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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瑰丽而多姿的人间画卷

一幅瑰丽而多姿的人间画卷

——读《静静的顿河》


郭志锋

 

 

“黎明时淡灰色的天空闪烁着廖落的晨星。风从黑云里钻了出来。顿河上的晨雾像一根烟柱似的移动着,碰到石灰岩的山冈,便顺着山坡铺展开去,又像一条灰色的无头蛇似的钻进了峡谷。左岸的河岔、沙滩、苇塘和露珠晶莹的树林都沐浴在通红通红的寒冷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懒洋洋的不肯升上来。”

是的,这就是肖洛霍夫的笔调。他用一种近乎素描的方式,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反复描写着顿河两岸的风景。在他的笔下,河水、天空、云彩、鸟儿和各种树木,都得到了逼真得刻画。这成为一种辩识度很高的写作方式。

顿河边的鞑靼村,就是格里高力生活的地方,他的父亲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有着土耳其的血统,有一种不服输的天性。他对格里高力爱上司捷潘的妻子阿克西妮亚十分恼怒,于是作主替他说了一门亲,那就是柯尔叔诺夫家的娜塔莉亚。结婚后,格里高力暗地里仍与情妇来往,有一天两人竟然私奔到李斯特尼茨基庄园,一个做厨子的下手,一个做了马夫。娜塔莉亚一气之下,用镰刀割了脖子和胸部,结果死里逃生,成了一个歪脖子的女人。格里高力服役后,一度传来他的死讯,让父亲潘捷莱骤然苍老了许多。不料,却是格里高力受了轻伤,反而是他救了一个中校,因此获得一枚十字勋章。哥哥彼特罗将此事写信回家,妹妹杜尼娅惊喜若狂。潘捷莱更是逢人就让人读信,莫霍夫商店的主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为此送了三包上等的土耳其烟丝和一袋糖果。就在潘捷莱出店之后,这时遇上了他的亲家公。作者在这儿作了很有意思的叙述:“自从宣战那天起,他们就没有见过面。自从格里高力离家出走那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不是仇敌关系,那也是十分冷淡、十分尴尬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很生娜塔莉亚的气,因为她对格里高力低三下四,盼着他开恩。这也使他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感到好像有点低三下四了。”

岂止是写爱情,写人际关系细致入微。就是写战争,作者也是颇费笔墨,就像中国工笔画一般,一点一点表露出来,连头发丝那样微小的事物,也能得到精彩的展示。

看吧。“格里高力抬头一看,六个匈牙利骠骑兵,都穿着绣了彩绦的漂亮上衣,挤成一堆走了过来。最前面一个,骑着大青马,手里握着马枪,粗声粗气,声音不太高地笑着。”

看吧。“俘虏慌乱地笑了笑,忙乱起来。他连忙解皮带,但是两只手哆嗦得厉害,怎么都解不开皮带扣。格里高力细心地帮他解了开来,骠骑兵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这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小伙子,两腮圆圆的,留着短短的小胡子,好像是贴在刮得光光的上嘴唇角上似的。他好像很庆幸他没有死在刀枪之下,一面打量着哥萨克们,一面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皮烟袋包,说了几句叫人听不懂的话,做手势请大家抽烟。”

阿克西妮亚也非常不幸,从小被父亲强奸,而父亲又被哥哥、母亲合伙打死。嫁人后,又常遭嗜赌丈夫的毒打。生个女儿,又不幸得了猩红热夭折了,就在此刻,她又被李斯特尼茨基的儿子叶甫盖尼趁虚而入。

看吧。“女人的心最容易为爱怜和甜言蜜语所融化。痛苦绝望的阿克西妮亚失去了理性,如癫似狂,燃起了早已熄去的欲火,把自己的肉体交给了他。可是等到那股空前凶猛、空前强烈的纵情欢乐的浪潮退下去,她清醒过来,尖声叫了起来,就好像疯了一样,只穿着一件小褂,光着下身跑到台阶上。叶甫盖尼急急忙忙,连门都顾不上关,跟着她走了出来。他一面走,一面穿好大衣,慌慌忙忙走了一会儿,等他气喘吁吁地走上正房的阳台,他就高兴而满意地笑了。”

看吧。写男女关系折射人性的另一个隐秘角落。格里高力爱上司捷潘妻子阿克西妮亚,司捷潘不但在战场上暗中向格里高力开了三枪(幸亏无一打中),而且在部队里散布他睡了格里高力嫂子妲丽亚,以致于彼特罗暗暗地起了杀心,可司捷潘后来死于敌手;米伦之子,娜塔莉亚的兄长米佳不仅趁商店主之女丽莎年幼无知在野外占有了她,而且从部队探亲回来,又与安尼凯之妻私通,甚至还想与妲丽亚通奸,幸被彼特罗的母亲拦截……

看吧。写民众在布尔什维克的渗透中渐渐醒悟。彭楚克少尉主动暴露身份(后来还枪毙了加尔梅柯夫大尉),拉古京的宣传鼓动,到后来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自觉出头,率领哥萨克下车,不听命令前往彼得格勒,而是要重返战场。一个连队的反抗折射出民众的渐渐觉醒,最终导致科尔尼洛夫军事政变的失败,同时民众也没有选择克伦斯基的临时政府,而是走向共产党领导的方向……

爱上有夫之妇,展示了格里高力的敢爱敢恨、爱恨分明(他为此竟然与司捷潘打架,与人私通近乎公开化;当他从军医院回到亚戈德庄,却从萨什卡老爹得知情妇又与少东家私通时,不仅亲手撕碎了替阿克西妮亚买的绣花头巾,而且用马鞭狠狠地教训了少东家叶甫盖尼,也给了情妇一鞭子,头也不回地回到了鞑靼村,当夜他就与妻子娜塔莉亚住在了一起);

入伍参战,展示了格里高力的善良和正直(他因为第一次用刀劈了一个年轻人而郁郁寡欢;他看见士兵们轮奸波兰少女福兰妮亚,十分愤怒,但被众人威胁不得告发:他看见“乌留宾秃子”用刀劈了一个俘虏之后,大怒,拔枪要杀了秃子)。

而铁匠施托克曼(后被维奥申乡警察局长抓走)的到来,和伤兵贾兰沙的话,展示了格里高力的觉醒(”这一下推过了,思想醒来了,醒来的思想搅得格里高力那单纯而朴实的头脑疲惫不堪,搅得他受不了。他想来想去,寻找出路,寻找他无法理解的这种问题的答案,终于在贾兰沙的回答中找到满意的答案。“而且他在皇亲大人视察要给他小圣像时,突然表示要解手,要小便,以此表达自己对皇帝和统治者的强烈不满。但他返回家乡后,受到村里人的尊敬,以及看到获得十字勋章带给家里人的荣耀时,心里又开始犹豫摇摆……)

总而言之,顿河既是故事发生地,也是作者的精神故乡。如果说娜塔莉亚为了爱情自杀,而且始终不渝,表达的是传统的道德坚守;那么阿克西妮亚为了真爱出走,而且敢做敢为,表达的就是对爱情自主的梦想追求。如果说格里高力良知未泯,那么他追求正义的努力纯属自觉,只是受限于时代和个人经历,所以思想不坚定、理想很模糊。这是顿河两岸那一代哥萨克的时代特征,也是那一代农民的时代悲剧。


 

第二部是从1917年深秋开始写,在这里,我不说其他的,只摘要几位战士死亡的过程。

第一位是红军女战士安娜的死。彭楚克成了机枪手们的老师,在培训的过程中,他渐渐地爱上了女战士安娜。安娜死亡之前,彭楚克患了伤寒,昏昏沉沉三星期,是安娜在旁边一丝不苟地照料他。“一阵零乱的枪声,子弹啸声。安娜像兔子一样的微弱尖细的叫声。接着她就伸直了手,两眼直愣愣的,慢慢倒了下去。”她死在彭楚克的怀里,后来,好久好久,彭楚克一直没有走出心理的阴影。

第二位是彭楚克的死。这是在波诺马廖夫村发生的惨案。本来,波得捷尔柯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率领大家已经向志愿军司皮里道诺夫上尉投降了,可他们被骗,结局竟是全部被枪毙。彭楚克在被机枪扫射之前,是这样的:“彭楚克很想多看几眼那灰蒙蒙的天空和他漂游了二十九年的愁惨惨的大地。他抬起眼睛,看见在十五步远处站得密密的一排哥萨克;有一个高大的哥萨克,眯缝着绿眼睛,一绺头发从帽子底下耷拉到窄窄的白额头上,往前倾着身子,紧紧闭着嘴巴,对直地瞄着他彭楚克的胸膛。还没有开枪,彭楚克就听到一声尖叫,他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生着雀斑的年轻媳妇从人群里跑了出来,朝村子里跑去,一只手紧紧抱着小孩子,另一只手捂着孩子的眼睛。”这就是彭楚克留在人间最后的时刻。紧接着,机枪响了,他就这样随意地倒在血泊里。

第三位、第四位是波得捷尔柯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他们是被绞死的。波得捷尔科夫死之前,迎面碰上了格里高力。

“我看到啦……”波得捷尔柯夫撇着嘴笑了笑,带着一股强烈的仇恨望着格里高力那煞白的脸,“你怎么,来枪毙自己的弟兄们吗?你倒戈啦……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他走到格里高力的跟前,小声说,“你又给我们干,又给他们干吗?谁给的好处多些?哼,你这样的!……”

格里高力抓住他的袖子,气呼呼地问道:“你记得格鲁博克那一仗吗?你该记得,是怎样枪毙那些军官的……是你下的命令枪毙的!是吧?现在轮到你啦!好啦,别难过!倒霉的不是你一个人!顿河苏维埃人民委员会主席,你威风够啦!你这个坏家伙,把哥萨克都出卖啦!明白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贺里散福抱住发了狂的格里高力,把他拖到了一边。

无疑,格里高力回想起了以前发生的事。波得捷尔柯夫不但用刀劈了柴尔涅曹夫,而且下令处决了众多军官。就在这一次,格里高力目睹了红军的屠杀,才使他跑回了鞑靼村。红白两军的屠杀,让他迷惑和彷徨,使他难以找到正确的方向,也难以坚定自己的立场。

第五位是郭尔察柯夫的死,他是被一块三英寸口径的炮弹皮打烂了肚子而死亡的。郭尔察柯夫大尉与李斯特尼次基是同排战友。李斯特尼次基受伤来到他家养伤。在诺沃契尔卡斯克,李斯特尼次基多次勾引他的妻子廖丽娅,但廖丽娅明确地拒绝了他。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很明白……我不会看不出您对我的态度……您不觉得害羞吗?这不好,很不好!我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的人……这算什么呀,我们以后别这样啦。要不然不难听,又不光彩……干这类的事儿,您可是找错了对象。您是想勾引我吧?算了吧, 不要坏了我们的朋友关系,您 就别胡来吧。我可不是那个‘ 美丽的陌生女郎’ 。明白吗?是他来了吧?您把手给我吧。”

这是李斯特尼次基在向她朗诵了诗人勃洛克诗作《美丽的陌生女郎》之后,廖丽娅说的话。郭尔察柯夫不仅仅将李斯特尼次基视为亲密朋友,没有看到他的龌龊心理,反而在临死前将廖丽娅托付给他。

“你答应吗?如果俄罗斯的大兵不把你也这样干一家伙的话……你别扔掉她。你答应吗?不说话吗?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他的一张脸很难看地歪了歪。“是屠格涅夫笔下那样的女子……现在可没有这样的女子啦……你不说话吗?”

郭尔察柯夫看清了自己的女人,却没看清自己的战友,以为他值得托付,于是坚决把”没有一个亲人“的廖丽娅托付给了他。不知道廖丽娅是否会接受?(没料到后来接受了,成了他的老婆)。

第六位是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的死。这是格里高力的岳父,曾是村里最富裕的地主,他十分嫉恨所谓的红军队伍,对上门来听消息的亲家潘捷莱明确表示要暴动,要杀了这些所谓的村苏维埃主席。可是后来他和村里的包加推廖夫、马特维等七个人一起被镇里的民警抓走了。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副主席米沙#柯晒沃依见到“死而复生”的施托克曼之后,惊喜若狂。也就是此刻,押送七个人去维奥申镇的奥里杉诺夫回来了,他告诉大家,这七个全部被枪决了。伊万和米沙都大吃一惊,然而施托克曼却轻描淡写地劝告说“这种事你要习惯,要真正习惯起来!”这种血腥镇压,这些做派就是格里高力摇派的原因,也是他与伊万争论的原因。

第七位是彼特罗的死。彼特罗在哥萨克暴动后,自任连长,却在战斗中因为失去马匹,而带着十多人滚在了沟里。投降后,他被米沙·柯晒沃依一枪毙命,其他的也被枪决。前段时间,他在格里高力岳母的哀求下,冒死运回了米伦的尸体。如今轮到他的尸首被人用爬犁驮回来。

我不想摘抄彼特罗母亲伊莉尼奇娜灰色的神色,也不想摘要浑身直哆嗦的潘捷莱,更不想说杜妮娅的放声大哭以及披头散发的妲丽娅如何扑倒在亡夫的身上,只想摘下写彼特罗尸体的一段文字。“厨房里静得一点气息也没有。彼特罗躺在地上,显得出奇得小,好像全身都干瘪了似的。他 的鼻子变尖了,小麦色的胡子变黑了,脸绷得紧紧的,显得漂亮了。两条光光的,毛烘烘的小腿从裤腿里伸了出来。尸体慢慢地在融化,尸体下面已经有一小片红红的水洼儿。夜里冻僵的尸体融化得越厉害,血的咸味和像矢车菊一样甜津津的死尸气味越发浓烈。”

杀戮已让所有人失去了理智。彼特罗的死,让已任团长的格里高力红了眼,一口气了杀了三十名红军俘虏。而且当他率领几千名哥萨克士兵,俨然成为一个师长的时候,心里仍然摇摆不定。格里高力咬住牙,目送着接边不断通过的一支支连队。大权在握那种醉人的劲头儿已经衰退了,已经在眼里暗淡下去。剩下的只是担心和苦恼,担心和苦恼压得他受不住,脊背渐渐弯了下去。

第八位是施托克曼的死亡。施托克曼发现了塞尔道布团的反常,并且主动去找政委。可是这时已经晚了,全团居然集中起来开会了,一千多人在广场上闹反了天。政委上台讲话不到一分钟,即被众人轰下台,遭到群殴。施托克曼勇敢地登台发表演说,却被第二连连长、旧少尉韦斯特敏司特尔开枪击中。他顽强地指着人群中的团长伏龙诺甫斯基,想当场揭发他的叛变行为,却被指示一个士兵开枪打死了。

可是这时候,施托克曼嘴上冒着红红的血泡儿,哆嗦得打着嗝儿,脸色煞白煞白的,站在牌桌上,摇晃了一会儿,双使出最后的、越来越弱的力气,把最后的心里话喊了出来:“……他们把你们领到错路上去啦!……叛徒们……他们是想求饶,想得到新的军官头衔……但共产主义是要活下去的……同志们!……清醒清醒吧!……”

第九位是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死。塞尔道布团团长伏龙诺甫斯基主动与暴动军第六旅旅长彼得#包加推廖夫联系,表示愿意投降。不料,却被包加推廖夫和上司库金诺夫设下陷阱,既要解除武装,将所有人员(其中194人组成暴动军独立第一营)散编进各部队,又要将其中的800余人沿顿河岸向维奥申镇徒步(其中25名共产党员从霍派尔河口镇出发前往鞑靼村,走了三十俄里,经过了一个连一个的村庄,在每一个村庄里都要受到群众拷打),而且动员两岸群众动手折磨这些人。伊万作为鞑靼村曾经的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在到达村里以后,就被狂怒的妲丽娅开枪打死了。而最后她也被格里高力一脚踩进了泥里。

第十位是格里沙加爷爷。这是1919年5月19日。米沙·柯晒沃依从第九军清剿旅出发,去32团部送信。途中回了鞑靼村,他不但到处烧房子,而且想回去见见杜妮娅。在此之前,他去了米伦·柯尔叔诺夫家,也就是格里高力岳父家。打死了格里沙加,一把火烧了他家。

“在已经烧光的柯尔叔诺夫家的宅院里,还有一些黑黑的、已经烧成炭的木桩子冒着烟,呛人的烟气慢慢扩散开去。一座高大的房子只剩了高高的石头房基,再就是那塌掉一半的炉灶,那熏得黑黑的烟囱还指着天空。”

还有小人物维奥申乡侦察员格莫罗夫在暴动中被哥萨克契尔尼奇金用奥地利式卡宾枪打死了,也是在这次暴动中,与米沙一起押送潘捷莱等几个人去镇上的叶麦里扬被哥萨克安季普开枪打死了,米沙也被一个老头子用三齿叉刺伤了,后来有幸在被德国俘虏、回国后又接回阿克西妮亚的司捷潘的帮助下逃走了。但被格里高力抓住的李哈乔夫没那么幸运,他在被押往嘉桑镇的路上被人砍死了,而且挖了眼睛、砍了胳膊、割了耳朵和鼻子,最后连头都被砍了。还有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竟然叫三名红军俘虏脸朝篱笆站好,挨个儿用马刀劈了。劈后还抽着烟欣赏三具都是从锁子骨到腰部劈成两半的尸体。后来,他自己阿列克塞·沙米尔、托米林和“马掌”亚可夫果然也是被红军劈了……

一系列充分说明,哥萨克的暴动毫无章程(暴动军虽然有两万五千名骑兵,一万名步兵,还用苏维埃的名义建立兵工厂,但他们既不属于白军,也不属于红军,而是在红军后方捣乱。可笑的是司令竟然是毫无指挥能力的库金诺夫,参谋长是书生萨方诺夫,各师师长居然是准尉、司务长级别的老兵,少尉格里高力师长算是最有能力的等),而且同样嗜血。


 三

 

《静静的顿河》第三部我主要摘抄格里高力一家人最终的结局,特别是如何走向死亡的,从中可以读出战争的罪恶和人性的复杂。

有一刹那,伊莉尼奇娜望着儿媳妇,露出迷信的恐怖神情。在涌上半空的的一片黑黑的阴云映衬下,儿媳妇显得非常陌生、非常可怕。

黑云很快涌了上来。暴风雨前的寂静持续的时间不长。一只青鹰斜斜地往下飞着,仓皇地叫了起来,黄花鼠最后叫了几声,就钻进洞穴,一阵狂风往伊莉尼奇娜的脸上撒了不少细碎的沙土,就在草原上呼啸起来。老人家吃力地站了起来。她的脸像死人一样灰白,她在来到眼前的暴风雨的怒吼声中,嘶哑地叫道:“你别发昏啦!上帝宽恕你吧!你这是咒谁死啊?!” ——这是娜塔莉亚从与阿克西妮亚谈话中得知格里高力仍与她来往,而且她也不遮不掩地表达着自己对格里高力深爱之后的表现。娜塔莉娜一反常态,再也不隐忍了,当着婆婆地面,诅咒着自己的丈夫。

无疑,《静静的顿河》不但将白军、暴动军和红军的战争,几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特别是格里高力内心的纠结写得入木三分,而且将男女之情、家庭亲情、邻里之情等也写得见人见事见精神。妲丽亚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在自己的老公彼特罗被杀之后,破罐子破摔,最终竟然染上了梅毒。而米沙·柯晒沃依当了红军,火烧娜塔莉娅家,并杀死了她的父亲和爷爷,结果招来了她哥哥米佳的疯狂报复。米佳带着侦缉队的两个人,杀了米沙的母亲和几个孩子,而且对老婆子采取的是用绳子勒死,对孩子居然是用刀活活劈死的,残忍之极。

他走了以后,家里人都觉得自由些了。妲丽亚擦地板,拖得椅子和板凳哐啷哐啷响;老头子走了以后,伊莉尼奇娜准许杜尼娅进了上房;杜尼娅就坐在娜塔莉亚床头上,给她扶枕头,端水;伊莉尼奇娜有时去看看睡在厢房里的孩子们,然后又回到上房里,用手托着腮,难受地摇着头,对着娜塔莉亚看上半天。

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躺着,脑袋在枕头上滚来滚去,头发被汗水湿成一络一绺的。她的血不住地往外流。每过半个钟头,伊莉尼奇娜都要小心翼翼地抬一抬她的身子,抽出湿透的垫子,再换上一块。——这是娜塔莉亚怀了三胎之后,决心不再替格里高力生孩子,于是私自到村里的卡皮东诺芙娜家,让她打胎,结果引来大出血。这是她第一次对格里高力的绝情的反抗,也是最后一次,为此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显然,娜塔莉亚深爱着格里高力,并且曾情愿为他自杀,为他受尽屈辱,但现在,在两个孩子米沙特卡、波柳什卡渐渐长大的时候,再也无法忍耐了,最终做出了打胎的事情。而这一反抗,伤害最大的却仍然是她自己。这是格里高力的悲剧,更是她的人生悲剧。

妲丽亚掉转身来,洑了有三丈远,后来从水里跳出半截身子,把两只手举起来,喊道:“姊妹们,我走啦!”然后就像石头一样沉入水里。

过了一刻钟,脸色煞白的杜尼娅只穿着一条衬裙,跑回家里。

“妈妈,妲丽亚淹死啦!……”她气喘吁吁地说。

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用大鱼网的钩子把妲丽亚捞了上来。……妲丽亚绵软软的弯着腿躺着,一边腮帮子贴在水漉漉的船底上。她那白白的身体微微有些发青,泛着一种淡紫色,身上有几处很深的窟窿,那是钩子钩的。在一条又瘦又黑的腿肚子上,膝盖下面一点儿,在洗澡前忘记解下的袜带旁边,有一条新鲜的红印子,还隐隐渗着血。那是鱼网钩子的尖儿在腿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条斜斜的血印子。杜尼娅哆哆嗦嗦地揉着围裙,头一个走到妲丽亚的跟前,用一条拆开来的麻袋把她盖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急急忙忙一本正经地挽起裤腿,把小船往船上拖了拖。很快就来了一辆大车,把妲丽亚拉到麦列霍夫家里。——这是写妲丽亚死去以后的情景。妲丽亚死得这么潦草,差点还被维萨里昂神甫拒绝念经。因为他听说她是自杀的,就拒绝为她念经,也不允许将她埋在公墓里。幸亏潘捷莱抬出彼特罗是因公死亡,且妲丽亚获得过奖章,如果拒绝,他将上告乡长,才终于让神甫答应念经,并让她葬在公墓里。

他的担心不符合事实,房子还是好好的,不过窗户玻璃几乎全打碎了。门也从框上掉了下来,墙上被子弹打了很多窟窿。院子里呈现出一片荒废和凄凉的景象。马棚有一只角被炮弹炸毁了,还有一发炮弹在井边炸了一个不深的坑,把井架炸倒,把提水吊杆炸成了两截。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躲避的战争,却自己光临了他的院子,留下乱糟糟的破坏痕迹。不过,在村子里只停了一下的霍派尔哥萨克却使家产遭到了巨大的损失:他们在牲口院子里推倒篱笆,挖了一道有一人深的战壕,他们贪图方便,拆掉仓房的板墙,用木头做战壕里的挡板,拆毁石头围墙,构筑机枪阵地,放马任意糟塌,毁掉了半垛干草,把篱笆也烧掉了,把夏天的厨房弄得乱七八糟……

……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子里有一架缝糿机,是包加推廖夫家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也在安尼凯家场院上找到了他家仓房顶上的白铁皮。附近一些村庄的情形也是这样。顿河沿岸远近各村的人过了很久还到鞑靼村里来找牲口;过了很久还有人见了面就问“有一头红毛牛,头上有一块白斑,左角是新的,您没有看见吗”请问,“有一头一岁口的小牛,栗色的,没有跑到你们那儿去吧?” ——这是潘捷莱一家跑到拉推舍夫亲戚家里躲了两个半星期,回到家里看到的情景。这些详细的描写,深刻地揭露了战争的罪恶。

杜尼娅一跑出大门,就看见阿克西妮亚。阿克西妮亚那煞白的脸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她靠在篱笆上,软软地耷拉着两条胳膊,站在那里。在她那模糊的黑眼睛里没有眼泪,但是流露出很深的痛苦和默默祈祷的神情。杜尼娅不由地站了一下子,连自己也意想不到地对她说:“他活着,活着呢!他是害伤寒。”然后用两手按着直跳直颠的高高的乳房,顺着小胡同飞快地朝前跑去。——格里高力突然患了伤寒,给家里带来了一场不小的震动。

在格里高力的性格中,突然产生了以前他不曾有过的好奇心,对村子里和家里的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了一种神秘的新意义,一切都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有点儿惊奇的眼神望着他重新看到的世界,他的嘴角常常挂着天真而稚气的微笑,这种微笑出奇地改变了他那严峻的面容和凶野的眼神,使嘴角上强硬的纹丝变柔和了。有时候他打量起从小就熟悉的一切家什,紧张地活动眉毛,流露出极其惊奇的神情,就好像是一个人从遥远的外国来,第一次看见这种玩意儿。有一天,伊莉尼奇娜看到他十分用心地打量纺车,感到说不出的奇怪。她一走进来,格里高力就离开纺车,还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呢。——格里高力患伤寒一个月,痊愈后就出现了这种奇特的变化。曾经的格里高力不顾家人的死活,常年奔波在战场上。他甚至也不顾战争的双方胜负,杀人已经麻木。更要命的是他曾经对家人十分漠视,一度都不顾及自己的亲人,乃至一双儿女。现在这种变化,是他远离战争后,重新感受到家人之爱带来的。也就是爱,才能让人重新看到人间的美好,看到日常生活的人间烟火气。

格里高力跪了下来,想最后一次仔细看看和记住父亲的脸,但是因为害怕和厌恶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虱子在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那像蜡一样的苍白的脸上乱爬,眼窝里和脸上的皱纹里都爬满了虱子。虱子就像一块会活动的纱布似的把脸盖住,在胡子里乱钻,在眉毛里乱咕哝,蓝棉袄里硬领子爬满了灰灰的一层……

格里高力和两个哥萨克用铁钎子在冻得像铁一样硬的黄土地上挖了一个坟坑。普罗霍尔用木板马马虎虎钉了一只棺材。太阳落山的时候,就把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抬去,埋在异乡斯塔夫罗波尔的土地上了。过了一个钟头,村子里已经掌灯的时候,格里高力就离了白土村,朝新波柯洛夫镇方向走去。 ——在逃难的过程中,格里高力带上了阿克妮西亚,可她患上了斑疹伤寒,只好将她留在新米海洛夫村的房东处,将自己所有的钱给了房东,加上一支步枪和子弹。如今,又不得埋葬了在另一个方向逃难的父亲。再一次控诉了战争带给人民深重的灾难。

伊莉尼奇娜对着夜色苍茫的草原望了半天,后来就用不太高的声音,就好像儿子站在她身边那样,唤道:“格里什卡,我的好孩子!”她停了一会儿,又用另外一种低低的、沙哑的声音说:“我的心肝宝贝儿呀!……”

阿克西尼娅顿时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和害怕,浑身都哆嗦起来,于是急忙离开篱笆,朝屋里走去。

这天夜里,伊莉尼奇娜明白自己就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她的床头。黎明时候,她从柜子里拿出格里高力的的一件褂子,叠了叠,放在枕头底下,把自己咽气以前应该穿的寿衣也都拿了出来。 ——战争让人的思念疯长,长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在临终之前,伊莉尼奇娜不但原谅了杀害自己大儿子彼特罗的凶手米沙,让米沙与女儿杜妮亚在教堂里成了婚,而且因为天天念叨小儿子,从而与阿克西妮亚打得火热。甚至天天让阿克西妮亚替她念格里高力的来信,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信件成了碎片。战争的罪恶真是罄竹难书。

过了三天,她死了。几个老奶奶给她洗净了身子,穿上寿衣,抬到上房里灵床上。晚上,阿克西妮亚来为死者送别。她从这个死去的小老太太那安祥而冷峻的脸上,好不容易才认出以前那个又要强又刚毅的伊莉尼奇娜的面貌。……格里高力的母亲死后,阿克西妮亚将他的两个孩子接到自己家里,并大哭了一场。“她很难受,很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得浑身直打哆嗦,但是她连眼泪都没法子擦,因为格里高力的两个孩子睡在她的两条胳膊上,她不愿意惊醒他们。”她是哭格里高力,哭他家一年之内连失五人,也哭自己,哭自己无依无靠,哭生命的无常和短暂。

“你怎么坏成这样啦,米沙!”格里高力惊讶地打量着老朋友那扳得紧紧的脸,说。

“你别骂人,我听不惯这一套……”米沙喘了一口气,提高声音说,“你要明白,你这种军官习气该扔掉啦!明天你就去,如果你不好好去的话,我就派人押着你去。明白吗?现在全明白了……”格里高力恨恨地看了看正朝外走的米沙的脊背,就和衣躺在床上。作为心存良知的格里高力,受限于文化水平和个人性格,他是理解不了米沙的行为。格里高力曾经因为看到白军杀红军俘虏和红军杀白军俘虏,而对双方都伤透了心,很是失望,于是从红军又进入暴动军。后来听说红军纪律严明,特别是当他看见红军并没有为难他的父母亲,红军又节节胜利之后,没有选择登船去国外,而是选择加入了红军。但米沙却是坚定的红军战士,当他做了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之后,更是一马当先,居然要枪杀回到村里的格罗莫夫,甚至对杜妮亚说,可能也要枪毙格里高力。这一点,不但让杜妮亚难以理解,而且让阿克西妮亚也很害怕。由此可见,米沙是个狂热的左派红军,行为有些过左。在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人之常情,也没有所谓的亲情和友情。

他抱着阿克西妮亚,顺着陡峭的沟坡,顺首荒草萋萋,到处是羊屎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朝沟底走去。她那软软地耷拉下来的头趴在他肩膀上。他听得见阿克西妮亚的咝咝的、直打呛的呼吸声,感觉得出一股股热血从她的身上流出来,嘴里的血往他的胸膛上直流。两匹马也跟着他来到沟底。它们打着响鼻,丁丁当当地晃荡着嚼子,吃起肥茁茁的青草。这是格里高力认为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事情,最心爱的女人阿克西妮亚被所谓的征粮队打死了。本来格里高力听了米沙的话到维奥申乡革命军事委员会进行了登记,但他为躲避去政治局的命运(去了很可能就是被逮捕),在外东逃西跑,不幸撞入了佛明的队伍(这个佛明原是白军军官,后来叛变成为红军的团长,这一次又叛变,想打倒苏维埃政府),跟着佛明又东躲西藏。行进中,发现这支队伍抢劫成风,军纪涣散,动机不纯,根本没有出路,而且格里高力也反感打仗和杀人,于是一人逃出,回到家里接走了阿克西妮亚,想远走他乡避风头,哪知半途杀出红军的征粮队。于是发生了令格里高力悲痛欲绝的这一幕。

他在大树林里游荡了好多天。他饿得难受,但是又不敢到有人家的地方去。阿克西妮亚一死,他失去了理性,也失 去了胆量。他听到树枝折断声、密林里的窸窣声、夜里的鸟叫声,都会感到恐怖和惊慌。格里高力吃的是没有熟的草莓,一些很小的蘑菇、榛树叶,实在饿得够戗。第五天晚上,他在树林里遇上几个逃兵,逃兵把他带到他们住的土窑里……

“杜尼娅姑姑很好,可是波柳什卡秋天就死了……害白喉病死的。米沙叔叔当兵去了……”还算好,格里高力在不眠之夜里幻想的不多的一点儿东西,现在得到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儿子……

这就是他这一生仅剩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他还感到大地,感到这广阔的、在寒冷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世界是亲切的。

小说就这样结束了。打了七年仗,又逃跑了大半年的格里高力目睹了亲人们一个又一个离去,特别是最心爱女人阿克西妮亚的离去,差点让他对这世界绝望。幸亏作者没有让读者完全绝望,在小说的最后,他给格里高力留下了米沙特卡,留下了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儿子,这才让格里高力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也让他觉得这世界仍然还有一丝希望,还有闪闪发光的太阳。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