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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神明看“那个个人”——评李浩诗集《风暴》

 一直想自不量力的去写点海子的诗评,有这个念头,不是因为关乎于他的遗身余价是多么天震地骇,而是他献祭式的重生给我这样一个“潜伏期诗人”的一种巨大提醒,即给走到人性、生命、灵魂的悬崖时的我予明示,该纵身飞跃下去还是回头继续自己的平庸?遗憾的是,至今因为很多“但是”没有动笔。
 自因中国诗歌学会和李浩先生结缘后,他几乎每天都为《十月》和众《十月》观注者在微信上推送高锐智之文,遭遇妙曼或宝刀时,陷入“吃货”状态的我忍不住发微信给他:“感谢您每天的‘满汉全席’!”谨慎、谦虚的他后来又以此厚赠于我:“谢谢姐姐勉励,人生知己难求。”记得已故作家三毛曾说:“知音,能有一两个已经很好了,实在不必太多。朋友之乐,贵在那份踏实的信赖。”不知觉中,我已被他当成“知己姐姐”,一时间我还真有点不知所措,一直来我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个大不幸,因为似乎并没有三毛所说的那种知己。
 2014年9月,独具慧眼且久负盛名的上海三联书店出版集结出版了一套清心诗丛,作为“千里良驹”的《风暴》在其中。愧于当“知己姐姐”,李浩又是一位通神者,所以要把《风暴》评熨帖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阿诺德说“诗的创造力在达到最高成就的要求上,是缺乏材料和基础的,而且必须丧失一种对世界的透彻的解释了…… 批评是只要知道世界上被知道和想到的最好的东西,然后使这东西为大家所不知道,从而创造出一个趁正和新鲜的思想的潮流……”(阿诺德,《当代批评的功能》,西方文论选),在此,且容我不知薡蕫的秕论一番《风暴》。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子又曰:“吾十有五而学之,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心随所欲而从不逾己”。孔子把三十岁当作成功的分水岭,三十以前,读书人在人生戏台上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余华先生曾对外国人说“我活40年相当于你们活一百年”,按余华先生的公式换算一下,32岁的李浩应该有八十年的诗坛功力了,有时我简直怀疑李浩是不是李白的后裔,要不,仅凭《风暴》,他似乎并不需要怎么跑龙套就转正了呢?海子生前的三个愿望之一就是“王位”,王位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多个,但海子生前并没得到“王位”,而是死后才被喜爱他的诗友们冠冕,这无不充满讽刺的味道。今年5月,李浩给诗友们分享了他的八首诗:《你和我》、《困境》、《死亡之诗》、《岛》、《雪屋》、《湘鄂之旅》、《沙雨泄入天幕》、《哀歌》。
 我写道:黄昏十分,席窗而坐,籀绎一下李浩老师的诗歌:每寸字符组合的誓词都有丰富的神经末梢,这末梢有着一定高度的灵魂,以小见大和以弱渐强的独特比拟和内涵,是诗人风华正茂的诗智。
 而《风暴》在手时,我跳跃地读到第三辑《消解之梯》,“诗歌王储”的名字几乎从我嘴里呼之欲出,我要为李浩冠以此名。《消解之梯》早在网上和微信上都读到了,但我没有完整的读完《风暴》,无法理解浩心中的“梯”,越不懂就越痴迷,于是,有了这意犹未尽的片段:
 
“焦虑”专利已成为我的,
市场的。忍之受者——与之享用。
这,也难怪。“我”是吃纸长大的
 
一代,汉字始终验证 不出秤砣里
铁含量。需要改良意识形态?还是
 
压制池塘中浮出的石块?沉默萃有
剧毒属于禁忌,“我”准备在某地
放它一炮,消解现场竹花下落。“我”
 
成熟了。地址和阶梯都顺“吾”之意,
同龟在海便濯洗眼睛,汝需莲花何意?!”
——《风暴》(P150-151)
 
 李浩对隐喻、转喻、借喻、象征、错位都用到了,我喜欢把诗人在诗歌中的身份、意想和寓指的错位解读成“越位”,尤其是语境中身份的置换,转得很自然巧妙,“我”滑向“吾”和汝,可以假想,李浩从现代人穿越到古代人,再从童子到成年男子的巨大转变,为后节压足了铺垫。
 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主角“1900”,大字不识的“1900”对音乐的理解就是对节奏的超乎寻常的敏感,节奏感完全取源于对人的性格和经历的观察,他随机自奏的曲目可以随时因人而异的变奏,而变奏非但不影响曲目的整体性,更增加了曲目的独一无二和无以取代的交响美的狂热表现。有人说电影配乐是看不见的主角,而诗歌同样可以理解为文学里的看不见的主角,诗歌的表现手法不如小说、剧本淋漓尽致和跃然纸上,但诗歌的灵魂丝毫不逊色任何体裁的文学作品,甚至有过之。李浩在他作品里熟练而广泛运用了这种优美的“变奏”。也许李浩并不刻意的这样运用,但他不经意的使用造成了他作品的独特性,比如:《归乡》、《多么安静》、《什么鸟鸣》、《诗泉》。
 在人性和现实的体验上,李浩专宠隐喻,这是他过于谨慎和保护自我的表现,这一点上,要外人轻松而如实的洞悉他的内心和灵魂,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日记》。《日记》和主题相似的《引入记忆》相比,《引入记忆》显得比较直白,而直白的表现在审美上屏障是不够的,读起来就不那么养眼。隐喻之美只要不是故意被“上帝雪藏”那一定可以找到想像的源头,相比之下,由于隐喻和借喻的妥帖使用,《日记》虽精悍,其阅读之快感在过程,而《引入记忆》的快感却在始与末。诗坛理论鲜有“拆喻”二字出现,海子是玩“拆喻”的高手,他能将中外史料轻松的拆喻到自己的诗里,所以,海子的很多不被人理解的诗,是因为分裂了中外史料并将其二次分裂,这种艺术价值不被民间所洞穿,把他的诗捧到更高的神龛上,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献祭所增加的同情分,这一点上,李浩的作品深度方面可给“优秀”分了,只是拆喻方面还不够明显。深度虽然会削弱作品的社会价值,但在艺术价值上冲击力很强。
 海子极其崇拜的画家:文森特.凡.高曾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像星球之间那么遥远,他的内心有太多不被人理解的东西。有人说艺术家是“极品疯子”,凡.高有癫痫家族史,他在非常清醒时作下的布面油画《夕阳下的播种者》(1888年)就不为当时的人们所理解。这个抽象派画家仅靠卖画生活,其窘迫可想而知,油画界经历了几次洗牌,当初一瞥而过的作品如今成了荷兰奥特罗克落勒-穆勒博物馆里的镇馆之宝。海子迷恋上凡.高的非正常死亡的方式,除了他们在精神上有同病相怜以外,“极品疯子”在追寻对真理的认知上也具有非凡的悟道。浩选择了不同于海子和凡.高的灭赎之路,他更认同丹麦哲学家、神学家——基尔克果的“存在主义”,他也更愿意象基尔克果把孤独和苦难变成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消解之梯》象一个举着圣火穿过黑暗的使者正领着人们去原谅一段哀毁骨立的经历:
 
“感谢你,给我安排一段失明期,让我在
自身的黑暗里征服那人的局限。”“感谢你,
 
让我成为,你万国之国里的子民,你天国
里的王子。”“感谢你,你用你的血和肉
 
清晰,我内心的罪。”“感谢你,因为你在
我身体里植入了灵,我便有了灵。”“感谢
 
你,让我必听必行你的道,以你的名行你的事。”
——《风暴》P151
 
诗人也好,艺术玩家也好,还没有谁不羡妒和想得到“王位”的,达到庄子那种“以天合天”境界的毕竟是凤毛麟角。这段里的“王位”,是已有所指的“王位”,而我更愿意所指为“诗坛王位”。
李浩于2009年写的一首诗《花冠》,与《消解之梯》不谋而合:
 
“暴露在地面上的石头和砖块,
让我亲眼看到,我里面的灵,
 
好象龟壳开裂。居住与尘土中的
时间,已经形成好汉的荒漠。
 
时间不满我们祖先的肋骨。
你说,‘地球在喝着人血。’
 
当一天的太阳升起,峡谷,清晨,
和我们,就开始了血的圣洗。”
 
 虽然《花冠》比《消解之梯》(2007年)晚,可以把她们理解为姐妹诗,两首诗里都出现了龟、和峡谷。如果诗歌里不断有重复的事物出现,那是作者对一种思想的强调,也是一种思想进入巩固期的强烈讯号。进口宗教的传化,李浩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圣标,尽管他一如既往的喜爱冥想,但他的诗不再如先前那般“简单的复杂”,“纯粹的磐错”,我不知是该给他送鲜花还是该向他丢石头。
 对于2007年之前的诗,他自诩为“学徒之诗”,充满了纯粹的生活气息。鳝鱼、女人、一支烟、鲜花、盛夏、一场莫名奇妙的发呆,出自他手,可以想像冥想中智者的生命气息,在2008年以后,他的诗发生了灵动。不难看出,《最后的晚餐》(石膏底蛋胶画,莱奥纳多.达.芬奇,1495);《基督受刑图》(板上油画,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1515)、基督受礼(木板蛋彩画,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1848)之类非连续的艺术作品折射出的宗教之光和神力对于浩的影响!连日本,这样一个以忠诚为信仰核的国家,都受了进口宗教的影响,原来日本只信仰神教,后来又信佛教,脱亚入欧后又加信基督教了,多神论改变了国民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但他们多元化的宗教信仰还不足以对政治构成威胁,在一定程度上升华了其信仰原教的美德,比如,2010年由小说《假名手本忠臣藏》改编成电影的《最后的忠臣藏》:
 
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死得迟才是奇耻大辱,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我赴死之生,脚步渐远,梦之又梦,可哀可怜,
虽然我死得有些迟,请带去我三世之缘,重入因果轮回。
 
 伟大的诗人仿佛只学会了不被理解的痛着,他们集体联手拒绝以杜冷丁来医治自己的痛苦,如果说诗人唯一的快乐,那也是来自心甘情愿的自我折磨,自我痛苦。他们往往宁愿孤独和痛苦,也拒绝和庸常的快乐握手交朋友,很少有诗人愿意以幸福的方式作为自己生命的突破口,他们更愿意以非自我的方式突围。浩在入教之前的遭遇是个悬疑,因此他开始寻求解咒的办法。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是什么,让他如此的清晰、清醒、清澈的感受着痛苦的快乐?仅仅只是冥想过后的空穴来风吗?
 No,似乎只有死、哀,与黑洞有关的无边才配成出现在诗里,似乎又是这些不加归属的不受众之思,在细品之余,可以间歇性的肉视那与生俱来的还挟带着些许胎血的非凡胎之美。
谈到宗教,就绕不开身份证、皮肤、血统。宗教并不是一个神秘而孤单的话题,尤其是这样一个资深洋教。我国目前每年新增基督教信徒在50万人以上,据不完全统计,如果佛教信徒有1亿,基督教徒则在7000万,这是2011年的数据,现在一定不是这个数值。
 李雪(笔名豆豆)2005年的小说《遥远的救世主》,提出了关乎于“道”的绕论,小说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天道》。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见《道德经》第77章),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见《左传•昭公17-18年》)。李雪不仅引用而且收炼了道的含义:“道可道,非常道。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乐圣的亡,在于毫无外患意识,救主的不是人,是道,得救不是破了戒的狼吞虎咽,是觉悟。”
或许在“道”前面被加上任何定语都只能缩小其内涵范围,不妨只简而言道比较好。在这部小说里,李雪塑造的男主角丁元英,是一个伪道者,他利用基督教徒对宗教为形式上的简单和片面理解的缺陷,成功的驾驭了他们为己所用。这是两种宗教在智慧上的较量,也是他很好的利用了两种“道”的结果。
 李浩是汶川地震的志愿者,从灾区回来后,他皈依了“神”。新的,又是辩证而古老的问题是:宗教究竟是不是万能的?宗教真的可以拯救任何人与事吗?能臣服(我更愿意用“利用”)于宗教之身去改变、保护、拯救一些通人、通事和通史。似乎不是富得敌国就是必须是身无分文的人更适合充当神的使者,比如特蕾莎修女。
 西川说:“……中国的诗歌形成了一种新的陈词滥调:要么描述石头、马车、麦子、小河;要么描述城堡、宫殿、海伦、玫瑰;贫血的人在大谈刀锋和血;对上帝一无所知的人在呼唤上帝……他们反复引用里尔克的‘挺住意味着一切’——他们为什么要挺住?乡村、自然、往昔、异国、宗教,确有诗意,但那是别人的诗意。”——《大河拐大弯》之《诗学中的九个问题之我见》P169
 谢有顺说:“今天……当晦涩成了大部分诗歌的通病时,于坚的诗歌显示出了朴素的力量;当越来越多的诗人远离生活现场,转而臣服于二手的阅读经验时……当整个诗坛都热忠于麦地啊、王子啊、神明啊等集体乌托邦的事物时,于坚却清醒的从其中转身离去。”(《当代作家评论》之《回到事物与存在的现场》,1999.4)
 关于道与宗教,说到底了,其宗旨、目的、哲学结果都殊途同归。宗教的最大用途,自来颇有争议。中国经历过“洋务运动”,也经历过“五四”,该丢的丢了,不该丢的早已丢尽,正如海子精辟的总结“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却早已丧失”。什么样的宗教信仰决定了什么样的政治和文化,在西方诗坛,其鼻祖留传下来的文化恰好是他们诗歌的胎衣,西方诗人的胎盘里有着自己的文化基因,现在,这种转基因文化已在浩的诗歌血管里繁衍生息,有人说混血儿是最美丽的,不难想象诗歌混血儿的样子……排他需要勇气和魄力以及更为强大的智慧,血统的高贵对基因保持着一种难以想像的洁癖。
 韩国妇女下厨时,喜欢边看电影边做饭,但我更热衷于边听朗诵边下厨,比如国家一级演员、朗诵家徐涛朗诵的古体诗、现代诗、长篇散文,以及朗诵界前辈姚奚娟朗诵《红楼梦》等等。诗歌的阅读与理解,离不开结构,而品诗,除了听,还得朗诵,朗诵才能够之于品。为此,我组织了一次家庭朗诵会,内容是《风暴》。
 夫子学的专业和我风马牛不相及,但他不断饿补,近年来通读了《史记》、《资质通鉴》、《左传》等,拉他朗诵,是想听听诗坛外的声音。女儿才13岁,还没有足够的文学基础,但她嗓音稚嫩,拉她朗诵,是因为想听听“中文唱诗班”的声音。
 女儿朗诵了喜欢的短诗:《风暴》(P32)、《死亡逼近》(P105)、《挖鳝鱼》(P4),夫子朗诵了最喜欢的长诗:《白色峡谷》(P165)、《消解之梯》(P149)。朗诵完以后,自由发言,女儿问:“李浩哥哥写的是蝶,我怎么找不到蝶,怎么出现的是丝藤和彗星呢?彗星里有蝴蝶吗?”(见《风暴》之《蝶》,P108)
 夫子说:“你还太小了,不懂,但我这里有一句也不懂,你看,我的马是我的故乡,这马的名字叫启程。用‘启程’代入‘我的马是我的故乡’,就是‘我的启程是我的故乡’,也等于‘我的启程’=‘我的故乡’,那以次类推,‘启程’=‘故乡’,如果我落叶归根回到故乡,那我的死就得死在启程上了。既然启程都是故乡了,那还启程做什么呢?这不进了一个弯弯绕的圈子了吗?或者说,回到了‘原点理论’了?”
 夫子的推理让诗歌品鉴成了一堂数学导推课,无怪乎有人说“土木土木,又土又木”。且谅解于他,毕竟他不是诗人。但他的导推让我看到了诗外一种哲学的由来,是所有思想家都考虑过的问题:既然最后都要回到原点,为何又要出发?显然李浩并不是想讨论这个原点哲学的问题,他所表达的是在生命之上的哲学。他用晦涩的题目痛苦的表达了自己的哲学态度。我们却不同程度的在阅读上出现了困境,对于女儿来说,她的困境在于阅读宽度,夫子的困境在于阅读的纵度,而我的困境限于日常理解的经验,在籀解李浩的整体思想结构方面,我的整体思维跟不上他的“凌波微步”。
 对于该献鲜花还是扔石头,我想,科班出身的“王储”浩,拥有严格的理论和中西方诗歌经验,经过了无数次的诗歌实验,扔一点橡皮石头给他,应该对他是一种温柔的苛责。诗歌的灵魂和语言的秩序,灵魂恐怕更为优先,而他的诗歌语言亦如“穿窬之侠”,身手便捷到不凡。
 李浩最喜欢的一句“神”话是“那个个人”,他是一个年轻的诗人,也是一个神的诗人,不管他崇仰什么宗教,他的内心是一个装满了氧气、圣光和高尚道德的容器,他用自己肉身所体验出的疼痛和美妙一点一点的挤压这个容器里的氧气和光芒,他要用这微弱而又强烈的诗歌般的节奏证明一个诗人的疼痛与存在。
 如果说,他的诗与众不同的地方,却又恰恰是我向他扔橡皮石头的宗教信仰。但只有从他的圣途出发,也就是他最喜爱的“那个个人”出发,或许可以减轻一个诗人的作品在受评时的活剐之痛,更可以为读者找到一种在他那无边想象的天空中被叫停的感觉。
 做一个诗人很容易,但要做一个永远坚守一种高贵信念的诗人却实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