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神话,咏唱英雄
2018-08-27 05:11:19
作者:谢晓霞
书写神话,咏唱英雄
——评王天宁的《追梦书•神祗飞翔》
作者:谢晓霞(深圳大学)
在一个日益庸常化和物质化的时代里,诗歌不仅是我们远离世俗纷扰,回归真实自我,抵达生命本真的一个有效途径,它还是我们能够审美地、诗意地栖居的重要凭借。在王天宁的《追梦书•神祗飞翔》里,诗人再一次给我们拓宽了诗歌的疆界。寻找人的神性和英雄性,展现生命最美好最极致的状态,回归个体生命的崇高、庄严、神圣、宁静和自由成为诗歌的新使命。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诗人自觉抵抗现实和日常,执着寻找个人生命和我们文化之间的联结点的基础之上。在这一点上,《追梦书•神祗飞翔》不仅是一部追逐梦想之作,也是一部诗歌意义上的寻根之作。这是对开辟和创造的寻找,这也是对勤劳和智慧的寻找,这更是对大写的人类和伟岸的心灵的寻找。在寻找中,生命迸射出神性的光辉。
一、仰望神祗、寻找人类生命和智慧的源头
《追梦书•神祗飞翔》几乎一半的篇幅都是以史诗般的气魄重述神话,追寻上古大神们的踪迹。从盘古、女娲到伏羲、仓颉,诗人以饱满的热情回到神话,回到世界的原初,寻找人类生命和智慧的源头。这在当今诗坛无疑是不多见的。当大多数诗人沉浸于个人内心世界,吟哦和呢喃一己的孤独、苦闷和彷徨的时候,《追梦书•神祗飞翔》的作者却将目光放到了更为高远的时空。在辽远的天际,他给我们重述神话,再现英雄,让诸神重新降临人间。
以神话开启世界和生命的寻源之旅,是《追梦书•神祗飞翔》的精彩之笔,也是诗人的抱负所在。诗人到底要给我们寻找什么呢?这是开辟、创造、奉献的大神盘古,在天地一片混沌,世界充满无边的黑暗和无际的寂静的时候,盘古开天辟地,打破黑暗和沉寂。“你长成一千八百丈的大汉/挺立在蓝海和沉土之间”,“又经过一万八千年/你站得如一棵坚实的巨树”,“你把全部的生命丰硕成/天地之间的无穷万物”。这是为人类补天的《女娲氏》,“你来了,从荒原上/修长的躯体悠长的发/卧蚕的弯眉如月的面”。为给人类支撑弥补失去了诗意的大地,女娲砍断巨鳌四肢,斩杀黑龙,炼五色石,“挺举着飞向破天/空中留下霞霓飘动的背影”。在这样的诗句里,诗人想要表达的绝不仅仅是重述我们的上古神话,他更想为我们展示的是一种顶天立地的大写的神格。诗人赞美神格是为了呼唤人格,呼唤人的神性,也就是生命最辉煌最神圣的质素。在这些质素中,世界和人类创造者的磅礴大气、不拘一格、顶天立地闪耀着迷人的光彩,为我们这个平庸化和日常化的时代里,越来越渺小越来越琐屑的人类展示着生命更为高岸挺拔的存在。
神话是什么?诗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眼光和心灵投向这样一个领域?布留尔认为神话是“原始思维”的一种,列维•斯特劳斯说神话是“野性的思维”,马克思的经典定义认为神话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这些都是人类学或者社会学视野中的神话。文学视野中的神话则是一切文学艺术的源头,在某种意义上,各种文学类型都可以看作是神话的延伸和演变。如古希腊的诗歌和戏剧,就直接以古希腊神话为素材。中国的上古大神及其传说虽然很少直接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但它们始终是文学的心理原型和重要要素。这一点鲁迅就曾指出过,鲁迅认为:“在古代,不问小说或诗歌,其要素总离不开神话,印度、埃及、希腊都如此,中国亦然。”现代作家们更多的是把神话作为文学创造的基本原型,人们在神话中寻找梦想,寻找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性的东西。可以说,神话是我们关照世界反观自身最重要的参照之一。
在《追梦书•神祗飞翔》中,生命最极致的梦想在对诸神的赞颂中一一展开。这里有开辟、创造和奉献的盘古,有因为创造而充满欢乐和宁静的女娲,还有黄帝和蚩尤大战中伟大而英雄的黄,治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无私的禹,勤劳耕作、孝顺忍耐的舜。在这些神祗身上,生命中的美好和崇高泛着耀眼的光芒。诗人以抒情的笔调仰望大神的光辉,追慕并寻找神性背后美好的人性。这是《伏羲•八卦》中伏羲创造充满永恒而又神秘智慧的八卦。“你仰望迷茫的天空/寻找着那颗太阳/还有无数颗星星/你走过苍茫大地/记住座座山岳/还有条条大河/你视野里奔走起/鸟兽的身影/你的时空里转换/季节的诗情/近的已经深入内心/远的已经抵达万物。”诗人也意识到创造和自由之间的联系,在神的身上,他看到了创造所赋予人类生命的大欢喜和大自由。这是《仓颉》中由仓颉造字所奏响的文明的华章,“自从你照着鸟兽的足迹/画下万物的影子/送走一个个沉落的太阳/人类即使在夜晚/也闪动着自由的翅膀/贯通着照耀古今的光芒/在时空里无限穿越/在万物间自由飞翔。”
把人从神的控制下解放出来,宣告上帝死了是西方文明和文化的跨越式进步,它标志着人的主体性的确立和作为历史主体的个人的生成。中国文化中,虽然没有一个里程碑式的与诸神决裂,但是以科学思维取代神话思维,以科学打破迷信却是近代以来历史的主要走向。在这种趋势下,再读《追梦书•神祗飞翔》,我们就会发现,诗人追慕上古大神,决不是单纯的复古,也不是一厢情愿的造神和为神赋魅,他是要以神话这种民族集体无意识的产物来打破词语和词语之间的障壁、生命和生命之间的障壁,获取语言和生命自由飞翔的可能。
二、在日月星辰和天地万物中发现大写的人
当人主动去探求生命最极致的自由和美好的时候,人的神性就出现了,人成为能够在万物间自由飞翔的神祗。在对诸神的寻找中,诗人寻找到了人,不是匍匐于地面,蝇营狗苟于个人利害得失的人,而是在天地大美之间寻找和绽放生命的神圣、博大、热情、宁静和庄严的人。为此,诗人选取了一组异常辽阔和博大的意象来表达他的发现、感动和震惊。
这里有天空、大地、太阳、月亮和星辰。这是《晴空》里辽阔舒展的人和自然:“蓝天 心胸/云朵 心情/骏马 歌声/风儿 穿过草原”。在天地的广阔背景下,人感受到了生命的自由和庄严。“跑到了天边/跑到一块巨云的下面/我叉腰仰胸/寻找热情的含义”。在天空的意象之中,诗人特别偏爱晴朗的天空,他要的是晴空万里,白云飘荡的明澈宽广和热烈澎湃。对着这样的晴空,诗人“张开双臂/向着天空呼喊——/我的天”!这是惊叹,这也是人和天空以及宇宙之间最亲密的互动。傍晚时暮色四合,黑夜来临,诗人照样能找到属于他的感动。“纯粹的黑暗来临/风儿轻轻地吹起/璀璨的明珠/一半嵌上天空/一半散落大地”。《黄昏》里飞跃着的是大写的人,“一个人的身影/高过了远处的树顶/一声敞亮的歌声/穿过幽深的山谷/向广阔的原野奔流/黄昏里的心境/跃过暗黑的水流/站上剪影的树顶”。在这些浩大的宇宙构成中,人是和天空、大地、日月星辰同等的存在,人热情明媚、宽广博大,人也自由地飞跃出动人的身姿。“向着你/古代先哲的梦/玉一样纯洁的心/寂然飞行 飞行。”在对天地之间最明亮最辉煌的存在的赞叹中,人也和太阳月亮以及星辰一样耀眼,甚至比它们还耀眼。这是梦想赋予人类的光辉。
在寻找上古大神的创造和智慧的过程中,诗人的心境变得无比开阔,诗歌的境界在辽阔高远之外,也充满光明和博大。这是《明月》里的明月,“明月 此时你是浩大的明月/胸怀天下 心空万里/把无限的明亮 无限的爱/无限的光明和博大/撒向云空 撒向星球/撒向大地 撒向心田/银光万里 清辉绵延/一轮浩大的明月/一轮心空的明月/明月 皓皓明月”。诗人笔下的明月,一改从《诗经》以来的中国文学传统,不再是寄托离愁别恨的阴性之物,而是抒发磅礴大气的“天下万千山河上的明月”,是浩大、光明和博大的拥有无限的明亮和无限的爱的明月。这显然是诗人心中的明月,在这个亘古的存在中,诗人提炼出了自己的观念。这无疑与他对上古大神们的寻找分不开。荣格曾说过:“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与此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表现的观念,使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的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追梦书•神祗飞翔》中的天空、大地、太阳、月亮和星辰等原始意象的运用也可做如是观。它们经由诗人的笔触而人格化,成为神圣、光明、博大、热情、自由和宁静的象征。
打开心灵的诗人,以宁静舒展的心境感受这个世界,并有了许多美好的发现。在天地日月星辰和四时节令中,人的感官完全打开了。这是黎明时分的《听鸟》,“鸟的鸣叫 在这个黎明/投进空旷的心里/像是展开了一幅画/又像朗诵着一首诗”。诗人还《听雨》看《暴雨》并体验“天空充满降落的快感”。《天晴》唤起的是对作为一个整体和有机联系的世界的重新关照,这一关照的结果是惊人的。诗人发现:“石头和石头/树木和树木/河流与河流/山岳与山岳/通过一些风/悄悄变化着的风/通过一片阳光/沙沙奔跑起来的阳光/联系起来”。自然万物之间是互相联系的,自然万物与诗歌之间也互相联系着。当语言充当起人和自然之间的使者时,诗和思想产生了。诗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和惊喜,“我没有意料的/山与山之间/奔跑起了云/河与河之间/奔跑起了海/树木与树木之间/石头与石头之间/奔跑起了语言/沙粒与沙粒之间/万物与万物之间/不知不觉 奔跑起了/一片亮亮的黄金”。
三、神话、词语和想象的舞蹈
《追梦书•神祗飞翔》是神话、词语和想象的共舞。史诗性的追求、词语的自觉和想象的驰骋是这部诗集最吸引人的地方。这种诗学领域的探索是建立在诗人想要表达的观念的基础之上。换句话说,词语、想象以及神话的吟哦最终都指向了对英雄的寻找。在对从上古神话中的英雄到现实中的英雄——大写的人的寻找中,诗人试图给我们展示天地的伟岸、日月星辰的璀璨、山川河流的壮丽以及奔跑和飞翔在这之间的人的神圣、庄严、智慧、创造和自由。这和当下都市化和工业化潮流中日益平庸、琐屑、功利,日益丧失主体性的人构成了巨大的对比。
以史诗的笔法和史诗的追求书写神话是《追梦书•神祗飞翔》不同于当下诗歌的地方。诗人的目光所及,不仅有创世英雄盘古和女娲,还有洪水神话中无私忘我的大禹,远古部落战争中英明神武的战争英雄黄帝和炎帝,更有以发明和创造带领人类脱离原始和蒙昧,走向文明的燧人氏、神农氏、仓颉等等。诗人显然是很有雄心的,创世神话、始祖神话、洪水神话、战争神话和发明创造神话,这些具有原型要素的神话都被他以现代诗歌的手法重新进行了书写。叙事手法和抒情笔调配以繁复的描述和吟哦是这些诗篇的基本特征。在细节化地再现大神们昔日风采的同时,也将世界、人类以及文明的起源给我们以诗歌的方式吟咏出来。史诗笔法和史诗追求呈现的是诗歌的庄严和神圣,也是世界、人类和生命的庄严和神圣。这在古希腊史诗以及中国的三大史诗中都曾有过很充分的体现。如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弥尔顿的《失乐园》,中国的史诗《格萨尔王传》等等。英雄们构成史诗的主角,在他们身上,人类命运与英雄们的命运休戚相关。在当下诗坛,诗歌以神话为素材进行史诗性书写的并不多见,《追梦书•神祗飞翔》的探索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
词语的自觉是《追梦书•神祗飞翔》有意识的追求。作为语言的艺术,诗歌最终还是要回到语言本身,要靠语言本身的魅力来表达诗人对自身以及外部世界的感觉。优秀的诗篇往往能够蛊惑人心,唤起读者的感觉。这需要的是诗人在诗歌写作中充分发挥词语的及物功能,让词语跟诗人对世界的感觉和思考关联起来。这一点,北岛在谈及当下诗歌的时候曾以批评的方式指出过,“四十年后的今天,汉语诗歌再度危机四伏。……词与物,和当年的困境刚好相反,出现严重的脱节——词若游魂,无物可指可托,聚散离合,成为自生自灭的泡沫和无土繁殖的花草。诗歌与世界无关,与人类的苦难经验无关,因而失去命名的功能及精神向度。这甚至比四十年前的危机更可怕。”该诗集中的许多诗篇显示出来的恰恰是作者词语运用的高度自觉。返璞归真式的抒情,大气而从容,靠的是语言的质感,靠的是语言的有所负担。在许多诗篇中,坚硬有力的词语泛着金属的硬度和光泽。这是《首阳山》中的情形:“这林子的光影/已经还原给周朝的气味/可是怎么也没有出现/两位周朝瘦瘦的兄弟”。“光影”、“气味”、“瘦瘦的兄弟”,在阅读时即刻就唤起人们对于历史以及历史中的那对兄弟的想象。在《庙坪窑洞》中,诗人写到:“窑的面容是慈祥的爷爷/华夏的斯芬克斯/在高高的土崖上/面带微笑 回应阳光”。干净朴素的词语背后是简单却又有着悠长的历史回响的一组物象,窑,爷爷,土崖、微笑、阳光。悠久的仰韶文明化身慈祥的爷爷,带着神秘而又温暖的笑容回应阳光,回应天地万物的仁慈和博大。《万物之中》的“万物在夏日里/只剩下空寂的屋子/屋子外的天空 云朵/以及下面的庄稼/还有一桩疼痛的心事”。生长——是夏日里的万物最大的自由。
将词语联结为诗句的是诗人想象的驰骋。如果说词语是诗歌的肉身,想象才是诗歌能够离地飞翔的翅膀。有了想象,夜晚的树影被月光照在窗棂上,也能激起诗人的诗情,诗人看到了或者说想到了一幅纷乱而又热闹滑稽的场景。“可暴风雨之夜/田野的稻草人 慌乱赶回/头上戴着礼帽的夜贼/站立起来的黑熊/东躲西躲窥探窗内/不顾一切挖掘窗棂/是想要溜进来偷盗东西/还是要告诉我什么紧急消息”(《夜晚树影》)。有了想象的介入,寻常的生活图景也有了诗意,这是《少年》中少年上学路上的情景,“麻雀不怕少年/跳跃如他的鞋子”。有了这句,整首诗都亮了起来。这些是局部的想象。实际上,《追梦书•神祗飞翔》卷一和卷二对上古神话的书写通篇都可以看作是想象的产物。诗人以想象推动叙事,以想象再现诸神的开辟、创造、战斗和无私奉献的场景,使众神归来。
最后,请允许我以飞白翻译的丁尼生《尤利西斯》中的一段诗为这篇文章结尾。
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
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
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
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
注释:
(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
(法)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
(德)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13页。
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页。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22页。
北岛:《汉语在解放的狂欢中耗尽能量》,《东方早报》2009年11月13日。
作者简介:
谢晓霞,女,1972年11月生,甘肃正宁人。200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获文学博士学位。2002年至今任教于深圳大学。2008年8月至2009年2月,在韩国大田大学中文系担任交换教授。现为深圳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兼任中国茅盾研究会理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