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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当代撒拉尔生存与发展的本色书写

 
现当代撒拉尔生存与发展的本色书写
——韩庆功小说《黄河从这里拐弯》评论
郭守先
 
《黄河从这里拐弯》以奥斯曼家族为主干,书写了高原省积石山县撒拉尔民族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生存发展图景,对撒拉尔民族的抗战、公社化时期的大食堂、大饥荒、大垦荒、学大寨,改革开放后的采金致富,发展皮货、羊绒、客运、货运等民营经济,以及基层基础教育建设,县乡政府处理草山、宗教纠纷,进行干部调配、开展民主选举等均有真切的反映。小说以散文化的叙事风格讲述了奥斯曼、韩来福、穆沙、艾撒、哈牛、雅亥亚、沙巴尼等四代人生产生活情况,展示了撒拉族婚丧嫁娶等独特的民族风情,揭示了撒拉尔好面子、重声誉、敢闯荡、讲仁义、能恕让的民族性格及无法回避的人性欲望。小说用传统现实主义的本色书写,给单薄的撒拉族小说创作注入了生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就如何立体呈现多民族杂居地区的乡土生态和人文环境进行了大胆尝试,是青海现当代撒拉族文学从诗性抒情向散文叙事拓展的重要文本。
韩庆功是海东撒拉族代表性散文作家,此前出版过《故乡在哪里》《边缘上的思考》两部散文集,从来没有尝试过小说创作的他,在神圣文化使命的感召下,于知天命之年,熄绝仕途打拼,以丰厚的生活积淀、广博的知识储备和无畏的担当胆魄,“志兴”(小说主人公官名、经名艾撒)了这项令人惊诧和感佩的文化工程。小说《黄河从这里拐弯》虽然在情节设计上矛盾冲突不是很激烈,故事性也不是很强,有其散文创作的惯性和承继,或者说他的小说创作是一种超越和背弃小说结构和叙述方式的写作,譬如第七章青海解放时,奥斯曼曾砍倒自家的大白杨树搭起便桥,帮助解放军过了藏民沟,当时解放军营长留了个记功便条,小说没有给后来的写作留下峰回路转的伏笔,而是直接在该章中说“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这张条子顶着,让奥斯曼躲过了按旧军官定罪的一场劫难”;又如小说也没有深入描写困难时期奥斯曼如何通过“小聪明”养家糊口及发挥保管员权力庇护家人度饥荒之事,而在第二部第二十五章,去世前讨“口唤”(谅解)时,方才集中进行了追述:奥斯曼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瘪的嘴唇说:“想起来,这辈子阿爸做过的一些亏心事……当年,阿爸使用手段骗瞒了量粪员,原本是二等的肥料,给划了头等。这些年,这事搁在阿爸心头,羞愧啊”“还有哇,阿爸当保管那会儿,兴许随手给咱娃娃们抓取过一半把麦子也说不定,记得不大清楚啦。阿爸寻思着,趁还有一口气儿,跟众人家讨个口唤去!”。
表现在小说人物关系的设置上,也不是很复杂,人物与人物之间不是纵横交织的网状结构,而更像主干与枝桠分明的树状结构,许多“绿叶”完成对“红花”的陪衬之后,便自动隐身,譬如奥斯曼的战友、韩来福的岳丈达乌德,陪衬奥斯曼完成抗日战事、回到故里后就不曾再次直接出现;又如韩志兴的初恋情人、美丽的茹姑娅及其吹笛子的二流子黑蛋,完成韩志兴的初恋故事后,也就退出了“积石”舞台,这些都有悖于“关系越复杂、小说越丰满”的小说理论。不仅如此,小说在写到积石山县有关水利、教育、林业、经济等情节时,必先来一大段综述交代历史沿革,说到精彩处还要插播一段议论或抒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讲到撒拉尔的“经济基因”时,整整发表了近2000字的议论,小说散文化叙事、史志性书写的特点比较明显。小说直到写到孙子辈后,方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以“工作尕娃”艾撒为核心的公务生活与以“厂长尕娃”穆沙为核心的民生经济交替讲述时,小说方才有了一些悬念。但令人欣慰的是,这种创作方式凑巧契合了小说散文化的世界性趋势,当代中国作家高行健、徐星、王蒙、韩少功、张承志在这方面都有成功的探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汪曾祺先生认为苏轼这句文论应该成为散文化小说结构自觉遵从的原则。
需要指出的是,《黄河从这里拐弯》虽然有作者家族及个体生命的自传性色彩,但作者竭尽全力想展现的是黄河沿岸撒拉尔民族现当代立体的全息图,忧患的是整个民族的衍生和进步,而非致力于典型人物形象的抟塑,亦非想讲一个跌宕起伏、感人至深的故事。另外,值得肯定的是,韩庆功在人物塑造方面不存在脸谱化的问题,写正面人物穆沙时,也不忘记写他贪占、偷腥、虚荣等人性的弱点,写反面人物哈日目书记时,也将其在特殊年代不过分折腾“旧军官”,就其虚应故事、不贪图村社妇女便宜的“善举”予以彰表。评论界将类似于韩庆功这种返璞归真的融合家族历史叙事、个人经历纪实的“审美化记忆”的小说称为“成长小说”或“私人叙事”,笔者则更愿意称其为本色书写。
之所以说《黄河从这里拐弯》是现当代河湟撒拉尔生存与发展的本色书写,是因为韩庆功原本就属于那种靠生命体悟写作的本色作家,而非属于靠娴熟技艺书写的性格作家。他的写作既没有像先锋派作家那样过分迷恋语言和句式,也没有像一些新写实派作家那样热衷于表达欲望和幻觉,他致力书写和呈现的是原汁原味、没有添加任何添加剂和色素的黄河沿岸撒拉族的文化形态和生活方式。写散文出道的他,强化细节,淡化情节,以汁味纯朴、色泽素雅的笔触,给我们讲述了祖孙四代的生活史,他创作的不是撒拉尔罕的英雄史诗,他绘就的是撒拉尔民族的民俗图和风情画。譬如,第一部第四章写奥斯曼扬场时,作者描写到:场院里刮起凉快的东南风。奥斯曼说了一声“好风”,起身拿起木锨,稀罕地舀上一锨看起来满是麦糠的料儿,顺风儿“嗖”地扬向空中。那一瞬间,他趁势把手里的木锨柄转动一下,使本来朝着他的锨板不觉间改变朝向,好让甩出去的麦料对着风儿,斜斜地飘散开来,在风儿的驱使下像瀑布般均匀地散落下来。待麦子落地前,麦皮儿、混在期间的尘土或其他杂物被风带走了,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几米开外飘飘洒洒地落下,越积越多……在作者细致入微的描摹下一幅秋收打碾风情图便赫然入目,如果没有农村打碾生活经验,这样的描写是无法想象的。又如第一部第二十九章写到追随穆沙的民工到牧区打工、领到工资准备回家时,作者讲述到:昨天夜里,有人把钱儿塞进贴身的内衣口袋,别上别针,或干脆拿针缝死;有人把钱儿分成几份,分别装在最隐蔽的几处衣兜;也有人干脆把一部分钱塞进袜子,然后穿上笨重的大头靴。有人提醒说,城里上茅坑时,小偷从屁股底下的坑洞内会摸走手腕上的手表,你一点也防不住。也有人说,在你提起裤裆的当儿,小偷能把你身上的钱儿都掏了去。于是,几个人又把缝在兜里的钱转移到上身口袋。为防不测,还束了腰带,把藏了钱的上身箍得死死的。小说将计划经济时代农民工的窘迫境况刻画得一览无余。
本色书写表现在文本中,小说对话语言中采用了大量的本土方言,譬如“因敢”“自顾”“踢踏”“麻达”“砝码”“粮子”“狠人”“执把”“飘妢”“公家”“弹嫌”“宽展”“纳闷”等等,开卷阅读,就好像是在品咂我们这些河湟农家子弟昨天的生活。身为撒拉族儿郎,作者在叙事中还穿插了众多本民族语言,如“哈拉姆”(非法)“尼卡亥”(婚礼证婚词)“都哇依”(祷告)“把加”(朋友)“伊玛尼”(信仰)“赛摆卜”(办法)“巴巴斯”(长官)“日孜格”(福气)等等。不仅如此,小说中还运用了大量河湟本土极具表现力的俗语箴言,不仅增加了叙事的形象性和生动性,还强化了民族和地域色彩。譬如“韩来福在村人面前丢尽脸面,气得脸儿都走了形,不住地自顾着骂: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混账东西,没有金刚钻,谁叫你揽那瓷器活啦!”。又如“韩大顺说,别等着人家锅台凉了你再去蹭饭,那就没意思了,要去,还是人家指望你的时候去,人家灯盏熄灭之后才去添油,那不叫个事儿”,还有“人外有人哩,汤瓶里有水哩”“马儿没跳,鞍子倒跳起来了”“大处不大丢人哩,小处不小受穷哩”“打墙的板儿上下翻,阴洼沟里的草儿也会有照见阳光的时候”“庄稼收成好,麻雀儿吃掉多少哩”等等举不胜举。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还运用了大量的以一当十的绰号,譬如第二部第五十一章,老耸出场时,作者写道:“老叶是韩志兴一位同学的父亲,年过五十,算是老乡镇了。他每说一句话,就耸耸肩膀,爱开玩笑的乡干部给他起了个绰号--老耸。韩志兴在林业局工作时曾见过他,并不熟悉,想不到现在成了同事”。在第二部第五十三章,选举日马全祥莅临时,作者交代说:马全祥是县人大常务副主任,人称“马切嘴”,什么样的事情都敢切一刀。他不太关心选举细节,选谁不选谁好像跟他没关系,他关注的问题是选举办法和程序是否合法。他逐句看了一遍选举办法后,皱起眉头,满脸不悦地说:“你们这是啥选举办法?不让人家动笔,不是剥夺了代表权利吗?都啥年代了,还搞这--个”。寥寥数语,将老叶和马全祥的形象勾画得淋漓尽致。除此之外还有大牙齿马天福、半瓶子优素福、喇叭嘴索娅姑、尕日鬼沙班、猴子连长哈三、没把柄书记哈日目、老把式苏莱曼、大汉舍伊布、大蒜伊德日、塌鼻胡塞尼、荒唐撒利赫突、鼻子团长、野牛团副、老实阿吾、山羊阿里、排长阿娜、六指阿爷、长脸师傅、皇上娃、知事婆、歪鼻子、菜瓜脸、油大豆、油爷等勾画人物肖像和性格的绰号。
青海是一个多民族杂居融合的地区,所以青海知名评论家马钧先生、小说家龙仁青先生认为,如果小说能深入反映“杂居融合”的特点,才能成就我们“人无我有”的特色。因此,他们对青海各民族作家自弹自调的作法深表不满。而韩庆功的《黄河从这里拐弯》,对“杂居融合”的特点有了一定的彰显。譬如奥斯曼在河南抗战时带来的夫人金花(麦姆娜姑)是中原的汉族,邻居哈丽麦祖根上是流落的四川会理藉的西路军红军。而韩来福打的铁件经常要卖到藏乡:韩来福喜欢去清静、少是非的藏乡转悠、爱喝用树茶熬成的当日鲜奶茶,藏乡的酥油糌粑养肥了韩来福。韩来福的大儿子穆沙10岁就和藏人娃娃玩在一起,一口流利的藏话连当地藏人听了也都点头咂舌,首次出门带人搞副业也是去藏区圈草库伦、修路。二儿子儿子韩志兴在林业局当秘书时,挂职副书记的岗拉村又是一个田间地头栽满树冠巨大核桃树的藏族村,藏族书记加羊是一个说汉话和撒拉话都顺溜得没有一点堵档的主,韩志兴后来任职乡长和书记的三岔沟乡背靠青南和甘南两大牧区,管辖的行政村除大部分是撒拉族村外,还有五个藏族村和两个汉族村。三儿子哈牛在格市收购牛羊皮、四川跑客运时,与蒙古族的小寡妇热吉、川妹子柳儿又有染。总之,全书虽然以展示撒拉尔民族风情及“儿子娃娃”们的心灵史为主体,但对高原多民族杂居共生的特点有比较深入的彰显。希望韩庆功在接下来的创作中,能够在组装和精简生活积淀的同时,进一步强化精神人格线的书写,因为传统的尊崇真主、劝善悔罪、注重末日清算的伊斯兰宗教文化伦理,无法从根本取代现代社会的理性认知和价值判断。
一个民族不能只有传说,还应该有史诗;一个民族不应该只有财富,还应该有文明。但在韩庆功逆风前行的身影里,笔者看到了撒拉尔民族的拐点和希望;在韩庆功卷帙浩繁的创作中,笔者看到了撒拉尔民族的活力与未来。(2020.3)
 
 
 
作者简介:郭守先,1969年生,青海乐都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历任《青海税报》编辑部主任、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高大陆》文化经济季刊主编、海东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等。著有诗集《天堂之外》、文集《税旅人文》、评论集《士人脉象》、随笔集《鲁院日记》、文论专著《剑胆诗魂》等。作品曾获第四届青海青年文学奖、第三届全国专家博客笔会优秀奖、第二届青海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