。你们也知道,他病了那么长时间了,身子骨弱得只能躺在床上,那一晚居然就坐起来了。脸上还有了些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我还以为他就要好起来了呢。”
“我问他:‘爹爹,你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他点点头说:‘想吃挂面。’我说太好了,想吃挂面,那肯定是好兆头。我就马上烧锅煮面,结果面还没有端上来,他就不行了。”
“我后来才晓得那是回光返照……”
阿树也说这些的话,那是她和媳妇吵了架之后说的。
“我站在屋里,没有开灯,屋里黑黢黢的。突然间感觉有人使劲儿拽我的手,拽了好几次。你们都知道,屋里就我一个人,没有旁人的,会是谁呢?想来必定是你父亲,是他回来了。他在怪我骨头软,没志气,看他们脸色过日子。唉!”阿树在她的女儿、女儿的女儿面前叹气道。
阿秀也讲故事,但她从来不讲鬼故事。大概因为她成天吃斋念佛,被佛祖保佑着,所以妖魔鬼怪从来都不敢骚扰她。阿秀的故事多半是佛经故事,是她早年在书本上读来的。
她就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地藏菩萨目连的母亲是不信佛的(那个时候目连还是个凡人,还没有成佛),目连就劝她:‘娘啊,你不能这样毁僧谤佛,再这样下去,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他娘就假惺惺地说:‘儿啊,我知道错了。我想悔过自新。你去把寺庙里的和尚都请过来,就说我要布施斋饭。’”
“目连心想真是太好了,就跑到庙里去请和尚。他哪里知道他娘是这样想的:你们这些和尚不吃肉不是?不吃葱姜蒜不是?嘿嘿,我看你们不吃葱姜蒜!”
“他娘就做了很多包子,都是大肥肉拌大葱、大姜、大蒜馅儿的大白包子。心想,和尚吃了不都破戒了吗?我让你们假清高!”
“和尚们其实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们事先也做了许多包子,当然是素包子。临行前,全都藏在衣袖里。”
“老太太把肉包子端上桌来,非常热情地说:‘各位尽情享用,不用客气。’和尚们一点儿都不客气,拿起包子就往嘴里塞。当然,他们早已乘老太太不注意,将碟子里的肉包调包啦。现在吃在嘴里的是菜包子,藏在袖子里的才都是肉包子哦。’”
“和尚们回到寺庙,主持就说:‘你们把衣袖里的包子埋在地里吧。’”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第二天早上,和尚们起床一瞧,发现昨天埋在地里的包子,全变成了一地绿油油的葱姜蒜啦……”
“后来老太太死后,可遭了大罪了。佛祖说:‘这人不是毁僧谤佛吗,当下阿鼻地狱。’”
“什么是阿鼻地狱?”苏西好奇地问。
“阿鼻地狱……阿鼻地狱……阿鼻地狱就是地狱中最可怕的地狱!”阿秀擤了擤鼻子说。
“里头有刀山、有火海、有油锅……目连菩萨的母亲生前糟蹋粮食,死后就没有好果子吃。本来香喷喷的饭菜,一到她嘴边就全变成了大粪;别人家喝的都是甜滋滋的水,她一抢过来喝,就都变成了尿……她吃吃不下,喝喝不下,又饥又饿,苦不堪言。”
“目连菩萨是个大孝子,见母亲如此,就央求佛祖说:‘佛祖啊,我母亲做得确实不对,也该下阿鼻地狱。但是做儿子的看见做母亲的遭受如此大罪,却不能施以援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也是大不孝啊!求佛祖指点,我将如何搭救我的母亲,哪怕我替她受这个罪也好哇!’说完,泪如雨下。”
“菩萨的孝心就感动了天地。佛祖说:‘你母亲太可恶了,罪大恶极,本来要受遍刀山、火海、油锅……阿鼻地狱中各种刑法,然后下贬畜牲道。念在你一片孝心,暂时免除你母亲的各种刑法。但是你必须在人间做三十三场水陆大法事,大力弘扬佛法,才能将你娘救出阿鼻地狱。’目连菩萨就在人间做了三十三场水陆法事,普渡芸芸众生,拯救孤魂野鬼,一场法事消一场灾,足足做满了三十三场,他母亲的罪孽才总算消除了。”
阿秀不仅讲佛经,还讲二十四孝。比如她就讲郭巨埋儿。
“从前有户人家,家里很穷,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做儿子的就对做媳妇的说:‘媳妇你看,我们家太穷了。儿子在吃奶,老娘在生病。而我们两个的劳力只能养活其中的一个……我看,要不,我们把孩子埋掉吧……母亲只有一个,而孩子还能再生……’”
“媳妇听了,心里一阵难过,想想丈夫说得在理,没有办法只能忍痛咬咬牙说:‘好吧,就这样办吧。’”
“夫妻两个就抱孩子的抱孩子,扛锄头的扛锄头,跑到屋后的菜园子一声不吭地挖坑。心里都很悲伤,但都不说话。挖啊挖,挖啊挖,挖着挖着突然手里一沉、眼前一亮,一块黄澄澄的东西随着一堆土被抛了出来。哟嗬,居然是一大块黄金。”
“原来他们的孝心感动了天地,天老爷赐予他们一块金子。现在他们不用埋孩子了,不用埋孩子还能照样养活他们的老母亲。”
花园里的夏天,蚊子是头号讨人厌的;麦蚊子是第二号讨人厌的。巴掌拍、扇子赶、蚊香熏、敌敌畏喷,都未必能将它们赶尽杀绝。但是阿秀的下一个故事就是恣血饱蚊。
她说:“有一家子,家里很穷。儿子是个大孝子。家里只有一张床,儿子就让父亲睡床上、自己睡地上。夏天,蚊子很多,家里穷得没有一顶蚊帐,老父亲睡在床上被蚊子咬来咬去,怎么也睡不了一个好觉,怎么办呢?”
“儿子想啊想啊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一天晚上,他就对父亲说:‘爹爹啊,你先在外面坐一会儿,等等我啊……’他就跑到屋里脱光衣服,朝床上一趟。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具白花花的肉体,好大一堆美味大餐,一屋子的蚊子都飞过来了。咬的咬,叮的叮,吸的吸,他也不拍蚊子,也不哼一声,一动不动,直到所有的蚊子都喝饱了,才大包小包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对老父亲说:‘爹爹啊,你去睡吧,蚊子不会咬你了。’因为他就想,蚊子不就要喝血吗,我把它们喂饱了,不就不会咬我爹爹了吗?”
后来,母亲阿会也曾提到小的时候家里穷、蚊子多、又有没有蚊帐的苦楚。但是阿会却说,她母亲阿树的做法既不用儿子做点心、也不用女儿做诱饵。天一黑,就关紧大门,阿会兄妹抱了大量的柴火来,阿树将柴火点着了,并不让它烧起来,而是放出大量的烟。据说当年葬送在阿树袅袅柴烟中的蚊虫之师,何止千千万万。
凡是故事,苏西都听得津津有味。她又特别喜欢听这些鬼啊神的故事,对那些腾云驾雾、点石成金的魔法很是着迷,对神仙们优雅、高贵、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很是羡慕,觉得很有意思很有趣。那个时候尽管花园、刘家沟、何家梁、潭家湾、甚至南津关河崖里,到处都有孤魂野鬼游荡着,有妖魔鬼怪出没着,但是花园里的人们并不害怕。因为冤有头、债有主,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嘛。
况且,那时,古城里的鬼都很面善,都有一副菩萨心肠、一种正直性格、一张漂亮面孔,古道热肠的,嫉恶如仇的,能与活着的人和睦相处,绝不歹毒到、阴险到有事没事跑出来拿一张鬼脸吓人。所以古城里的人家尽管有事没事说鬼、讲鬼、拿鬼取笑,但绝没有一家闹鬼的。况且还有菩萨保佑着呢!有四大天王、八大金刚、三百罗汉镇压着呢!
阿秀不止一次对苏西说:“所有咒语中,阿弥陀佛威力(或是法力)最大。所以一个人走夜路,一路走一路默念阿弥陀佛总没错的。一念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就在你的身边;观音菩萨都在身边了,妖魔鬼怪还敢近身吗?”
所以理所当然的,无论花园还是阆南桥,还是何家梁、还是南津关,尽管偶尔听得某处某处有鬼怪作祟,但是却没有一个成了气候、祸害人间的。阆南桥的天空依然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并没有鬼怪当道,变了天道人伦的。
腊月二十一,阿慧姑姑忽然回来了。阿慧姑姑是从河溪来的,她那眼睛尖得跟山里的鹩子一般,大老远就瞧见在后院的磨盘上与罗家姊妹玩泥巴的苏西。
“西西,西西!”阿慧姑姑挥动着胳膊大声喊着。
姑姑剪一头齐肩的短发,头发乌黑顺畅,一双眼珠子也乌湛湛的,仿佛水养的般,放射出快活的光。她的脸略呈古铜色,饱满、红润,神采奕奕。她的颧骨略高,她的嘴唇是那种淡雅的浅红色。一双眉毛弯弯的、浓浓的,额头上修剪得极整齐的刘海如风拂的柳丝,轻柔地荡漾在眉眼间。两条眉毛仿佛两片藏在柳丝间的细长的柳叶,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姑姑,你来啦!”苏西很是高兴,因为以她小孩子的聪明才智,她知道阿慧姑姑来,必然有好吃的小点心带给她。
阿秀尤其高兴,她帮着女儿卸下肩膀上的小背篓,又用围裙搓着手笑眯眯地说:“怎么年下就想到过来呢?”
“因为是年下,才会过来啊!”阿慧扯着嗓子,甩着胳膊大声说。又乐呵呵地笑着,搬过小苏西的肩膀朝她宽广的怀抱里一拉,将苏西的脑袋紧贴在她的衣襟上,用温暖的右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大叫一声“哎呀”,仿佛大吃一惊:“又长高了!小家伙长得可真快!”
然后就和阿秀一一清点起她从河溪家里带来花园的年货。
“芋头,这芋头很糯,用来红烧炖腊肉极好的。”
“干豇豆,用乌豇豆和花豇豆晒的,晒了很多,吃都吃不完。”
“汤圆粉子,看磨得多细!”
“盐花生,今年我在后山开了块地,种了点花生,没想到竟然收了十来斤,来得时候我煮成盐花生了,来,尝尝!”说着抓了一大捧分给苏西。
阿秀拣了极嫩的剥开了,放在左边的上槽牙与下槽牙之间慢慢地咀嚼着,像是在品味人世间极美味的山珍海味。阿秀的两颗老牙把一小颗花生米磨合了半天,一张干瘪的嘴最后吐出三个字“还不错”,笑眯眯的脸上露出一种欢喜似的满足。
苏西就不客气了,花生一到手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左右开弓开剥了,仿佛风卷残云一般,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恰才鼓囊囊的口袋已经空空如也。苏西吃过生花生、炒花生,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花生有些生有些涩,被太阳晒得极干的花生有些硬有些脆,但她还没吃过盐花生。没想到花生经盐加水一煮,居然如此美味可口,仿佛在大户人家做事的丫头,平日里瞧着不起眼,然而一旦穿上华丽的衣裙,就漂亮得犹如画里的美人一般。
“我还得了一幅画呢。”将送到娘家的年货都安置妥当后,阿慧姑姑最后说。她和阿秀共同将一幅画慢慢展开。莲花、赤脚、净瓶、柳枝、衣袂飘飘、慈眉善目、佛光闪闪,原来是一幅观音像。
“我到场上买年画,不知道买什么好了,后来瞧见这观音像了,就一口气买了它。买的人可真多。”
“嗯,很好。”阿秀眯着眼睛瞧画里的观音。观音端坐在莲花台上,右手托着净瓶,左手合在胸前,素衣如雪,仙风道骨。淡绿的莲花台下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汪洋大海。
“我就想了,把它挂在堂屋里,有菩萨在宅子里镇着,妖魔鬼怪还敢往宅子里跑吗?”阿慧洋洋得意地说,又忽然有些遗憾,“可惜我不会念经,否则早晚点灯上香,就可以保家宅平安,又能修行积德,该有多好。”
“无妨,菩萨知道你的心的。”阿秀说,“不会念经,就念阿弥陀佛吧!阿弥陀佛最大,你一念阿弥陀佛,菩萨就在你身边,就相当于向善修行了。”
又说:“我本来打算年前到武庙街的净升庵添点灯油的,已经和几个老太太约好了的。但是你看,年下里里外外的这么忙,哪里走得开?所以还是只能到白贵珍白老太太家烧点香算了。”
“是阿慧来了吗?”院门外忽然传来阿鉴的苍老声音。
“是的,是的,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啊!”阿慧姑姑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苏西则像颗爆米花从宅子里迸出来,然而又鬼机灵地搀着阿鉴迈门槛:“爷爷,爷爷,你回来啦!”
“嗯,回来啦!瞧你这小机灵样的!”
阿鉴的背有些驼,他弯着腰,他每走一步像是在往地里钉钉子,两条腿并不行走如风,但是铿锵有力,标准的一步一个脚印。
他经常拄一根齐衣襟高的拐杖。那拐杖事实上是一截颇为粗壮的竹杆,竹节一个接着一个,竹竿顶部的位置弯曲成一个半圆,做成一个手柄的样子。
那拐杖已经用了很多年了。据说阿鉴的母亲、苏西的曾祖母还曾用过的。老太太脸极小,手极小,脚更小,极小的身子穿极大极宽松的衣裙,身子骨仿佛在衣裙里摇摆着,非得借助什么物件才能定下来似的。这拐杖的好处就恰好在于此。
母亲过世之后,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阿鉴就把拐杖留下来做个念想。那拐杖并不是什么名贵木头做就的,不过就是一段极平常的竹杆,最先买回来的时候,涂了赭红的油漆,油光可鉴的。用的时间长了,赭红的漆东掉一块、西掉一块,斑斑驳驳的,倒好像重新换了件新装。手柄位置的漆几乎全掉光了,阿鉴的手像把玩一件心爱的古董一样日日夜夜地摩挲着它,赞叹似地瞧着它那光溜溜的手把,又整个将拐杖提起来,眯着眼睛左右瞧瞧,感叹似地说:“这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啊,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他穿一身天蓝色或者深蓝色的中山服,戴的帽子也是天蓝色或深蓝色的鸭舌帽。他的背略略下驼,所以再新崭崭的中山服穿在他的身上也穿不笔挺。他经常把手背在背上,精神抖擞地踱着步,两只眼睛像两只电灯炮光芒四射。他的脸上胡子拉茬,黑白相间的短髭从两颊到两腮、从上嘴皮到下巴,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仿佛刚刚收割的麦田,锋芒毕露的全是扎人脚的麦茬。
“老太婆,你要的五香粉、豆豉给买回来了!”阿鉴一进门就大声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用一张淡黄色的纸片包裹着的。
“是什么啊?”苏西好奇地凑过脸去问。
“让你婆婆打开分给你吃吧。”阿鉴说着在寿星图下方的一张靠背木椅上坐了下来。
苏西姐妹接二连三出生之时,花园里的光景已经大不如从前。但是经济上青黄不接,礼数上却不可大而化之。花园里虽然没有了从前鳞次栉比的房屋、典雅值钱的家具、华丽漂亮的服饰、充裕甘美的食物,也没有办法像一个真正的大户人家、书香世家书房是书房,卧室是卧室,客厅是客厅,厨房是厨房,但是接人待物方面、接人待物的礼数或是细节方面却并不比从前花园富有全盛时期逊色。
阿秀的房间,其实同时充当着卧室、客厅、餐厅、储藏室等多种功用。
晚间吃过饭,一家人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间屋子里消磨掉的。阿鉴看报,阿秀缝补衣衫,儿子阿勇修补农具,媳妇阿会做点小零活,后来苏西姐妹的作业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就着明黄的灯光写下的。这间屋子理所当然被阿秀他们布置得既有卧室样又有客厅样,既有餐厅样又有书房样。有睡觉的床,有吃饭、写作业的圆桌,有储存的衣物的衣柜,有储藏粮食的大缸。东面的墙和西面的墙都贴了画报,以东面最多。有鲜红牡丹的,有农家丰收的瓜果,有《红楼梦》里宝黛共读西厢的……那张寿星图贴在东面墙的正中间,左右两幅红对联,用极黑的墨端端正正地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张橙黄色的小圆桌搁置在寿星图的下方,左右两边各放置了一张涂了鲜红油漆的靠背木椅。
阿鉴在左边的木椅上坐定,一只手仍在口袋里摸索着。他那中山服口袋极多,上边两只小口袋,下边两只大口袋,里头一左一右还有两只内口袋。口袋多的衣服就是好。阿鉴的手在口袋里掏着陶着总能掏出些东西来。左边的口袋掏花生,右边口袋掏瓜子;或者左边的口袋掏桔子,右边的口袋掏糖果……变戏法一般,甚是神奇得很。
“西西,过来,”阿鉴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然后一只拳头从口袋里掏出来,神秘兮兮地紧握着。
苏西满心欢喜地走过来,朝着阿鉴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阿鉴将握紧的拳头松开,原来是一把瓜子。
“去玩吧!”阿鉴用手拍拍苏西的肩膀。然后又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只巴掌大的记事簿,又将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取了出来。
“叶子烟2块,豆腐干0.2块,瓜子0.2块,豆豉0.5块,五香粉0.2块……”阿鉴边记边自言自语。忽然抬头问一声老太太,“老太婆,弟弟阿光的生辰快到了吧!”
“唔,是的。”
“还是寄个二十块?”
“就寄个二十块吧!”阿秀把阿鉴带回来的一包东西打开来,挺香的,切得方方正正的,油汪汪的,原来是一包卤好的豆腐干。
阿秀拣了两块递给站在一边馋得直流口水的小苏西,又一拣一块极小极软的放在两颗大槽牙间慢慢地嚼着。
阿慧跑过来,用手捡了一块就往嘴里放,叭嗒叭嗒地嚼着,一边又大声赞叹:“好吃好吃。”
“过几天,我要到白贵珍家拜菩萨,你买点香烛回来吧!”
“好!”
“马上年下了,你捡花椒粉、辣椒粉、盐、胡豆瓣这些调料买些回来,过年了,恐怕要涨价了。”
“好!”
“还有,你那头发也该剪了,胡子也该刮了,找城里澡堂子里洗个澡,过年了,把自己也收拾收拾!”
“好!”
阿鉴把白天的花销、把阿秀交待的事都记在本子上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烟斗来,满满地装上一烟斗叶子烟。划一根火柴点燃了,猛吸一口,吐一口浓烟;再猛吸一口,又吐一口浓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文摘周报》,就着浓浓的叶子烟慢慢地翻阅着,仿佛花园里的年轻后生在酒桌上喝酒,喝一口酒,嚼一颗花生米;嚼一颗花生米,喝一口酒……优哉游哉、游哉优哉,甚是享受得很。
腊月二十四的下午,阿秀做完家务活后,忽然十分郑重地对苏西说:“西西,把手和脸洗洗干净,我们去拜菩萨了。”
苏西其实已经把三天前的约定忘掉了,但是一听说拜菩萨,她的心情却异常地兴奋起来。
阿秀自己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她解了围裙,换了件干净的黑大褂,用清水洗了头,头发干了用一顶赭红色的帽子罩着。
“我们走吧!”阿秀手里拎了壶油,一只蓝绸子口袋她让苏西拎着,“你也拎只口袋吧,不要空着手去。”
路上,阿秀不停地叮嘱:“见了菩萨不要乱说话,不要东张西望,要恭恭敬敬;不要偷拿贡果,偷吃贡品,罪孽深重……要人家拿给你吃才能吃;见了菩萨要磕头,自己有什么愿望就向菩萨说,菩萨就会保佑你……”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给人的感觉像是去见一位极严肃极威严、规矩又极多的老师。
阿秀所谓的白贵珍,是她嫁到花园后才结识的老友。白老太太早年丧偶,丈夫死得早,但是她那早死的丈夫却实实在在地给她膝下留下了五个长短肥瘦不齐的儿子。大儿子头脑灵活,早年贩买面粉,发了大财,一座大宅子修得跟花园一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万元户。二儿子老实巴交,刚刚娶了媳妇,会些挂砖砌墙的手艺活。四儿子早年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人称财摆子。五儿子还小,尖嘴猴腮的,仿佛孙猴子投胎。三儿子是个智障,说话舌头打结,脑袋直耿耿的,横着一条经转不过弯。他的一腿是残废的,另一条腿也是半残半废,走路一撇一拐,像是拙劣的木偶在跳木偶戏。看看要站起来,似乎又要倒下去。看看要倒下去,却又摇摇晃晃地站立着。看得人很是惊心动魄。
这五个儿子体型从大往小排序,一个比一个瘦,从小往大排序,一个比一个身宽体胖。从最初的圆脸变成最后的尖脸,或者从最后的小眼睛变成最初的圆眼睛。尽管体型有胖瘦,个子有高矮,尽管某些细节方面有些区别,甚至出了差错,但是仔仔细细瞧过去,仿佛真是依了某个模子塑造出来的。所以你不得不惊叹其谛造者鬼斧神工的神奇魔力。而白老太太对于自己平生的一番杰作也是极其满意的,尽管一村子的小孩子总喜欢追在她那弱智三儿子后面嬉笑打骂,而她那四儿子的一条好腿与一条坏腿也成了男人女人饭前饭后闲话的对象。
白贵珍所在的村子就在花园旁边。花园出来向东,不过一分钟就到了。
村子前面是大片稻田,夏天是黄澄澄的麦子,秋天是金灿灿的稻子。一条小河在稻田下哗啦啦地流着,河水淙淙、清澈,有碧绿的水草,有指头长的小鱼,有滑溜溜的石头,有软绵绵的青苔。
村子后面是绵长的青冈山,阶梯一样布满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田地。种了高粱,高粱红了,一梯田的高粱红;种了油菜,油菜开了,一梯田的油菜黄;种了豌豆,豌豆花开了,一梯田跳跃的豌豆花蝴蝶;种了胡豆,胡豆长角了,结子了,是一梯田的诱人的胡豆绿。
村子本身也掩映在碧绿的树荫之中。各种各样的树,两人合抱的核桃树,齐屋檐高的广柑桔子树;春天开雪白雪白梨花的梨子树;秋天结灯笼般黄澄澄、沉甸甸的柚子树,还有把浓烈的太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的落满了细碎枯黄竹叶的翠绿的竹林。整个村子像是掉落在了茂密草丛里的一颗绿珠子,站在高远如白塔、锦屏、蟠龙这样的山上,不借助望远镜、放大镜这样的工具,仅凭一双平凡人的眼睛,还真未必寻找得出来呢。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或多或少都彰显出一些过年的气息来,白老太太独居的屋檐也不例外。一根摩挲得极光、极陈旧的木棒从屋梁间垂下来,上面稀稀疏疏地悬挂着熏得发黑的腊肉、灌得胀鼓鼓的香肠,又有被太阳晒得直滴油的猪心、猪肝。腊肉的香气在屋檐下弥漫着、缭绕着,从腊月到正月十五,漫长的四、五十天时间里,这味儿都未必能散干净。
“你们来了?”白老太太开门迎客。她天生是个胖子,穿一件极臃肿的大棉袄,戴一顶极肥大的茸毛帽,显得那身子骨越发地肥胖了。她那一张脸上尽是肉,两个腮帮子都肥嘟嘟的,让人疑心她的身子骨并不是特别肥,身上的肥肉都挤到腮帮子上了。两只极小的眼睛陷在一堆肥肉里,仿佛茫茫原野上迷失了方向的人渴望的两点极温暖极充满希望的一摇一晃的火苗。
“我拎了两斤油来,为菩萨添灯油。”阿秀自顾自地说,又从苏西拎的蓝袋子里拿出红烛、檀香,“来给菩萨上柱香……把小孩子也带过来,让她也来拜拜,让菩萨保佑她聪聪明明、健健康康。”
“嗯,这样很好!”白老太太的两片肥厚的嘴唇笑眯眯地说。
那其实就是一个神龛。
神龛设在白老太太的卧室里,她把卧室分成两半,前面放床,中间用一块半旧不新的布帘隔着,里面就是菩萨的神龛了。
“进来吧,”白老太太低声说,她把布帘一拉,紧跟在她和阿秀身后,苏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那是小苏西第一次瞧见观世音菩萨的塑像。白树珍家的菩萨,给她的总体印象是:好一个丑字了得。她的心里很是忐忑不安,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在她的正前方,老太太摆放了一张小方桌。夜幕四垂,神龛里没有电灯,一点微弱的油灯噼噼剥剥地摇晃着。方桌仿佛淹没在无边的浑黄中,已经瞧不出它原先是什么颜色了。方桌前面摆放着一只香炉、一盏油灯,又有两个大果盘,里面放了些桔子、广柑,都是极小的那种,但都是红通通的。又有用菜油油炸的各色油果子,猫耳朵、莲花瓣、红苕丸子什么的……看得小苏西的眼里嘴里眼馋见的。又有一只大花瓶,里面插着大红牡丹、粉白的荷花、黄澄澄的菊花。当然都是塑料做的,不过红通通的、白腻腻的、金灿灿的,配了翠绿若滴的长的、细的、宽的、圆的绿叶片,也甚是漂亮得很。
方桌的后面,安放着一尊观世音的塑像。这是一尊坐像。从带花纹的花绿衣衫、衣衫上垂下的五色丝绦、沿着额头双肩轻垂下来的秀发以及秀气的眉眼、白嫩的脸庞,让人一眼就可以瞧出这观音的女性特征。但是实话实说,在苏西的印象中,她可从来都没有见过长相如此丑陋的观音,也从来不曾想过,观音的扮相竟然可以粗俗到如此地步。
简直与阿慧年画中的观音判若两人。
昏黄的灯光下,白老太太的观音身宽体胖,尽管她是坐着的,但是并不优雅的坐姿并不能掩盖由于肥胖带来的粗俗。她并不是一身缟素,用衣服的素净来彰显灵魂中的无欲无求。她的法衣五颜六色,而白老太太大概也并不勤于打扫,所以她那五颜六色的法衣又扑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她的圆脸也是红扑扑的,那是一种唯有婴儿脸上才有的天真无邪的红,这种红,搁在婴儿脸上,如此妥帖自然;然而搁在神龛里的菩萨的脸上,却让人疑心这菩萨似乎偷了某个孩子的开心。一丝让人显而易见、细看却又难以察觉的若有若无的笑容呈现在这张脸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有意无意地提示所有进出这间神龛的人们,应该也必须注意她那神秘莫测如蒙娜丽莎般的笑容。
更可笑、也更让人恐惧的,莫过于这菩萨的头上还披着一段鲜艳的红绸子。红绸子从头顶披下来,盖住全身。苏西想起来了,这是印度电视剧中新嫁娘的装扮,印度女人就极喜欢拿块头巾盖住头顶、遮住大半个身子。
只是这红绸子太过鲜艳,太鲜艳,就极粗俗、不伦不类,让人的心里极不舒服、极忐忑不安。
看来白贵珍家的菩萨并不擅长装扮,并不是一个超凡脱俗、法力无边的神仙,而只是一个一味贪图人世烟火、希望世人崇敬、景仰、顶礼膜拜的极其世俗的老太太。她那肥胖的身子笨重、迟钝,若真到了浩渺无边的南海上,未必真能心如止水地做到如履平地,只怕是真应了那一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整个神龛昏暗、幽暗。昏暗的油灯照在方桌的大花瓶上、大果盘上,照在桔子上、广柑上、牡丹上、菊花上、猫耳朵上、百合花上,照在菩萨睁得极大的眼睛上,笑得极神秘、极僵硬的脸庞上,五彩斑斓的法衣上,红得极光鲜的、极扎人眼的长头巾上。油灯摇曳,神龛里桔子的、广柑的、果盆的、花瓶的、牡丹的、菊花的、菩萨的影子也摇摇晃晃,昏昏明明。而神龛中的三个人的摇晃的身影则如地狱里的妖魔鬼怪,铺天盖地、凶神恶煞。巨大的黑影漫过墙壁,爬上布帘、爬上天花板,像潮水一样一会儿扑向大果盆,一会儿扑向大花瓶,一会儿又向并不威严的甚至有些世俗的菩萨猛扑过去。起起伏伏、反反复复,看得小苏西甚是胆战心惊得很。
白贵珍家的菩萨令苏西感觉很不舒服,一走进神龛,她就萌生出立即逃出去的想法。但是两个老太太却忙碌了起来。
“你先上香,再叩拜。”白老太太叮嘱阿秀说。
阿秀拣了三根香,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她把香举过头顶,闭上眼睛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祈祷,而后保持这个动作对着方桌上的菩萨将腰弯到了膝盖,拜了三拜。然后起身,立定,将三根香一并插入香炉中。
她再次折回来,方桌下面有一块碎布做的蒲团,她就在蒲团上跪下叩头。阿秀其实已经八十出头了,她那把八十多年的老骨头在蒲团上缩成一团,膝盖小腿着地,双手合掌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我们全家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看见了未来的某一天某个让她特别高兴、特别兴奋的画面。脸上露出一种特别安定、踏实、幸福的笑容,然后鞠躬到地,头叩到地板上,铿铿作响。如此叩够了三个响头,才慢腾腾地从方桌下的蒲团上爬起来。然后朝着小苏西招手:“快来给菩萨叩头!”
苏西极不情意却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她跪在蒲团上二话不说就叩起头来,尽管白贵珍家的菩萨令她满心惶恐不安,但她还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菩萨,保佑我期末考试考全年级第一名……”
而阿秀的苍老而慈和的声音却在耳边缓缓响起:“菩萨,这个孩子品行好、爱学习,请菩萨保佑这个孩子聪聪明明、健健康康……”阿秀的脸严肃、矜持、虔诚,她的眼睛有两点跳动的火苗在燃烧着,她的老友白贵珍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们。白贵珍的菩萨依然默默地坐在无边的昏暗中,一声不吭,大红的绸子半遮住她那张笑得极神秘又有些僵硬的脸,她的大眼睛平视前面,似乎瞧见了在神龛中忙忙碌碌的人,这些人的谈话、心里的想法、嘴里的自言自语,似乎已经落在了她的一双耳朵里,然而却又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因为她那张笑得极神秘莫测的脸,阿秀三人自打帘子进来到卷帘子出去,并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只有如墨的人影,卷上去了,又落下来了;落下来了,又卷上去了。
对白贵珍家里的菩萨、阿秀嘴里的菩萨产生怀疑、彻底的失望的,是缘自表姐阿菊的一席话。
阿菊表姐比苏西大一岁,高一年级。
“如果要学习成绩好的话,就要多拜观音菩萨。我的学习成绩就很好,我奶奶就经常拜菩萨。”
可是阿菊却说:“我们班上一个男生学习成绩就极好,但是他家就没有拜菩萨的。”
苏西愣了一下,但是她又马上反驳:“我说的是极好的,考第一第二名的!”
“他也是极好的,考第一第二的!”阿菊淡淡地说。
苏西一下子呆住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在她尚未萌芽的佛海无边的心田里萌生了出来,难道学习成绩的好坏真的与拜不拜菩萨无关吗?学好学坏、聪明与否,真的与菩萨并无关联吗?既然如此,那么家宅平安呢?那么健康快乐呢?那么那些横行在江南镇、阆南桥、何家梁、五里亭的妖魔鬼怪呢?当花园所在的世界充满了妖魔鬼怪、凶神恶煞,谁又来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呢?
一个更加巨大的问号打在了她正在萌生希望的未来的人生旅途上。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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