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读张贤春的长篇小说《双子座》
李众姗 林汉筠
作家张贤春,是我参与东西部莞铜协作挂职黔地认识的首个作家朋友。他与我一样,倡导“脚下”写作。只是我一直在漫无边际地“行走”,而他始终在扎根。他将根深深地扎在黔东北那块深厚的土地里,如一个在农田守望的老者,将目光盯住乌江流域中下游子民的生产、生活方式,盯住山寨的历史变迁,盯住农耕时代的人情冷暖。黔地的青龙坝、石家寨、枫香溪等等地理坐标,在他用那支欢快如犁的笔下,构建起一座文学丰碑。他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双子座》(线装书局,2025.4),就是这个“守望者”对黔地生命的体验与记录。小说以石家寨石德坊一家为叙事中心,透过喧嚣的现实表象,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鲜活的人物形象,展现出百年黔地乡村坚守与变迁,乡土觉醒与反思,构勒出一幅跨越百年的黔东北乡村全景画卷。
以“小我而叙大事”,是《双子座》的一大特色。书中的我与父亲、生母(舅母)、大伯、二伯、妻子、岳父、二姨夫、儿女还有牛国松等等一应小人物立体地呈现着、支撑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进行也是相互捆绑着、交融着,真实在反映出时代与现实其背后精神特质。
小说以“我”的回忆性叙事结构,确立了“我”的视角。作家以冷静克制的笔调,从“舅母”“生母”“收养”三个开篇章节,讲述石德坊父母双亡、成为孤儿的悲惨生活。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呈现乡村生命的张力。从一个生命的呱呱落地,到老去终结生命,个中经历的爱与被爱、恨与被恨,深深触动着读者,感受历史重压下个体的挣扎与坚韧。让读者在见证时代历史事件的同时,更体验着石德坊这种“小人物”在每场艰难中的心理波动——当木房焚毁时他抠进焦土的手指,当子女推诿养老责任时他无助的眼神,当走失在故乡却无人能识的悲凉。这种巧妙地运用了“时空交错和回忆与现实交织”的叙事手法,深度聚焦的叙事,使宏大的历史,最终沉淀为个体生命的感受,实现了史诗性与个体性的完美统一。
以“在场而精神安顿”,是作品走心的一个重要支点。本书既延续了作家喜以叙事为核心的创作方法,又将大量笔墨放在解构人性的体验之中。小说以44个章节构建起百年家族史,使宏大历史蕴藏了个体生命的温度。“我”从乌江县青龙坝起笔,延伸至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现代社会,其人生轨迹如同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中国近代史的关键节点:幼年父母双亡的孤苦,青年时期被拉壮丁、参加志愿军的经历;从大跃进、人民公社时期的集体劳作,到改革开放后的加入南下打工潮;直至晚年遭遇的养老困境与土地政策变迁。通过主人公石德坊所经历的风雨、欢乐、疼痛、喜悦、艰难,刻画了一个人与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命运沉浮。这种“在场感”,直观体现事件,丰富人物形象。反映了整个社会的发展和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人们思想观念变化和意识形态的转换,折射出中国农村在时代变迁中的挣扎与蜕变。
用生命的原乡,抒写“有根”的历史印记。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作家,他总会用心将过往的历史作注,将历史事件化作现代人视角:石家寨从贫困闭塞走向逐渐富裕,教育医疗条件逐步改善等新事物也开始进入农村生活;南方经济发达地区的观念,也冲击着原有的生活与社会结构。对此,作家不惜笔墨,刻画个中的变化——收割季节的繁忙景象、重建房屋时的艰辛劳动、政府占补平衡政策引发的家庭纠纷等场景都跃然纸上。当然,作家并未停留在表象记录,而是敏锐地捕捉到矛盾点,以逼真地场景呈现,深刻揭示了一个悖论式命题:当物质生活日益丰富,人性中的自私与贪婪却未见根本改观,而且表现着无法让人理解的迷茫,使传统人性遭到一次又一次沉沦。
文学,是人学,是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刻洞察。石德坊一家的百年家族史,本质上是一部亲情被利益异化的历史。当辛苦建起的木房被焚毁,重建房屋的分配问题立即成为兄弟反目成仇的导火索;当家境稍有好转,养老责任却被子女们推诿扯皮;及至石德坊去世,儿子们为分配政府补助款而各持己见,最终诉诸法律,亲情在利益面前荡然无存。
物质条件改善,亲情为何变得稀薄?淳朴的人性又会走向何处?曾经的情深义重,被吹成过往云烟。小说里琐碎日常的44个场景,犹如44把尖利手术刀,解剖着世俗里那些“隐而不显、却又无处不在的潜规则”。
百年风云,“灵肉相依”,使《双子座》超越了普通的家族叙事。张贤春通过对物质进步与精神滞后的矛盾洞察,通过文化记忆的创造性转化,如“治丧”“接灵”“立碑”……一个个生动的民俗习性,为黔地儿子的“精神原乡”作出铺垫。
张贤春叙事语言惯以与乡村相连,与泥土相拌。这种语言的书写风格,与小说主题形成完美契合。正如石德坊们的生活本身不需要修饰,他们的故事也只需本色呈现,从而产生了更为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和震撼力。在对收割场景的刻画、重建房屋的艰辛、对石匠手艺的描写、为父母立碑却找不到母亲坟墓时的茫然上、在养老院中老人被粗暴对待的细节中,无不充满了质感,使乌江流域的风土人情跃然纸上,为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探讨人性“轻与重”,提出了一个新的哲学命题。
“我撕开酒盒,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就灌了一口。酒入喉中,又辣又呛,使我咳嗽了好一会儿。咳嗽停下来,喝一口,眼一闭,就吞下去了。又慢慢喝了几口,逐渐感觉身子轻松起来,喝到半瓶时,有种神仙般轻飘飘的感觉。”这血种沉重的咳嗽与神仙般的轻飘飘的感觉,将乡村视野的“灵与肉”“变得激奋、变得狂热起来。”(米兰·昆德拉)
(《双子座》张贤春 著,线装书局,2025.4)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