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评论 > 正文

关于汉语诗歌中的信仰和神学主题的几点思考

关于汉语诗歌中的信仰和神学主题的几点思考
                ——以李浩的诗集《风暴》为线索
回地
 
 
 
A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刘平博士主编的这套诗丛,旨在推出有基督信仰和圣经精神为写作背景和重要灵感源泉的诗人和诗集,应该是很有意义的,虽然,我并不认同刘博士在总序中梳理的对中国三十年诗歌状况的考察,因这种梳理似有失之于粗疏和简单化之嫌。同时,我还认为当代汉语的语文精神中,如果缺乏有创造力的汉语神学与诗歌批评的对话、甚或浸染,缺乏当代汉语中的神学思想的梳理,缺乏诗人与信仰、神学问题的磨砺,“以灵命追求为旨归”的诗歌,以及圣经传统如何进入诗歌创作、阅读和批评的视野,还是一个问题。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真正的对话、对接远远没有展开。作为一个很有价值的参照,我们肯定会想到对中国诗歌产生重大影响的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那是一个俄罗斯神学家、思想家、诗人辈出,神学思想、哲学命题、社会问题与诗歌创造力互相砥砺、浸染的时代。从别尔嘉耶夫的《俄罗斯思想》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很多神学与文学的相互砥砺和影响。
我们没有别尔嘉耶夫那样的,“从马克思主义转向”的真正的神学家和基督教思想家。我们有智术师,投机者,可能很少真正意义的神学家和哲学家。原本可能影响中国汉语精神的某些神学学者,后来转向了“政治哲学”,成了“新国父”论者,抑或国家主义的辩护者,觊觎政治哲人甚或帝王师的宝座。具备信仰和神学背景的诗人,有的已经失联,有的需要不断辨认,有的转向了对佛学的迷恋。这可能正是中国处境的一个缩影,其中的危险和叵测一言难尽。
 
 
B、几个思想背景的提示:
 
 
a.基督教神学与信仰,对于中国语境,包括五四以来的(即中国本土启蒙)、中国传统文化的异质性。“西方之教行于中国,道之贼也。”基督信仰的“启示真理”,来自天启和一个位格神的垂直降临。因此,任何向往让启示真理“融会贯通”于中国文化的企图或努力,都必然是一种虚幻的意识形态的“和谐”与“时代广场舞”,或者对其精神核心的阉割。
b.欧美神学思想的几个理念可能对我们的语境构成的影响:1、朋霍费尔(“人类已经成年”,无宗教的神学和信仰);2、西蒙娜·薇依:上帝缺席、期待神学、政治行动;3、尼采:上帝之死;4、埃里克·沃格林(政治哲学家):灵知主义(诺斯替)与上帝之死和现代性的关系,杀死上帝的元凶;5、海德格尔哲学与神学的关系。
c.《宗教大法官的传说》(来自《卡拉玛佐夫兄弟》,以及如何理解别尔嘉耶夫的“历史上的基督教是失败的”。
d.西方思想一直强调返回两希文明及其雅典与耶路撒冷之争。海德格尔对于“存在”词根的挖掘;沃格林对于意识形态性质的“次等实在”的发现;阿甘本对于使徒保罗《罗马书》的再次解读,等等。
 
C、李浩诗歌印象:
 
 
在李浩的诗集《风暴》中,我看到至少两种或多种向度上的语言生成,一种是来自“自然状态”、或类似于丛林状态的,另一种是接近新约启示录背景的语言向度,以及这样两种语言状态的不时碰触、纠结、铰缠、扭结、甚至绞杀。还有一类,比如其中的《赞美诗》,语调较为轻灵的诗歌。诗集中最后一首长诗《主人的塞壬》,显示出作者的叙事风格,以及中国环境中的天主教信仰“景观”的想象性呈现,使得这首诗在这本诗集里显得比较特别。
作为一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成长于河南省——这中原大地、“中央之国”的文明内核已然荒败,麇集世间苦难与“血祸”之殃的灾变之地——的诗人,其诗歌语言背景中的阴郁、黑暗、荒凉、灾变,类似政治哲人霍布斯的“丛林法则”下的,“被猪尿救活的”“或许是唯一幸存者”的写作,如何与天主教信仰发生垂直向度上的格杀、征战、融会,在这种生存背景(至少是他的童年和少年生长环境)与信仰背景、诗歌诉求之间,会生发出怎样一种诗歌与终极事物的关切?这是我感兴趣的诗学命题之一。我们能否在诗人李浩身上期待一种切实的证悟,一份诗学捍卫和精神拓进?
 
诗歌评论家耿占春先生曾经写道:在当代中国诗歌语言中,作为一种整全背景的象征系统的碎裂。这可以看作诗歌写作共同体得以共享的、公约性的价值系统的断裂,使得诗人们不断诉求于建构个体的、私密的自身的象征系统。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命题。可能在这里,有一个问题不能不引起注意:这样一种无限私秘化的、背离公约性的语言和价值诉求,最终是否一定导向诗歌独创性、诗歌创造力的释放?
对于这片土地而言,依然带有强烈异质性的基督信仰,以及这种信仰背景在李浩这一代诗人身上的语言催生,我仍然在关注它的垂直于大地的旷野呼告和祈祷性的语言生成。
 
……我知道你们的
身体,是天主恩赐给我的语言。
 
                    ——《天使们》
 
诗歌本来出自祈祷(祭司,诗人的古典形象)。语言,回到诗歌的接近本源性的祈祷特质:“我的语言”,天使(有飞翔能力的)身体,她们的存在本身,是对天主的祈祷。语言和天使的身体何以合一?因为天使的身体,高级的被造物,也是一种器皿——盛放“道”的器皿,这器皿与本源之道(言,神)同在。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约翰福音·第一章》)
《在基督里》,音乐很明亮:
 
金色的年华,像金色的葡萄,
在葡萄园里,我梦见了果实。
 
这样的诗,在现代汉语中可能被认为是过于抒情的,或者浅显的,甚至滥情的。但对于李浩,情感的根基应该是真实的。因为诗歌的时辰是“在基督里”。
不过在《风暴》中,这种明亮的诗句并不是很多。
李浩可能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词语的锤炼师,锻铸匠,或者是一个有着隐秘诗歌抱负的现代炼金术士。李浩诗歌中的“匠气”之作,显然有不少(这里,“匠气”并非贬义)。
当他的信仰牵引着他的时候,他能够写得酣畅而显白;而当他返回现实的扭曲残损的时候,他的诗句开始显得时而扭结,时而莽撞,时而锋芒犀利,又隐隐透露郁勃之气。他的诗歌,不时被一种有意为之的诗行中间的空格键打断,让你的阅读被迫于节奏的停顿,或在被迫的停顿中,让词与物迎面撞出火星,或忽然让你身处中原的某个乡村坟场,撞见突兀升起的火堆:那是在他的故乡河南息县——春秋战国时代的“大息国”一带——的旷野上升起的火堆,可能是他少年时在荒野放的那一把火,此刻进入了诗歌的锻造铺和冶炼场。
李浩平时孜孜于持久的阅读,并为自己的诗歌冶炼场不时添加高质量的炭木。他希望在自己的铺子里锻铸或锃亮生猛,或灵巧如飞的诗歌仪器。在他三十岁左右的铺子里,已然有几道可观的景观:
 
日光灼灼,肉铺里的铁架上
悬挂着的黄昏,缓缓涌入
我们的大脑。盘旋在我们
 
大脑中的长蛇,吞噬着日落;
日复一日地,吞噬着血淋淋的
日落。日光灼灼,湖边的
 
铁匠铺开着门,当我们转身,
大海便从我们的眼中涌来,
澎湃的潮水,撞击着大海的
 
墓碑。日光灼灼,山脉沉没,
天空中,祥光忽然一闪,黄昏的
缺口,开始向这世界喷火。
 
像这一类似乎带有新约圣经《启示录》语言气质的诗句,主要集中于2012年创作的一批诗歌中:
 
那个昏睡的大湖,那个一片火红的大湖,高悬于天上,高悬于大地所有的生灵之上。主啊,你让狮子从火湖中飞出。
……我看着狮子口中喷出的火球,我听着阵阵痉挛的咆哮……我用我断断续续的祷告,我用我寒光闪闪的母语,数着森林的上空沙沙 熄灭的明星。……求你将我从人的肉体和诗歌中,释放出来吧。(《主啊,求你俯听》)
 
在《风暴》中,依然充斥了中国语境中的现代世界的断裂、残损、虚无、愕然与精神荒原。例如:
 
像一缕幽光,神秘又凄切。
来来往往的人群,从树下
 
穿过,坐在饭馆里,捧着他们
如鼠的灵魂。他们在理想
 
与蔓延着瘟疫的躯壳内,
吹嘘明天。他们炫耀
                       ——《沙雨泻入天幕》
 
这是源自地狱场景的吹嘘和炫耀。李浩显然不是那一类只写作或吟唱宗教性质的简单赞美诗的写作者。在他的许多诗行间,你能感受到他语言中带着童年和少年先天生存体验的恐惧与颤栗,比如《舌根》、《日记》、《灵歌》里的这些诗句:
 
我和畜生带着土地的震动
在高架桥上寻找天空
唯一使生命立命的
那块通风的桥底         ——《日记》
 
我的心灵里,游动着,
无数哭喊的鬼魂。         ——《灵歌》
 
必须从雪开始。划破长空的流星
已经回到黑暗的胶囊中。
 
…………
风中的血液,河流的唾沫,
必须在舌根的暗哑区域蔓延。
 
必须静静地说话。当你听她时,
你必须仰望,雁阵也必须升起。
 
                               ——《舌根》
 
“舌根”,也是语言之根,言说之所系。对比前面引用的《天使们》一诗中,“我的语言”是天使们的身体,是在神界的祈祷;而在《舌根》中,那轻灵的飞翔和祈祷隐去了,因为:“划破长空的流星,已经回到黑暗的胶囊中。”封闭的胶囊,舌根的暗哑区,荒漠中的手镯,沙丘上的皮肤,悬崖上的惊讶之树,这些意象,透出现代性的断裂、干渴、隔阂、错愕,等等。
但是,“当你听她时,你必须仰望,雁阵也必须升起。”
这个“她”是谁?一个“必须仰望”者。在我们残损的精神世界中,这个“必须”带有某种严厉和约束力。仰望是一种垂直于大地的祈祷性行为, 在雁阵的升起中,你必须垂直仰望。
一个信仰和祈祷的对象?
 
《这一天你众多》,是一首优秀的诗:
 
这一天,众多的你
上下翻滚,好像锯片上的铁屑,
吸收我的意志。
 
众多的你,或者众多的死亡;诗歌中的这个“你”,是谁?
那些在切割机的锯齿下翻滚的铁屑,是“众多的你”,是因自身的悖逆之“罪”而在大地上“终有一死”的短暂者,它们因“罪”而翻滚,罪赋予它们以崭新的磁性?它们“吸收我的意志”。这是一个逆向的磁场。
上帝在大地上的缺席,使得诗人在众多的死亡和飞舞的铁屑中,看到其实是“众多的你”的肉身化的翻滚。
上帝在缺席的在场中,让人领悟短暂者的短暂,与永在者的缺席与临在。
我们这些短暂者,“已经”在这上下翻滚的地狱中。
因为我们一生下来就在这里了。
接下来要去完成的事业,就交给你们了——
你们这些诗人们。
 
 
2014年12月14日至26日,写于北京通州
 
 
 
 (作家网编辑安琪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