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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陌花开

       北方风大,春脖子短,立春以后,受厄尔尼诺的影响,辽南的气温像荒地里的野火噌噌地窜起来。正是乱穿衣的时令,公园里、小区间和街道旁的红杏、白李、粉樱和金黄的迎春,耐不住寂寞,喷香吐艳,开成了花赶趟儿。

       “今年花胜去年红。”但城里的人稔熟了,惊喜似风过荷池,心里的涟漪荡漾在眼角眉梢,可赏花的兴趣并未像日渐浓稠的阳光浓厚起来。当然也有驻足览赏的,也有拍照留念的,然而,却少了乡间的成色,就像一枚婚戒因金子的纯度不够,让新娘的情绪不够饱满。

       迁居到城里已经一年多了,可工作单位还在乡下,每日往返于城乡间,追着满街满巷的烂漫春光,直把他们赶到我出生的乡原上去,赶到农人的村舍间去,赶到美术家的风景画里去,赶到摄影家的镜头里去……这让我有了在乡下时不同的经验,并开始相信——春天是从城里开始的,并沿着开满鲜花的大路一直向北,向北,在广阔辽远的东北大地起起伏伏……向北,向北,飞越大小兴安岭,飞越黑龙江,在俄罗斯大地上潮水般漫延……向北,向北,掠过北冰洋的波涛,登陆南半球,然后回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无始无终……

       哦,我的乡原,我梦里酣醉的地方。它东面的山是绿的,它西面的水是清的,在山水之间,一块广袤的黑土地,薪火相传着我族人的理想!我的家园,就是一首陶渊明的田园诗“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当我进学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名句时,就更增加了对乡土的爱恋。在学后工余,站在自家的屋檐下,眺望东南的千山山脉,竟有了遗世孑立的虚幻。感觉自己穿越了时间,穿越了岁月,穿越了历史,穿越了光年,抛开众人,抛开现代,抛开俗世红尘,站在一千五百年前的终南山下,晋时的秋风,司马朝的秋水,陶渊明的篱落外,浅草夕阳,炊烟摇曳,倦鸟归林,牧笛声声……诗人的才情,诗人的精神,诗人的衣钵,附着在我的身上。我不再是我自己,提笔著墨,在萱纸上妙笔生花;拄杖藜门,在别人的眼里衣袂飘飘……
 
       梦归魂断,近乡情怯。跨过村前弯弯曲曲的小河,我重新踏上故乡的黑土地了。灌满水的秧田,像镶嵌着千百块明镜。我常常想,如果我们生活的星球是一座城堡,那么大地上星罗棋布的稻田,就是地球诗意的窗棂,等待我们用心去敲醒。而匀称精致的阡陌上,那一丛丛的野花,开得是那么水灵儿,那么娇艳,仿佛就是一幅活的画,点缀着平原上的村庄。村子里种得最多的是刺槐,槐枝上生着尖利的锐刺儿,一幅凛然不可侵犯,神圣不可亵渎的样子。槐树小的时候,我们都讨厌它,可它长大了,开花了,由容麽麽摇身变成了容格格。每到五月,一团团,一簇簇,一串串,一枝枝,一树树的槐花,像一场香雪把参差错落的村庄遮天盖地地淹没,如同北国寒冬里的一声雪灾。燕舞莺歌,蝶恋蜂忙,芳草茵茵。草地上零零星星的散布着一朵朵金盏般的婆婆丁,看着是那么舒服。婆婆丁生着锯齿般的叶片,叶面上布满白色的绒毛,紧贴着地面生长,就像赖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小时候我常约了小伙伴在草地上玩耍。也偶尔会去揪它的叶子和花,断折处会冒出一大滴白浆,散发着腥味的苦涩。如果不小心弄到衣服上,浆汁就会变成一个个黑色的小疙瘩,不容易洗掉。因此,我们都不敢轻易招惹它。但它的花实在太诱惑,那种和朝阳一样新鲜、温暖的色彩,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后来,课堂上讲到蒲公英,我们却不知为何物。老师叫真儿,从野地里挖来给我们看。我们才知道“婆婆丁”就是蒲公英。我的一位先生从学校退休后从事研究本地药草的工作。他告诉我们,蒲公英不仅可以生吃,还有祛热、解毒的功效,全株可入药。它是中医治感冒处方中的君药,只一味儿就可治愈风寒性感冒,而我们到医院里抓的药草都有些过量,多是些起调和与营养的作用的臣药。我信了他的话,在最近几年里用它煮制药茶并在春夏间用作佐餐的小菜。

       生吃蒲公英还是二十几年前的事,这要在改革开放前是不能想像的。那时国家经济落后,百姓日子苦,肚子里没油水,除非一日三餐揭不开锅,否则,家里是万万不会拿它来充饥的。因为它太苦,太涩,难以下咽。现在日子好了,身体发福了,它留在人们舌尖上的苦,却成了生命记忆中的甜。

       那一年,远在汤河水库管理局的舅舅得了糖尿病,来信说,开双朵的蒲公英治糖尿病去根儿。可我压根儿就不相信世上会有开双朵的蒲公英。先前我只在戏词里听过“并蒂莲”。但为了报答舅舅在我读书时的禳助之恩,我还是坚持每天班后到田沟里去找。心诚则灵。在当我寻得口干舌躁,汗流如牛,把眼睛都要瞪出眼眶时,“奇迹”终于发生了!我找到了我平生见过的第一枝双朵蒲公英花。我忍住颈梗的酸痛,俯下身子,单膝跪地。我不是在向一株蒲公英下跪,而是向着它太阳似的金冠顶礼,向着我脚下这块神奇的土地膜拜。拔除杂草,铲挖泥土时,我在想:如果苦是大自然的精华,那么,蒲公英就是造物主的恩赐。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一共找到了三株双蒲公英。我把它们整株挖出来,制成标本,准备等舅舅回乡时来取,可舅舅并不相信我的信,对此始终不屑一顾。在伤心之余,我却突然想起宋代大儒苏东坡的“簌簌衣巾落枣花。”“牛衣古柳卖黄瓜。”对着大地我不禁一声长叹!

       我这一代以上的人,在成长的过程中,确实都吃了很多苦。我从小立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努力,一定要拼搏,一定要奋斗。把不靠祖荫,白手起家,自创一份家业当作一生的荣耀。我吃苦的目的,就是希望人世间的苦,在我这一代都吃尽。我甘愿吃苦,就是不要让我们的下一代人再吃苦。而谁又能知道,苦,还是一付疗救人生的良药呢?

       “苦碟子”已经上市了,再过几天,蒲公英就又该到了开花的时节。书房里搜出宋代诗人释安永“不因紫陌花开早,争见黄莺下柳条。”一句,缘句作此文。

       作者简介:郭升良,笔名响沙、风鸣沙响等,辽宁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业余文学创作,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都有涉猎,作品达百万字以上,出版三十万字的散文集一部(《响沙文集——留个愿望让自己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