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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处的诗行

低处的诗行

——浅析徐必常诗集《风吹草低》

 

作者:史映红

 

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在我创作生涯中一直在脑际闪现,前段时间,接连为舒成坤、王发宾、党益民三位长期奋战在西藏、新疆的军旅诗人写了拙评,三万字写下来,虽然身心疲惫,但看到文学平台和公众号上很多人发自肺腑的好评,有一种有感而发和情感释放后的舒畅与释然,他们在高耸边陲用胸膛行走,用心行走,守疆戍边三四十年,严酷的自然环境,强烈的使命意识,让这一群人、一个团体长年与死神为伍,与鲜血为伴,在如此环境下形成的文字,阅读者怎能无动于衷?

于是我告诫自己,你要热爱你的劳动和文字,不要把文字当作巴结权贵、献媚高层、捞取好处的工具,只要是真善美和有温度的文字,即便文字主人是打工族、农民和小商小贩,都要认真阅读,全力品析,让文字承载你的良知。

我固执地认为,一个好的写作者,必定是一位善良仁慈、富有感情和同情心的人,他要为生活和众生、弱小与无奈、痛苦与伤感流泪。我见过这样的写作者,那就是我鲁院同学徐必常;印象深刻的有两次,在鲁院课余时间,同学们都喜欢相互串门,必常房间我去的最多,一次约晚上十点钟,进去后他刚与嫂子通了电话,我看他双眼通红,本来就红的鼻尖更红了,显然刚哭过,我问咋了,他说“家里房院要拆迁,赔偿金太低,低的离谱,咱又阻止不了强拆,你嫂子想不通,我能有啥办法”?

还有一次,鲁院毕业,来自全国各地50位同学都忙于托运行李、收拾书籍物品,相互匆促告别,鲁院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弥漫着别离伤感的氛围;必常离开时,天色已近黄昏,我与班长侯健飞等几名同学送行,走在鲁院并不宽阔的院子里,班长说:“这一别,不知啥时候相逢,我想尽可能晚点离开,尽量为每一位同学送送行”,必常顿时泪雨滂沱,被浸湿的纸巾边走边丢在垃圾箱里。

此刻,在我案头放着他六本书,随便翻开任何一页,文字都是真挚坦诚的,比如《朴素的吟唱》里《后记:写写生我养我的贵州》:“这是生我养我的贵州,多灾多难的贵州”“我经常看见和听见一些人把这些地名瓜分掉,我先是看到油光脑滑的政客,他们在瓜分他们的势力范围;再就是看见一群群大腹便便的商人,他们在瓜分为数不多的财富;还有那些地痞流氓,他们也在瓜分一条街道或者一个小区……而最让我躲都躲不开的是,我身边那些像牲口一样活着的那些人,他们像我们这里生长的棕树,长出一身衣服就等着别人来剥”;比如《毕兹卡长歌》里《端午的眼泪——致屈原》:“又一滴泪落在我心上/我用舌尖舐了舐悲伤,是泪和血绞在一起的味道/从公元前278年数起/这已经是第2287年了/这翻江倒海的河流,泥沙俱下/就在此时,我又看到了你的铮铮铁骨……”;比如《百年诗篇》的《前言》:“……记录下出生在贵州的革命先烈洒在祖国大地的每一滴鲜血,记录下他们为了新的明天奋斗在祖国大地的每一滴汗水。我想这部作品不仅仅是记录历史,更是要赞扬贵州100年的奋进史”。

诗集《风吹草低》收到近三年了,一直断断续续地读,这部约280首诗、260页的集子,我用红蓝笔作的标记竟有数千处。终于要写读后感,我不能保证别人喜欢这些文字,但我保证它是发自内心的。下面从三方面浅析《风吹草低》。

 

低处的奔波

 

早在十年前,我就在必常诗集《朴素的吟唱》里读过一首诗,至今记忆犹新:“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走就走好些/不然就要挨上几鞭犁地的人得赶紧跟上/跑断了腿也得跟上/日子在身后握着鞭子/日子抽人的时候/比人抽牛还狠”。《看一头牛拉犁》;生活的艰辛艰难,日子的紧迫匆促,生存的重压像紧箍咒一样,有时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这首诗把生活的艰辛表述得形象而逼真,是一首感悟人生和命运之作。必常17岁走出乡关,求学于外地,从这一刻起,不管他情不情愿,就走向生活的大海,开始了辛劳忙碌的人生,他在矿山19年,低处的矿藏与石头、汗水与泪水、眼神与呼吸、钢钎与矿灯很多次走进诗行;因为这些作品来自现场和生活一线,文字冒着热气,沾着矿粉和泥土,故而极其直观生动,比如《履历》:“我的履历和‘小’字有关/起初是小朋友/后来是小学生/再大一点变成小学徒/再后就是小职员/年岁一天天增长,但那个‘小'字/却老不长大/我甚至喜欢上了它/我甚至成了它小小的影子/在小小的影子里/如遇狂风暴雨/我有小小的担心/如遇风调雨顺/我有小小的喜悦/我甚至有很多小小的爱/爱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爱脚下小小的立锥之地/甚至爱立锥之地上小小的尘埃/我甚至还有小小的心眼/我用一滴水小小的温柔/去咬定眼前小小的青山/虽然这不是我小小的全部,我爱的全部,履历的全部/但这是我小小的心愿,小小的追求/泛在我心海里小小的绿波/和小小绿波上映衬出的/小小的潋滟”;前10句用了10个“小”,“小朋友、小学生、小学徒、小职员”,能看到一个孩子渐渐长大的身影及各个阶段的轮廓;后来成为大人,但“影子”还是“小小的”;俗语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挖洞”,何尝不是,那些背靠巍巍青山的人,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他们生命里没有“小”,只有“大”,即便看着“小”,其实背景很大。

接着8句共12个“小”,“如遇狂风暴雨/我有小小的担心”,我想起大雨前低空焦躁不安的燕子,是担心屋檐下的巢可能被风雨掠走,担心雨水倾盆中一家老小忍饥挨饿吧?还想起大雨前一列列如行军战士般的蚂蚁,忙着搬家、转移老弱病残的家人,储备活命的粮食。“我甚至有很多小小的爱/爱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是啊,在行色匆匆的人海里,在趾高气扬的举止中,在宝马奔驰的风驰电掣中,在酒楼会所的交杯换盏中,在这些人眼里,小花小草算什么?桥下涵洞蜷缩在一起、冻得瑟瑟发抖的身躯算什么?手提蛇皮袋在垃圾箱东翻西找的残疾人算什么?这几句把诗人博爱胸襟和大爱情怀表露无遗。

结尾8句共16个“小”,诗人写他的抱负和追求、向往和愿望,也写知足常乐和随遇而安;文字蕴含和透露出诗人的写作玄机,他思悟人生又直面人生,他历练生活又面对生活,他疑惑世事又正视世事,他回望历史又敬畏永恒。记得法国文豪莫泊桑在《一生》里写到:“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遭。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是的,累过苦过失望过脆弱过而又坚强过,这就是生活之路,人生之路,命运之路,虽然“咬着牙走了很长”,但还要继续走。

再看《对一棵月季花的心疼》:“城里没有我的一粒土/老婆硬是从花贩的手里买来了一棵月季/这是她的良苦用心/想让我们的生活/至少也有花点缀这棵月季长呵长呵/就和这小城的众生一样/再长也只有那么点空间/再长也不可能高过三尺它很尽力。每月都把几朵花/顶在头上/就像我们把完成好的工作/呈到领导的案前很多时候我独自在想/月季呵,真屈了你/除了这独自的想之外/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让一棵月季,放开它的手脚/尽情怒放”;第一节“城里没有我的一粒土”,相信很多人与我一样感同身受,无数座高楼栉比鳞次,无数条街道永远车水马龙,众多喧嚣汇成一条沸腾的河,不停冲击着我们的耳膜,数不清的灯光光怪陆离、闪闪烁烁,映照出形形色色的举止和五花八门的交易。这里是你的家,他的家,我的家,时代夹裹的滚滚洪流中,城市只是谋生的去处,已很难感到它是我们的家。

第二节从“月季”到“众生”,即便“长呵长呵”,最终“不可能高过三尺”,这是宿命,奇迹当然有,但只是凤毛麟角;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受苦受累受气,最多混一口饭吃;一些鄙视的眼光得忍着,一些如雷的咆哮得忍着,一些猝不及防的打压欺凌得忍着。品第三节就想起作家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里一句话:“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在当下如此功利的时代,背后没有强大的权势与经济支撑,你只能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地做人;只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处事,把安身立命的饭碗看的比生命重要,把单位领导和顶头上司的指手画脚当作圣旨,即便是鸡毛也要当令箭。

通过结尾阅读,我想到了温室大棚里的蔬菜,想到在课堂上呆若木鸡“听话”的好学生,想到一些单位静如处子、动如乌龟羔羊般的员工。整首诗比喻恰当,平中见奇,小中见大,管中窥豹,拒绝粉饰,诗人忠实生活,却又感悟生活与现实,诗行有一缕如哲似禅的意境,给读者以启迪。

再看《草》:“我知道活着的草为什么是凉的/因为它活着/它对生存的环境/没有选择的余地/它甚至连生命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它只能认认真真地活好每一天/甚至于一分一秒/它没有空间让自己去想象/像人类那样活得不着边际而死去的草有足够的热/那是它用一生的凉/窖藏的一坛美酒/而这样的美酒也只有牛马才品出味来/牛马一边回嚼,一边用舌尖舔嘴唇每当这时我想起工地上那些歪着头/在自来水龙头上喝水的民工/他们也能把满管子自来水的凉/挥发成汗水,和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读第一节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在浩如烟海的生物界,有些生命活的时候是凉的,如基本上所有植物;有些生物失去生命后才是凉的,如基本上所有动物;物竞天择,在漫长的生物进化过程中,鸟类有自己的天空,鱼类有自己的海洋,树木有自己的森林,草芥有自己的去处,而猛兽,往往四处游荡,欺强凌弱,横行天下,这个世界是多彩多姿的,看似无序,却也井然。

“生如蝼蚁,命如草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歌颂森林里的鸟鸣,空中自由的翅膀,歌颂摇曳的枝条,绽放的花朵,也歌颂两眼一睁忙到天黑的蚂蚁蜜蜂,却讨厌耀武扬威,欺男霸女,逞强耍横的虎豹豺狼,甚至想提醒它们,“多行不义必自毙”,“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如果长期如此,阴沟里迟早翻船。

“而死去的草有足够的热”,读到此,就想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唐·白居易《赋得古草原送行》)的坚韧执拗来;想起“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清·郑燮《竹石》)的刚直不阿来;想起维吾尔族谚语“贴着地面的小草,大风也拔不起来”的柔中带刚来。

“我想起工地上那些歪着头/在自来水龙头上喝水的民工”,很是感动,高入云端的无数楼房,四通八达的道路桥梁,一日千里的快,日新月异的变,高端舒适的各种便捷与享受遍及人们周围,当你见怪不怪的时候,可否匀出时间想一想,这一切来自哪里?是谁的汗水泪水铸就?是的,就是我们熟悉的亿万底层劳动者,他们是流汗的机器,是移动的力量,是填海的精卫,是饥渴的夸夫,是历史巨轮的真正推动者,但的确不一定是记录者。这首诗诗人把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巧妙地加以无缝对接,环环相扣,写出卑微中的伟大,平凡里的崇高,普通里的不普通,表达出诗人慈悲仁爱和敬天悯人的高尚情怀。

 

低处的亲人

 

作为一个文字阅读和品析者,很多次读到作家诗人想念亲人的文字,我大多是喜欢的,因为这些文字是发自内心的,毫无矫饰造作,能品到真情大爱,能看到人间百态和亲情永恒。必常天生情感丰富,极其看重亲情友情,他的悲悯与博爱,投放于一棵草一棵树一朵花,投放于蚂蚁蜜蜂和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交往十多年,他的文字我基本都读过,那种纯粹和真挚,坦荡与诚实当下并不多见;对亲人的爱恋与思念,他很多次写到,比如《妈妈》:“今夜我又一次想起妈妈/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儿子已经高齐眼睛/但我还是想呵,妈妈/自从您狠心离开人世/我每次想您时,比您的狠心还狠/妈妈,我儿子在长大,但我却老长不大/我无数次想起您的怀胞/想起蜜一般日子里的我/妈妈,其实我的心并不大/我只想有您,妈妈/妈妈,我现在才发觉/这四十多年来,我努力追求的幸福/叠加起来还比不上您的一声喊/妈妈呵,我也是千遍万遍地喊您/但我的声音空洞,有骨无肉/不像您掏心挖肺那么亲切/面对儿子的顽皮、无赖/妈妈,养儿才知父母恩/妈妈呵,但我的爱仍旧渺小/我想再一次回到您的怀抱/从头来学爱的博大”;前6句,雨后春笋般长高的儿子,英姿飒爽的儿子,这是生命的接力,是血脉的赓续;一边是儿子长大,一边是“妈妈”远去。“自从您狠心离开人世”,诗人的天就塌了,风来雨来苦来困难来得自己扛;饿了渴了累了委屈了得自己受,每每失落和欣悦,那个最愿意倾听的人,最知冷知热的人却已离去,这是人世间最悲怆的分别,最悲痛的转身。

接着7句,让我想起“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唐·李白《豫章行》)的凄楚悲凉;想起“低徊愧人子,不敢谈风尘”(清·蒋士铨《岁暮到家》)的愧疚自责;想起“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清·徐熙《劝孝歌》)的疼痛悔恨。“我无数次想起您的怀胞”,在遥远的过去,生活虽然清苦,房院虽然破旧,但因为“妈妈”尚在,人生尚有归途,家是温暖的,炊烟是袅袅上升的,粗茶淡饭是热乎的;一位慈祥和善,勤勉持家的“妈妈”形象在我们脑际闪现,必常是“妈妈”的缅怀者讴歌者,是“妈妈”的塑造者赞颂者。语言朴实无华,走笔如泣如诉,在不经意间就把读者带进他用文字精心构筑的情感世界,在这里,我们清晰地看到诗人高超的抒情技巧,感受到文字带给我们亲情力量的深厚与博大,让我们不得不躬身自问,“妈妈”尚在时,我们懂得什么,做了多少?

结尾相信读者与我一样,心被真挚深沉的文字撞击着,这些发自肺腑的诗呼唤着我们冷漠麻木的心,呼唤着我们在滚滚红尘遗失的人与人之间本该拥有的真诚真挚真爱的心,而绝不是虚情假意和装腔作势。

数了一下,这首诗“妈妈”出现了10次,“您”出现9次,这么说来,必常的诗不是泛泛空洞的虚张声势、博人眼球,不是贫乏笼统的矫揉造作、簸土扬沙;而是像对着“妈妈”遗容徐徐倾诉,像跪在“妈妈”坟前缓缓诉说,场面感逼真,现场感清晰;思母之情、母子之爱、念母之切表达得淋漓尽致。

继续看《在人群中寻找没有血肉关系的兄弟》:“二狗成了达官,他一言九鼎/你们就改叫他二大爷/三蛮子成了贵人,他挥金如土/你们就围着他叫老大/在我的故乡,谁有权有势/谁就能顶天立地,呼风唤雨乡亲们攀亲,认友/乡亲们托情,解意/谁和谁是最好的兄弟/在多年前,谁和谁/共穿一条裤子/也是在多年前/多年前我们都是血肉兄弟/现在,血都淡于水了/人们谈及的是礼尚往来/人们谈及的是投资和回报/茫茫人海,故乡/亲人似乎都成了不亲的人在人群中/我寻找那位没有血肉关系的兄弟/他曾经有一副我这样既穷又硬的骨头/我找到了他,他躲在墙角,和我四目相碰/他的目光中尽是茫然和无奈/我的心里尽是五味杂陈”;非常喜欢这首诗,因为诗人勾勒出当下人与人之间的众生相,像梵高笔下的向日葵,闪耀着让人难忘的光泽;像罗丹精心雕塑的思想者,棱角分明,气质朗俊。我故乡也是这样,谁是达官显贵、土豪老板,谁就“顶天立地、呼风唤雨”,这些人要么是当地“人大代表”,要么是“政协委员”,还是乡亲们心中的大神,走路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像墙头上高调打鸣的公鸡般显眼,出行多是“前呼后拥”,记者随从,保安开道。

读第二节,近些年回故乡的一些片段又历历在目,一个堂弟很认真地说:“哥你在县上找个同学啥的,给我包个工程”;辈分上我应该喊三爷的人也说:“你看咱村里路烂场的,在县上找个关系给咱硬化了”;堂妹儿子要当兵,她好几次说:“前年去年都报名了,礼也送了,没走成,哥今年你想方设法得让娃走”。捞车、捞人、孩子入学,每次回老家,我总是被这些事缠绕着,无容置疑我让乡亲们大失所望。大失所望的何止他们,还有我自己,前年秋天,爷爷住过、父亲住过、我出生和长大的老屋老院,在乡镇干部指挥下瞬间灰飞烟灭,没有赔偿,更没理由。有时我也恨自己,你为什么不溜须拍马奉承权贵,削尖脑袋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一爬?好给亲戚朋友办点事;在文字和诗歌比鸡毛蒜皮还轻的年月,你为什么热衷于此?

时代在快速发展,城市高楼还在快马加鞭地节节攀升,通往故乡的路更加便捷,一切都在变,包括人心,“人们谈及的是礼尚往来/人们谈及的是投资和回报”。却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悲凉,为时代,为发展,为故乡,为人心。

末节,首先看到的是诗人技巧上的高明,“血肉关系”把与发小曾经关系的铁,脾气性格的相似,趣味品行的相互认可表现得精到精微。接着“我找,他躲”,两个代词和形态动词运用,把彼此的鸿沟、差距、心态勾勒而出,这个鸿沟是什么?是数十年的寒来暑往?是千沟万壑地域上的间隔?是各自忙碌奔波的不同职业?是沧海桑田岁月峥嵘人心不古?都是,又不全是。

“四目相碰”中,“他与我”“目光与心里”“茫然和无奈与五味杂陈”,三组排比句式使用,让文字穿透力更大,画面感更强。岁月的沉浮,多年的失联,地域的遥远,沟通的不畅,彼此生分是很正常的,曾经的“血肉关系”自然一去不复返了,像彼此间匆匆流逝的日子。

德国文豪歌德在《歌德谈话录》里言:“不要说现实生活没有诗意,诗人的本领,正在于他有足够的智慧,能从惯见的平凡事物中见出引人入胜的一个侧面。必须由现实生活提供作诗的动机,这就是要表现的要点,也就是诗的真正核心,但是据此来熔铸成一个优美的、生气灌注的整体,这却是诗人的事了”。英国哲学家罗素说:“在艺术,志于精致;在生活,志于情理”,必常的诗最大特点是来自于日常生活,平凡小事和街头巷尾;可见可听可闻可触,没有驰于空想和凌空虚蹈,他用幽邃之笔,质朴之言,表达对现实生活,人间百态,内心忧思的深刻认识,语言真挚,境界澄明,爱憎分明。

再分析《九月九日想家兄》:“我无权,不能让你趋炎附势/我无势,不能让你狐假虎威/我更无能和力,成为你依靠和指望/那一年,在你六十岁生日/你让我摆平你心中之不平/哪有能力呵,我一介草木/身在异乡,脚下没有泥土,更没有根/你骂,把你曾经给过的好/一一数落你给过的好,我一直记着的/我也努力在还本付息/可我身上这副贱骨头,它宁折不屈/你为什么非要它屈呢/五十而知天命,再过两年/我也知天命了。你耳朵掺不进杂/眼睛掺不得沙子。你掺不得的东西/都是我每天必须面对承担和咽进肚子里的/我没有选择表面上看,我是活得人模狗样/你能看到人模,狗的样子是看不到的/你活的是生活中的苦,我的苦在心头/你的苦能够吐出来,我的却不能/今天是九九重阳,有人在登高,有人/肯定会步步登高!但那些人都不是你兄弟/你的兄弟在一步步变老/即使不愿变老/还得一步步变老”(节选)读这首诗,内心感同身受,曾几何时,我18岁远赴青藏高原,忙于操枪弄棒,后来有幸考上军校,繁重的学习和魔鬼般的训练,让我压力山大,过去多年,至今做梦还应对各种考核。毕业后,繁重的工作,严格的管理,一个接一个检查,让我像在针尖上舞蹈。可在老家,都说我“升官发财了”,缩衣节食寄回去的钱,总有人嫌少。必常也是,颠沛于四方,拼搏于宦海,看领导眼色工作,揣摸上级心思干活,谨小慎微。但老家亲人哪能理解?他们很多非分要求,又怎能实现?

第二节必常显然受到亲人埋怨,怨他悖理违情,不近人情;但对一介书生,他的累和苦、忧与愁、哀与怨又有几人能懂?必常以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惓惓之忱诉述奔波的艰难,颠沛的疲惫,工作上的委屈。德国诗人保罗·策兰说:“诗歌从不强行给予,而是去揭示”,我理解诗人应该是对生活与生命,社会与职场,人性与良知的追问和“揭示”吧?这两节在语速语调,结构与节奏的把握上恰到好处,对诗意诗蕴走向上,或者说目的性的展开上拿捏得非常适宜,恰如其分。

末节必常用惯用的排比句“人模与狗样”“你活的是生活中的苦与我的苦在心头”“你的苦能够吐出来与我的却不能”“步步登高与步步变老”等,诗人把现实生活的体验,心灵与情感的思悟,人性与常理的思辨深入挖掘,小处着眼,内心出发,在不动声色中道出职场规则和丛林法则。应了瑞典诗人阿斯彭斯特罗姆的话:“诗歌的使命是呢喃世界的声音,并精确传达其中的多重意味”;当下很多诗空洞无物,不着边际,像塑料花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品读味同嚼蜡。而必常的诗掀开了灵魂的盖罩,触及人性的痛觉,折射现实生活的诸多本真,对当下普遍存在的道德滑坡、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进行强有力批评,应了那句老生常谈的话:诗歌没有能力拯救世界,但可以拯救自我。  

 

低处的故乡

 

记得作家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里写到故乡:“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作家诗人谁不深情写到故乡?田野小溪、屋舍牛棚、鸡鸣犬吠等。很多作家诗人成名源于故乡,故乡以其独特魅力成就了作家诗人,荷叶田田、烟雨朦胧的水乡江南,苍凉厚重、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高耸辽远、神秘莫测的青藏高地,山峭水美、大河奔流的云贵河山。贫富姑且不论,写故乡的时候,作家诗人的心像云朵一样纯,像薄雾一样柔,把故乡端端正正地呈给万千读者。

必常也是,比如《所见》:“故乡的田野上只剩下一群老农在挥锄/每挥一锄,腰杆就喊痛/于是他们就停下劳作,用右手去安慰一下腰杆锄头被腰杆所传染/打掉几颗门牙/锄头比人有脾气/直接把牙齿吐进土里土的痛是自己被荒芜/好肥的土呵,就如乡村鼓着奶子的少妇/她们却被外出打工的男人丢下日子在更多时候咬咬牙就过了/日子随着时代进化了许多/日子以前吃谷杂粮/现在和贪官们一样,张口闭口就吃钞票”;出生农村的人都知道,即便一个人在外飞黄腾达,风生水起,但故乡的人和事总远远关注着。当下,肥料地膜、种子农药、机械租赁成本年年飙升,粮食价格却还与二三十年前差不多;在我十年九旱的故乡黄土高原,十之七八的田地成了荆棘荒草王国,谁种谁亏钱,现在人都进不去。

“野村孤影倚寒门,游子他乡粥可温。昔日承欢膝下绕,而今白发守黄昏”,这是一个视频里的几句话,与必常此刻的心境差不多,村落的凋零与荒冷漾然纸上,所剩不多的老弱病残在光阴里摇摇欲坠;诗人利用隐喻、象征、置换等修辞手法表达诗意走向,在平铺直叙,巧无雕痕中衬托出当下农村的萧条与寂寥。“好肥的土呵,就如乡村鼓着奶子的少妇”,诗人呈现出一个沉甸甸的话题,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世世代代繁衍的土地,曾经“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晋·陶渊明《桃花源记》)的乡村,为何地荒人稀,路冷草长?

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着必常的创作,他居住省城贵阳,理应把目光放在省城的角度,描摹都市的光怪陆离,但恰恰相反,他的姿态和目光一直向下,低到田间地头,低到村寨巷道,低到蚂蚁和蚯蚓的位置;在别人熟视无睹不屑一顾的地方,打捞自己的诗行,文字始终充满人性的关爱,溢涌着佛祖般向真向善向上向美的气质。他致敬低处的努力与汗水,同情流血的伤口和无助的眼神,他悲悯村口飘摇欲坠的老人和留守儿童,痛恨索求无度、贪婪成性的官吏。他有足够的智慧让司空见惯的事物人物风物和生活场景及社会热点无缝对接;表达他的真情真爱,真恨真痛。

结尾看《在父母坟前》:“在父母坟前/我像一个被亲情揪回来的逃犯/我低下了头颅/不敢在清明节来临的时候投案自首坟上这些小草/它们用弱小的身子/承担了本不属于它们的承担/所以在清明的时候用集体的绿/打我的耳光哪知我的脸/被风打过雨打过被日子一鞭鞭抽打/我已经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但我的心流血了我才是他们的儿子啊/我得给父母坟前坟后的小草们跪下/跪谢它们时时刻刻陪伴在我父母周边”;读这首诗,就想起俄罗斯诗人叶赛宁在《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里几句诗:“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一切将逝去……如苹果花丛的薄雾/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面对这两个人,不,面对他们的坟,跪着的人,就是世上最孤单最无助的人,可以把奔波路上的疲惫与委屈,把搏击场上的伤痛与重击,把人海车流里劳累与辛酸加以倾诉,可回应他的,只有冷风凄凄,原野茫茫。

“小草、弱小、承担、打我的耳光”这些词,能看到诗人多么想念父母,随着年龄增加,孩子成长,愈发感受到当初父母巨大付出和永不求回报的牺牲,想到极致,就想多陪陪老人,但又要为柴米油盐奔走,为衣食住行打拼。“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孔子家语卷二·致思第八》,猛然回首,两位最需要陪伴和照顾的人却已经远去,这种痛,是刺骨之痛,这种悔,是钻心之悔。“父母坟前、心流血了”等词语,营造了一个巨大的悲凉气氛,并弥散开来,我们感受到了苦楚和凄凉。

“我的脸/被风打过雨打过被日子一鞭鞭抽打”,必常早早离开家乡,掐指一算近40年了,在矿山19年,地上地下,太阳星辰,明暗交错,期间经历的无数危险只有自己知道,除了“被日子一鞭鞭抽打”,少不了奸人的排挤打压,恶人的恐吓欺凌,还有伪君子的栽桩陷害。让你百口莫辩,很多时候只能默默承受,让“心流血”。

整首诗都是必常的怀念和追忆,愧疚与痛苦交织的显影,一笔一划,一字一词都是对父母深切缅怀;精心的文字铺排,精到的气氛烘托,精细的内心描摹,延绵不断地走进我们内心,并揪扯着心肺,这是诗人的真诚真挚真情,也是他技巧和智慧的展现。

必常数十年如一日,行走于文字,游弋于诗行,做生活的观察者和思考者,忠实表达自己的生活哲学与精神坚守,创作成果斐然,可谓著作等身,获得诸多奖项。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内敛的风格、悲悯的情怀、救赎的寓意、民族的气质始终未曾改变,在泥沙俱下的诗坛,显得卓尔不群,弥足珍贵,我们有无数个理由期待他更多作品。

 

作者简介:

 

徐必常:1967年生,男,土家族,贵州思南人,一级文学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涉及诗歌、小说、记实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3部,长诗2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曾获中国土家族文学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文学院。

 

史映红:男,70后,甘肃省庄浪县人,笔名桑雪,藏族名岗日罗布;在西藏部队服役21年;曾在《文艺报》《诗刊》《解放军报》《青年文学》等发表各类作品1000余篇;出版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传记文学《吉鸿昌:恨不抗日死》等,评论集正在出版中;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19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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