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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朴与锐利的穿越,抵达诗的远方——读孙大梅的诗

 
质朴与锐利的穿越,抵达诗的远方
——读孙大梅的诗
邢海珍
 
 
 
知道孙大梅是在许多年前,她是一位诗人,读过她的一些诗,记住了这个名字。如今读她的诗虽然已经唤不回当年的零星记忆,但这些摆在眼前的诗却能够让我与一个曾经相见的名字重修旧好。在漫漫的诗之长路上一直行走且能走到今天,虽然或许时有停顿,对这些人我的心中总是充满敬意,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持久的生命耐力而让诗性不断闪现光芒的创造与追求。
凭着作品说话,孙大梅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读她的诗,总有许多不同寻常的文字让我的眼睛亮起来。她的诗质朴而锐利,一种灵气,一种精神,总是不绝如缕地扑面而来,穿过薄纸,穿越时空。比如《纸条》《桃子》《长白山下》《大龙湾水库》等诗篇,一读就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纸条》中,诗人通过“纸条”的含藏来拓展诗意:
 
我珍藏着一些纸条
夜里我听见它们翻身的声音
 
里面有我的一些尘封往事
连着我青色的部分人生
有的人走了
留下一页空白
白的似雪,依旧给我雪夜里的温馨
有些人还在路上
 
靠这纸上的灯光
照亮那些没有电的空旷
我喜欢它们散发草木一样的清纯
从低处而来的爱,不会脆弱
连着地气也连着人心
 
野草的力量,如此蓬勃、如此纯真
一次次悄然穿越复苏的纸上
 
诗人选取了一个非常独特的角度来透视人生和爱情,是对一个清纯而隐秘世界的感悟,有很强的情感穿透力。著名诗人张烨这样点评此诗:“‘纸条’隐喻尘封往事,青涩年华的人生。‘从低处而来的爱,不会脆弱/连着地气也连着人心’这神来的一笔,既指向卑微低下任人践踏而顽强不屈的草木,也指向底层平民抑或贫苦淳朴乡村少年的友情、爱情。全诗通过‘青涩部分的人生’‘雪’‘纸上的灯光’‘野草’几个意象的转换,来贯穿人生,对接时空变幻,穿越人性的种种复杂、生存的沧桑与艰辛。人都有一段消极悲伤的日子,而勇者犹如历尽苦难始终生气蓬勃的野草,将自己的草根精神,自由奔放的野性之美,青焰般熊熊燃烧的力量,铺向一望无际、通往未来的辽阔。”张烨的经典性剖析,简洁而透辟。
孙大梅的“纸条”,是人生青春期掩埋的具有隐忍、遥远的痛感与甜蜜的意象,那些纸条“翻身的声音”在尘封的“往事”中回来,尽管一切都将失去,“有的人走了”,“有些人还在路上”,但那些“草木一样的”清纯之爱,仍是“一次次悄然穿越复苏的纸上”,诗人的一颗敏感之心让世界重拾美好的记忆。
唐代诗人王昌龄在对“意境”的论述中说过:“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巧运言词,精炼意魄。诗有意阔心远,以小纳大之体。如‘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论文意》)这里的“意”指的是想象力的挥发,意绪磅礴的大气象,“意阔心远”,“以小纳大”,讲的是主观性的运思,实现以小见大的张力效应。孙大梅的诗就是在“天海之外”凝心,是在“元气之前”用思,寄意、内敛,小小的“纸条”负载了人生世界的生命景观和内外彼此的乾坤气象。
《一年又过去了》是一首对于疫情灾难的感怀之作:“天空落雪了/瞬间染白了大地/在这张一尘不染的白纸上/此刻适合祭奠超度/那些因疫情无辜远去了的生命//借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愿他们安息在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赞美诗和祈祷声都被高处的神灵悦纳/雪白的鸽群啊,又飞来飞去/一年又过去了。”诗人写疫情但不泥实于疫情,而是另辟蹊径,向虚向远,是敞开了“天海”之心,是打通了“元气”之思。着墨于大雪、白纸,写意的教堂圆顶,“一年又过去了”,以留白之“无”构成更为博大的境界。
读孙大梅的诗,我感受到的是一种襟抱的空阔与自由,不是那种“写诗”的拘谨与刻意而为之。我从中读出了低调和谦虚,读出了一种空茫中的大气,她心灵的气象弥漫向远方,不是装出来的达观和诚意,深深地打动了我。她是一个真性情的诗人,正所谓率性写开去的诗,她应该是那种“无边光景一时新”的诗人,真真具有“等闲识得春风面”的自然、绰约之气度。
你看《长白山下》写得多么从容自然,思维不是多么复杂,是简笔写心,毫无忸怩和造作,甚至不惮于单薄简陋之嫌:
 
谁还记得,在东北的长白山下
高大笔直的白桦林中
有多少年轻的战士
为迎接新中国的礼炮声
倒在了
那片寂静的长白山下
只有风雪穿过的白桦林中
 
我站在这片,没有名字的墓地前
和秋天经历风霜后的白桦林
一齐向你们低头、致敬
献上一枚枚
从高处落向大地的金色勋章 
 
面对长白山、白桦林,缅怀献身的战士,在和平的岁月想起那些牺牲的人,诗除了结尾营造了“金色勋章”之外,几乎全是“直言之”的呈现,但是一种清新之境扑面而来,给人的是洗却繁华的真诚,是质朴的情思流动,不事雕琢却有一种直来直去感染力。像《大龙湾水库》也是一首抒写情怀、不弯不绕的简近之诗:“童年生活的岸边,大龙湾水库/原谅,我已把你淡忘/你却无数次,闯进我跌宕的梦乡/今天,我又站在了你的岸边/水库依旧,几朵白云漂浮在水面/划船的人,以及远去的帆影/从他们中间飘来了依稀熟悉的声音/却被风拽走、被雨淋湿/我捋一下风吹乱的秀发,发现/我已是被时光挤出来的影子。”回到童年故地,回到一座水库边,面对此情此景,诗人的无限感慨都化入简要的景物再现之中,其心机与匠心均在勾勒的形象里,只是不露痕迹。比如依稀的声音“被风拽走、被雨淋湿”,比如“被时光挤出来的影子”,都表现出直觉的敏感和悟性,是来自心灵故乡的独特感受。
作为诗人,孙大梅有明显的前卫的追求,但我并不否认她还是传统积淀中走出来的,她不是赶风潮的机会主义,更不是食洋不化贩卖者。她的诗自适、通透,内外畅达而不故意阻塞,有意境,重意蕴。在意境创造上从容自然,极好地溶解了自我的心性。人们有时习惯了把意境理解为“意”与“境”分开来看,这只是一种“分析”的方法,其实二者本质上是分不开的,而是合则两利,必然成为一体,分开就成了子虚乌有。《桃子》一诗的头一段是描述为主,写桃树开花,蜜蜂飞来盗走“秘密”而有了“幸福的期盼”,桃花也因此而“妩媚动人”。后一段是“即使——也”的句式:“即使这样/也不要用手触碰它/一碰就是一个经年不忘的伤口”主观性强,具有一定的推理色彩,趋向于哲思和理性。但是作为意境又不能拆开来说,前后是一体,分开就无所依凭。“不忘的伤口”这个亮点,离不开前边的描述内容。
诗的深度追求,几乎是每一个诗人的必然归途。孙大梅的深度不是直接的陈说某种理性,而是注视感性的具象事物或景观,或与之对视或沉入其中,打开生命的悟性之门,找到属于自我的灵魂觉悟的出口。《山坡羊》是一首心性自如、诗思宽广的诗篇,诗所抒写的生存感悟和善性情怀悠远而深邃:
 
雨不停地下着:试图唤醒
山坡上那些沉睡的羊
一片片钙化的石头
白色、灰色、也有少量的黑色
雨中我看不清它们的眼睛
 
六月的个旧
野花跑到了山坡的边缘
望而却步
树木和野藤缠绵得几乎窒息
它们为忽然降临的黄昏
沾上一点缤纷中的不安
那些永久沉睡的羊啊
构成了晚风中瞬间的明暗
 
两个相依的事物
在生命的盛宴与饥荒中
有的去了另一个世界
有的依旧在记忆深处呼唤着
咩咩的名字
 
是写石头,还是写羊?或者二者是互维的,是互为确证的关系。石头是羊的形体的钙化与沉睡,羊是石头的生命的动感和觉醒。诗人没有站出来说教,没有赤裸裸的哲理性的思想表白,而是引领“石头”和“羊”的神魂说话,是诗人的自语,也是物性内蕴的释放。石头和羊的生命的互转,是诗的喻指和象征,是诗人主观激活世界物质性的本能,这也是哲学中物质与精神转化的一种形态,即主观驱动的诗意形成。
把客观的、主观的一体化,并模糊其确切的边缘,是孙大梅走向诗意表达深度的一个基本策略。这也是虚化,实与虚的相反相成,走向写意与幻想的升华,客观的事物就不再具有明显的独立性,甚至成了主观的一个组成部分。诗人写“六月的个旧”,出现了一个真切的、可触摸的实体,但是个旧的景观则被诗人大幅度地虚化了,比如“望而却步”,还有“几乎窒息”“不安”“构成了”等词语都有着主观的指向性,主观但不抽象,诗人闪转腾挪,有匠心而无匠气,实现了深度表达的目标,又可看出技术层面的几分老练。
孙大梅诗歌的深度还体现在对善性的准确理解和对悲悯精神的充分表达。比如说《纸条》中所展现的博爱之心,已剔除了感情中可能潜藏的偏见和杂质,提炼出最真实最纯粹的人间善性,准确地理解了人的初心与本色。比如说在长白山下的无名烈士墓地前,面对那些没有名字的牺牲者,我敢说诗人首先想到的是那些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们,推己及人,以己度人。诗人心中的善性之根在诗意的土壤里生根长叶开花结果,成了诗之生命最本质的属性。《野草莓》一诗是童话式的情景构拟形态,诗人情感深处最为柔软的部分诉诸一种小小的植物:
 
在童年的山坡上遇见你
还是喜欢叫你小托盘
指甲般大小的红
上面蓄满了密集的小刺
第一次把手伸向你
你突然红了脸
用密集的小刺
刺入我最先触摸你的指甲中
你让我懂得了
最卑微的草芥
也有自己的尊严
 
在一个小情节中,野草莓弱小但它用自己的“小刺”维护着自我生命的尊严,诗人的情怀寄托是一种充满了人情人性中善性的理解和尊重,使得一首小诗内蕴丰足,具有了应有的思辨深度。许多时候,诗是小的,有时要表现为细枝末节,但说起来,善良和悲悯不是小情调,而是诗与诗人的大事端,是本然与根性,是一种心与灵魂的担当,具有着决定的意义。
正如诗人邰筐说的那样:“我觉得所谓‘担当’,应该是大担当,不是小担当。不是当御用文人,不是对时代的投怀送抱。而是对这个世界要有一颗宽容、隐忍和慈爱之心,犹如黑夜里的灯盏,疾病里的药丸。当你拥有了这样一颗心,你对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的观照也就有了心灵的温度,从而达成了与这个世界的和解。”(《诗话》)孙大梅的诗包含的悲悯精神,其实质是指向了责任与使命,必然焕发足够深刻的精神亮度。
在《梅河口站前餐厅》中,诗人以诗的形式记下了这样一页人生经历的场景:“离火车进站还有两个小时/这是我最后一次,走进站前餐厅/醒目的广告:24元自助餐/鸡鸭牛羊肉样样俱全,各种水果另有多种山野菜水饺……/几个低眉敛目的人,每次走到/肉食摊位的前面,躲避着/那些飘来荡去的白眼,而他们的/眼睛里,却闪现着苍凉的卑微/火车上,我懊悔为什么没有/为他们:刷一次卡,余生的梦里我会不会因亏欠故乡的情:惊醒。”当一群因无钱而陷入窘境的人们受到白眼的时候,诗人心底的自尊首先受伤,这些人眼里闪现的“苍凉的卑微”成为生命反思和自省的记忆,竟因没有为他们“刷一次卡”而深深懊悔。这样的悲悯和善性,这样的心灵忏悔是对生命的清淤和洗涤,是诗意达成深度的重要一维。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诗一旦出手就成了历史,它们离开并且渐去渐远,成为独立于作者之外的一种存在。作为有了几十年写作经历的诗人,孙大梅的诗歌创作在面向时代和社会的同时,也为自我的心灵空间拓展了一片开阔的天地。通过熟练的抒写,修炼与陶冶自是一种生命与精神世界的纯化与提升,已有的成就和续接而来的心性求索虽然未必是“栖居”的最好方式,但我们可以欣慰的是创造毕竟给了一种机会,仅此就够了。我想,人生尚有余年,进取是未有穷期的,无论能走到哪里、达到什么高度,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主要在于进取本身。
我说孙大梅的诗很出色,当然提升还有空间,唯有前行才是出路,无论对谁而言都是如此。读她的诗,质朴、单纯又很深邃,灵性、锐利又有厚度,写进了灵魂的故乡而实现穿越,从而抵达诗的远方。
2021/9/1
 
 
作者简介:
邢海珍,黑龙江海伦人。文学创作以诗歌为主,曾在《诗刊》《星星》《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诗作。创作之余兼及诗歌理论和评论,出版专著多部。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奖、《中国诗人》年度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绥化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