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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在于风暴中

内在于风暴中
——评李浩诗集《风暴》
黎衡
 
这本诗集《风暴》的写作时间始于2005年,也是我跟李浩相识的年份。那时候,他21岁,我快要满20岁,我们俩和另一个朋友,在珞珈山下的梅园,三人喝两瓶白酒,对未来一无所惧。那时的李浩,充满了写作、事业和爱情的自信,似石猴腾空蹈日,又颇有五四时期郭沫若式的诗人掌控一切的“气焰”。面对今日李浩的幽僻、深沉、痛彻、闲定,感觉他就像一个从闹市跑到了旷野的人。
一拿到这本诗集,我就花了两个小时快速地读了一遍,这里面大部分的诗,我早已十分熟悉,并且了然写作的精神景深。这次重读,发现了李浩对旧作的一些修订,也重新通观了近十年来他日益精进的语言意识和技艺的果实,以及他的个人经验、灵魂履历、精神突围之进路投射在写作中的丰富可能。
05—08年期间,李浩大致处于诗歌的学徒期,写作风格和语言状态并不稳定,显露了才华,但有时候会表现出修辞上和经验材料选取上的任性,当然,这也是诗艺的准备阶段和试错机制。从写作观念上来说,这一阶段的李浩,迷恋的是词语的风暴,含混的、非理性的能指的随意布局,这让他像一个反逻辑的、追求奇悚效果的魔术师,又像一个游手好闲的词语的“掮客”。“在名词世界里女人制造层叠的可能……假借诗的名义模仿/爬行,在一个看不到边缘的名词世界。”如果要出一个修订版,我会建议李浩删去《归乡》《多么安静》《大写意》《永无止境》《农历日》《风光村情史》《嘘神之旅》《别岭南》《息国》《幻象》《序曲》《遥远与信号》《而我赞美我们途中的谜》《紫薇赋》《俳句》等诗,甚至包括第三辑长诗中的《消解之梯》和《静物诗》。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这些作品没有可取之处,而是因为李浩后一阶段的写作如此鲜明、夺目,为他诗歌的整体面貌自设了新的标高。
让人着迷甚至震惊的,是李浩在08、09年左右逐渐发展,10、11年之后成熟、深化的诗写方式,将基督信仰中的灵修、异象、祷告的精神经验(区别于世俗经验)专注地、确凿地、精微地付诸写作的持续掘进。在基督教会的中文语义中,“诗歌”就是向上帝歌唱的赞美诗。赞美诗具有崇高的风格,融贯了教堂众声合唱的公共性和位格神临在的个人性。它的公共性类似于一种“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个人的解放是一切人的解放的前提”;它的个人性则是真正隐秘的(就像祈祷中的忏悔以及天主教徒向神父的告解,可以没有压力、心无旁骛地说出自己的污点和隐私)、天真的、内在的。它的公共性是个人性的发声的共振和听觉的返响;它的个人性则是公共性的分发、领受和内化。
 
这一天你众多,切割机
在晚餐的刀光下,
吃掉火柴,吃掉争夺。
 
众多的你,众多的死亡
静止于瓷器的表面
观望下一个裸体
 
这一天,众多的你
上下翻滚,好像锯片上的铁屑,
吸收我的意志。
 
——《这一天你众多》,李浩诗集《风暴》107页
 
肯尼思•雷克斯罗斯称:“如果说以赛亚是所有宗教诗人中最伟大的,那么杜甫就是非宗教的。”(邓宁立译)《以赛亚书》的作者以赛亚和《诗篇》的作者大卫(按基督信仰的理解,其真正的共同作者则是圣灵),提供了旧约时代亚伯拉罕宗教的诗歌典范。在中世纪和近世,但丁、邓恩、布莱克从不同维度丰富了基督教诗歌的可能性,成为诗学和智性的不竭活泉。现代主义时期的大诗人里尔克和艾略特,则被论者称为分别表征了基督教神学的个人主义(《时辰祈祷》)和整体主义(《荒原》预示的神圣终结之后西方世界的精神景况)。杜甫俨然已是当代中国诗人论域中的“汉语之神”。他的世俗、即兴,他对时间的洞彻、他的语言的深湛,却也可以视作对他自身的向度的终结,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反倒是以赛亚,有可能提供汉语自新的契机。这种契机的先例,就是佛教典籍翻译对汉语的深刻改造。
试读旧约以赛亚书64章:
 
“我们都像不洁净的人,所有的义都像污秽的衣服。我们都像叶子渐渐枯干,我们的罪孽好像风把我们吹去。
并且无人求告你的名,无人奋力抓住你。原来你掩面不顾我们,使我们因罪孽消化。
耶和华啊,现在你仍是我们的父。我们是泥,你是窑匠。我们都是你手的工作。”
 
这段和合本圣经的经文自从我第一次读罢,便散发着奇异的魅力常常回响。它的意蕴有一层卑弱的战兢与躬身的恐惧,跟国人世俗人文主义的情怀是如此不同。它的语调决绝、凛冽,诸如“我们的罪孽好像风把我们吹去”的比喻如弦在耳,诸如“消化”、“工作”这样焕然的新词如鼓发聩。
圣经中文译本的广泛传播不过百年,但丁、里尔克、艾略特的煌煌巨作的译介和发挥深刻影响,时间则更短。这次汉语自新的契机,曾找到冯至的十四行和穆旦的一些诗。现在,在李浩这里,我看到了另一种“觉醒”和希望。我并不反对蔚然成风的许多诗人回归传统文化(儒释道)的努力,传统就是传统,像血液和脉搏一样,回归的必要在于二十世纪的断裂与浩劫后的补课。但要警惕可能的文化本位主义对一切他者(尤以所谓“西方”为假想敌)的拒斥。圣经和意、德、英诗贤,何以不能像曾经的佛教一样,成为新传统?抱守与开放,到底何为曙光?何为乡愿?
 
黑沉沉的,一团乌云下,打不开心愿。
就连风,带来的亘古之言,
 
也打不开。黑沉沉的,这团乌云,
走动在你我之中。道路上升起的荣耀,
 
似乎眼前的明天。窗台上的书籍,
于云中,积攒的沙土,总使少年的心,
 
像光一样,陷入茫茫、林间。而他的
田园空旷,空对着轰隆隆的海潮。
 
他们希望光辉,医治山脉,让身体醒来
追随那个死去的精神,进入风暴。
 
——《风暴》,李浩诗集《风暴》73页
 
这首《风暴》是诗集名称的来源,也不妨从这里一窥李浩的个人言说之途。新诗有一个重要的要求,就是要慎用熟词(避免感受力的惰性),擅用新词(陌生化、复杂性),诗人时刻警醒突破自己写作常用语汇的苑囿,扩大“词汇量”。有时候,发现一个新词就发明了一个新世界。而吊诡的是,《多么安静》(诗集《风暴》第8页)的僻词只带来了自然主义的生硬和平庸,怪词爆棚的《消解之梯》(诗集《风暴》第149页),也只是暂时提供了一场谐音、反讽的追逐狂欢,一个意象、意义和情绪相互引爆的词语消费现场。这首《风暴》,以及这一时期类似的许多短诗,大巧不工,不避熟词,却产生了隽永的意蕴和某种“唤醒”般的力量。“乌云”“风”“林间”“海潮”“山脉”,都与紧迫的精神处境有关,仿佛复魅的仪典,让灵氛荡溢在万物之间,无论“乌云”还是“茫茫林地”,都转换成了一种类似潜意识或梦中梦的、恍如隔世的场景。在一种飞蛾扑向天灯般的意志的推动下,这些意象在秩序中贯穿,而不似朦胧诗的意象堆砌。意象甚至获得了三个层次:第一层是自然,乌云是一种物候,是灰色的欲雨的云团;第二层是隐喻,乌云是压抑的情绪,是悬而未决的处境;第三层是灵知(仅仅在诗学而非宗教学“诺斯替”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乌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知觉,我的延伸,乌云就是我,我就是乌云。僻词并不必然地带来新奇(有时候反而是不准确和刻意),熟词也未必会导致浅陋。在这首诗里,熟词就提供了朴素、直接的力量。
李浩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人称。诗集的第二辑就命名为“我和你”。人称问题是现代诗学的核心问题之一,新诗的费解,很多时候就是因为“不明就里”的“你”、“他”。在大多数文本中,“你”、“他(她)”要么是爱情的伴侣,要么是欲望的对象,要么是自身人格的客观化。像李浩这样频繁地运用人称关系,且将“你”的意义赋予面对面的位格神的作品,则很鲜见,这样,就摆脱了一般诗歌作品中人称的靡靡和扁平,而具有高拔的、典正的玄学意味,十分耐读。
 
我们将手中吃人的
铁器,放回沉寂的箱子里。
深邃的脚踝、车轮,还有人群,
交出你,就必须跨过你
 
——《初春》,李浩诗集《风暴》96页
 
2011年之后,李浩的一个新变化,是叙事性的加入,《女人》《天桥下的歌手》《沙雨泻入天幕》《主人的塞壬》,用天使和人的双重视角,观看世事,形成光晕的交汇,值得注意。
其实,这部诗集还没有选入近一两年李浩的新作,一种猛力的、驳杂的写法,在北大未名诗歌节朗诵会上略听得一二。我认为,李浩是当下年轻诗人当中,少数值得跟踪阅读的之一。“风暴”当然表达了急进的雄心,祝愿他带着的热情和才赋,站在的暴风眼的静止中。
 
2014年11月于广州

(作家网编辑安琪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