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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巨流与市井的尘埃之间

在历史的巨流与市井的尘埃之间

——齐邦媛《巨流河》与孔二狗《老舅》故事中的个体命运与韧性

 

作者:苗博

 

历史的长河奔涌不息,它既由英雄豪杰的波澜壮阔所书写,也由无数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所汇成。齐邦媛女士的自传体《巨流河》是一部恢弘的家族史诗与知识分子心灵史,它记录了一代人在国仇家难中流亡、求索与坚守的壮丽航程。而在另一片黑土地上,孔二狗先生的现实主义小说《老舅》,一个关于“老舅”崔国明的故事,则更像是一幅泼满了生活油彩的市井画卷,讲述着一个普通工人及其身边人(包括作为工厂管理者的陈厂长)如何在时代转型的浪潮中跌撞、沉浮与挣扎。将这两条截然不同的河流并置,我们得以窥见历史的完整面貌:它既是高悬的日月,照耀着精神的峰巅;也是脚下的尘埃,浸染着生活的体温。它们共同回答了同一个命题:在时代的重压下,不同位置的个体如何保有最后的尊严与希望。

 

一、时代的重压:国族存亡的宏大叙事与个体生存的具象焦灼

 

《巨流河》所承载的时代压力,是二十世纪中华民族最深刻的集体创伤。那是外敌入侵、炮火连天的“大时代”压力。齐邦媛的青春在逃亡路上颠沛流离,战争的阴影直接威胁着生命的存在。这种压力是外显的、急迫的、关乎文明存续的。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而孔二狗笔下的“老舅”崔国明及其所在的工厂空间所面对的压力,则是另一种形态。它发生于和平发展、内部变革的大背景。国营工厂的阵痛、计划经济保障的渐消,这些社会转型的刻痕,具体到老舅身上,是一张“下岗通知”和“买断工龄”的协议;而具体到陈厂长身上,则是必须执行“精简人员”的行政命令与维持工厂运转的沉重责任。他不再是计划的执行者,而是改革的“操刀人”,同时也是“承受者”。 他焦虑工厂的效益,厌恶惹是生非的崔国明,却又在后者因“小孔眼镜”事件被抓后,阻止了秘书落井下石的念头,复杂地保留着一份老派领导的体面与原则。这种压力是结构性的、系统性的,它塑造了陈厂长的困境:他既是施加压力的人,也被更大的压力所挤压。老舅的恐慌是“如何不被抛下”,而陈厂长的焦虑则是“如何平稳地刹住这辆巨大的旧列车,同时又能让它换上新轨道继续前行”。

 

尽管压力的形态迥异,但两者都深刻地揭示了个人在历史洪流中的渺小与无力。齐先生是被战争的车轮裹挟着前行,而老舅崔国明和陈厂长,则是以不同方式,被改革的浪潮推搡着摸索。

 

二、个体的回应:精神高地的坚守与生活泥潭的搏斗

 

面对重压,个体的回应方式因其身份、教育与境遇的不同,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

 

《巨流河》展现的是一种“精英式的回应”:精神的升华与文明的坚守。无论是在南开中学的炮火中诵读济慈的诗句,还是在武大乐山校区的油灯下钻研学问,齐邦媛和她的同代人,始终试图在无尽的混乱与苦难中,建立并守护一种精神秩序。他们的韧性,体现在对知识、文化和家国情怀近乎固执的持守上。

 

而孔二狗构建的“老舅”的故事则是一种“平民式的回应”:实用的、甚至有些狼狈的“肉身近搏“。崔国明的动力来自于最朴素的欲望。他的韧性不是“坚守”,而是“变通”和“折腾”。他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爬起。他的行为或许显得短视、滑稽甚至荒诞,但这正是野草般的生命力。

 

而陈厂长,则代表了“系统内的回应”:一种无奈的秩序维护与有限的善意挣扎。 他的回应是矛盾的综合体:他需要批评、停职甚至最终让崔国明下岗,以维护工厂的纪律和效率,这是他作为“厂长”的职责;但他内心深处,或许仍残存着对昔日集体主义大家庭的不舍与对职工个体的些许温情(从他阻止秘书告黑状可见)。他的回应方式,是在文件与政策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平稳”过渡,避免更大的伤害。他无法像老舅那样肆意“折腾”,也无法像精英那样超然“坚守”,他被牢牢钉在系统的齿轮上,他的韧性体现在如何作为一个“缓冲垫”,在时代指令与鲜活的个体命运之间,完成自己那份沉重且不讨好的工作。

 

三、希望的火种:文明的薪火与家庭的暖光

 

在无尽的沉浮中,希望是引领他们穿越黑暗的微光。而这微光的源头,也因他们的世界不同而各异。

 

在《巨流河》中,希望是文明的薪火。齐先生毕生致力于文学教育与翻译,是将人类最美好的精神火种小心翼翼地传递给下一代。这种希望是宏大的、超越时代的。

 

在“老舅”的故事里,希望则藏在每一个具体的日常瞬间。是家人围坐的一顿热饭,是女儿梦梦的一句顶嘴。这种希望是具体的、温热的、基于最原始的人伦情感的。

 

而对于陈厂长而言,希望或许更为微妙和复杂。它可能在于完成上级任务后短暂的如释重负,在于工厂机器重新轰鸣时的一丝慰藉,在于看到自己主持“买断”后的职工们(如刘野、赵海龙)虽然离开了工厂,但最终也能在市场上找到新的活法(如开按摩店)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安。他的希望,是“系统”能够平稳运转,“大家”最终都能有一个着落,这是一种背负着内疚与责任的、属于“家长”的希望。

 

合:历史的骨架、血肉与神经

 

将《巨流河》与“老舅”的故事并置,我们才得以窥见历史书写的完整性。前者是历史的骨架,它由知识精英的笔勾勒出时代的宏大轮廓与精神走向;后者是历史的血肉,它由无数普通人的悲欢填充了生活的具体肌理与温度。

 

而陈厂长这样的人物,则是连接骨架与血肉的“神经”。 他们感知着来自顶层的压力,并将其传递到每一个微观的个体身上;同时,他们也感受着来自底层的阵痛与挣扎。他们自身也是系统的一部分,同样被时代所塑造和消耗。

 

齐邦媛先生代表了那一代人在颠沛流离中守护文化命脉的尊严,崔国明体现了社会转型中个体凭借本能寻求安身立命的尊严,而陈厂长,则以其身不由己的矛盾与挣扎,守护着一种“负责任的秩序”,这何尝不是一种在夹缝中求存的、沉重的尊严?

 

他们的故事共同昭示我们:历史的真相,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它不仅存在于大人物的决策和精英的笔端,也不仅存在于普通人的饭碗里,它还存在于那些执行政策、连接上下的“中间层” 的焦虑、权衡与有限的善意之中。 正是在这种从宏大史诗到市井传奇,再到系统神经的深刻对照中,我们才能超越单一的叙事,理解一个时代的全貌,并最终领悟——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生命的韧性与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永远是人类穿越一切沉浮的最宝贵的力量。

 

附:聆听孔二狗的“心事”

 

当合上《老舅》的最后一页,窗外的现代都市依旧车水马龙,而我的思绪却久久滞留在那个飘着煤灰、响着火车汽笛的东北工业城。孔二狗的笔,早已超越了文字的范畴,它像一把刻刀,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深深地刻入时光。此刻,我愿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试图去听见藏在这些故事背后,那位作者深沉而滚烫的心事。

 

他的心事,首先是一曲对“父辈”的深情的、郑重的告别与加冕。书名中的“老舅”,以及故事里坚忍的姥爷、在体制与人情间挣扎的陈厂长,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广义的“父辈”群像。孔二狗所写的,哪里只是一个舅舅的故事?他写的是我们的父辈——那群曾用脊梁撑起共和国重工业天空,却又在时代转折处茫然失措、用沉默承受所有压力的男人们。他们或许像崔国明一样“能折腾”,或许像陈厂长一样“有苦衷”,但他们身上有一种共通的、被打上时代烙印的品格:嘴上从不言爱,肩上却扛起一切。 孔二狗用他的故事,为这代渐渐老去、甚至渐渐被遗忘的“父亲们”,完成了一次文学的加冕。这是他心事的第一层:一份沉重的、必须偿还的情感之债。这标志着他从《东北往事》的“江湖记录者”,升华为了一个时代的诗人与书记官。

 

他的心事,更是一份对一段宏大历史的“微观铭刻”与深情守护。他没有选择宏大的史笔去复述改革的脉络,而是将全部心血倾注于一个家庭的饭桌,一次创业的失败,一场酒后的真言。他深知,历史的真相不仅存在于档案袋里,更存在于普通人饭碗的粗细、眉宇间的愁容和深夜的叹息里。因此,他耐心地、虔诚地描摹杀猪菜的油花、旧厂房的铁锈、暖水瓶的温度。他在用文字抢救一段正在急速消逝的集体记忆,为那个充满烟火与叹息的时代,建立了一座由无数动人细节构成的、有温度的民间档案馆。这是他心事的第二层: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存亡继绝”。

 

而他最深的心事与最大的慈悲,是与他笔下的人物一同沉浮,深刻懂得。从《东北往事》的江湖侠义,到《老舅》的市井温情,他的创作版图在扩大,但他的目光却愈发柔软。他笔下的慈悲,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深陷其中的懂得。他懂得崔国明们“作妖”背后那点可怜的自尊,懂得陈厂长们“铁面”之下那份不忍与无奈,更懂得那个时代里,每一个小人物在命运洪流面前的无力、顽强与尊严。这份深沉的共情,让他的作品超越了单纯的地域故事,成为照见一代中国人共同命运的心灵史。

 

这份心事并未止步于文学。他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作者”使命感,亲自担任编剧和导演,将《老舅》这部心血之作搬上荧屏。这绝非一次简单的改编,而是他对自己笔下世界的深度重塑和视听再造。作为原著作者,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那个时代的肌理与人物的灵魂:而作为导演,他得以动用镜头、光影、表演和声音,将他心中的东北更加立体、可感地呈现给世人。在监制韩三平、制片人朱辉龙的鼎力支持下,剧组不惜工本实地搭建,高度还原了90 年代的东北街景;由郭京飞、王佳佳、陈明昊、张歆艺、刘奕铁、刘佩琦、许文广、葛四等实力派演员组成的阵容,为角色注入了超越文字的生动质感。这一切,都源于孔二狗作为“总工程师”的强烈作者意识——他不仅要讲述一个故事,更要精准复现一种时代氛围,守护一份独特的地域精魂。这种从文学到影视的“一条龙闭环”式创作,保证了作品从精神内核到艺术风格的高度统一,使其成为文学 IP 影视化中极少数的、由原著作者掌舵并成功守住文学魂魄的典范。

 

所以,聆听孔二狗的心事,我们听到的是一位作家与他所处的时代最深刻、最完整的互动。他将个人的乡愁,升华为了时代的见证;将对父辈的怀念,锻造成了普世的关怀;最终,更将文学的孤岛,扩展为视听的艺术王国。他让我们理解,最好的创作,从来不是凌空蹈虚的。它必须深深地扎根于养育它的土地,忠诚于它的人民,并且,要有一颗能感受到一切悲欢的、滚烫的仁心。

 

谨以此文,向记录者、诗人、导演孔二狗,以及他所深情描摹的那个时代和那群人,致以最高的敬意。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