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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消失
 
塞壬/文
 
        在郊区长大的孩子惯于等待和张望。在通往钢铁厂的煤屑路口,在面朝碧波荡漾的稻田的窗前。钢铁和水稻,潮湿的枕木,蜿蜒而不知去向的铁轨,还有那忧郁的、一望无边的菜地。它们一下子就说出了工业和农业这两个词。这是两个大词,而此刻却异常具体:钢铁和水稻。这是贯穿着一个人成长的两个关键词,它像一道咒语,箍在我们非此即彼的命运里。这样的孩子就生长在它们中间,被它们追赶,驱逐,而我们对此更多的则是眷念的纠结和一种无法舍弃的——牵挂。多少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想起那样一个月夜,我被一种力量驱使,披着头发,赤着脚,一个人从稻田的埂边向钢铁厂奔跑。奔跑,仿佛一束秘密追光紧跟着我,它挟裹我内心的黑暗直奔澄明,血液的速度,喘息,骨子里的信念,冲破躯体。此刻,它又清晰地出现在我散漫的下午茶的时光里,出现在这松驰、疲惫、厌倦和无聊的生活场景里。这样的比照太响亮了,近乎残酷。我试图梳理这一路走来,探寻生活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拐了弯。回溯,记忆的垃圾斗被踢翻,往事潮水般涌来,这么久远了,我的双手已经够不着那一端了。悲伤袭来,月下裸足激情狂奔的少女,镜中一脸沧桑的三十四岁的女人,大段大段的岁月,它们去向不明。
 
        还有谁会记起西塞曾经的模样?西塞,当我再一次轻轻地喊出它的名字,那些概貌轮廓的脉络,它们一寸一寸地恢复,拼合,蛇样游走并勾画呈现出来,往昔的气味也迎面扑过来,明媚,忧伤,就像一个人在眺望她的过去。村庄是寂静的,一律地红砖黑瓦平房,竹篱笆的小院子,屋前屋后皆种满了香樟,球状的树冠像一团团的云,这景象像是入了画般,散发着粘稠、浓郁的油彩气味。而那一望无际的稻田,风吹过,那满眼的、让人不知所措的浓绿,一下子将一个人彻底淹没,所有的喊叫,踢腾,所有的意志都是徒劳的。多少年后,我在南方见到了大海,这神秘的、魔性的、浩瀚无边的蓝,再次让我感知了无从逃离的绝望。水稻的身上就有这种摄人的气质,让人生畏,它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内心。我是不敢与水稻对视的,它知道我不愿意做一个农民。
 
        半边户这个名词慢慢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我的父亲是钢铁厂的工人,我的母亲和我们在农村,我们家就叫做半边户。西塞是湖北黄石市的郊区,靠钢厂这头就住着很多这样的半边户家庭,母亲带着我和弟弟从江西农村来到这样一个郊区,全家挤在窄小的房子里,在钢铁和水稻的夹缝中生活。是那种两层的旧楼,没有粉刷,红砖裸在外面。一梯四户,四个公用水龙头管,底下是永远潮湿的水泥地。阴暗的楼梯间,塞满了农具等杂物,过道里停放着春燕牌自行车和一垄一垄的蜂窝煤,过道有一溜风,住户们就在那儿生炉子,呛人的煤烟像吐出的墨汁,每天都蛇样地升起。房子全是一大整间,母亲用布幔隔开,我和弟弟就睡里间了。许晓东就住我家隔壁,他家也跟我家一模一样。我们是那种早熟的孩子,在黑夜里睁着大眼睛等待,默默无语,我们的父母在我们假装睡着的时候做爱、争吵。还有艰难寒冷的冬天,丑陋的钢厂蓝制服,经母亲们改小,一年四季地穿在身上。我一直相信,一个人性格的形成都可以在童年中找到痕迹。坚忍,像大人那样,在沉默中想办法解决自己的事情,瞒着父母,我们有太多的秘密。半边户的孩子注定是相对开阔的,他们了解钢铁,了解水稻,也了解忧伤。抬眼就是著名的西塞山了,它多么像一个庞然大物从遥远的地方奔跑过来,然后跑去蹲在长江里,伸出峭壁的脸,竖在江面上。我和许晓东时常在落日的黄昏前坐在山顶,吹着风,看着江面上往来的帆船,不言不语。落日的金辉照着孤独的童年。多少年过去了,西塞完全改变了模样,唯有西塞山,它依旧桃花流水鳜鱼肥。
 
        “要是考不上大学,你们就只能回农村种地!”这句话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唠叨上了,这个在中年就开始微微秃顶、腆着肚腩的男人自豪了一辈子。炉火烤红了他的脸和胸膛,仿佛国有企业的荣光在他身上也镀了一层似的,他咋咋乎乎的,喜欢吹牛,时常大发脾气,或者开怀大笑,他还经常摆出一幅瞧不起别人的姿态:楼上顾师傅的大儿子找的对象是农村户口的,真没有出息!这个男人从未插手家务,他把他所有的忠诚和爱献给了钢厂,他那一辈的工人,大多如此。他的业余生活是多彩的,下得一手很臭的象棋,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它的狂热程度,只要有人陪,可以下一天一夜;要不就备好渔具,骑上他的春燕牌自行车,去野外的湖边钓鱼。因为父亲,我家具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中国工人家庭的所有特征:黑白电视机,单卡录音机,自行车,瑞士机械手表。我们早餐吃着钢厂食堂的白馍,冬天在大澡塘子洗澡,傍晚拎着热水瓶去厂锅炉房打回热水,夏天拿着汽水票在钢厂福利处领回成箱成箱的桔子汽水,母亲把父亲几年积攒下来的劳保用品换回肥皂、洗发水和卫生纸。多年来,母亲一直细致地照顾父亲,小心翼翼地,头天晚上把菜炒好,装在一个小铝盒里,夹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把他要穿的干净衣服拿出来,搭在他床边的椅背上。天一亮,父亲便一路叮叮咚咚地去上班。他的工作服的口袋里装着红的、绿的、黄的塑料菜票,五角的,两角的,五分的都有,好看极了,这种菜票在钢厂范围内可以充当货币,它可以购买钢厂商店里的任何东西。但是这样的家,由于我们的母亲,它却有着一种不同的气质。
 
        母亲们和她们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城市不属于她们。她们来到这里,为的是照顾丈夫和孩子。我的母亲在钢厂看澡塘子,许晓东的母亲是钢厂清洁工。她们没有编制,是临时工。因为上班清闲,母亲们就把屋后的空地弄成了一个菜园。很小的年纪,我能准确地辩认出各类蔬菜瓜果的秧苗,知道何时栽种,何时插杖、何时打枝,并懂得打底肥,追肥的概念,我还能按说明书兑好农药的配比,能叫出几种疾病、害虫的名字。母亲太聪明了,她种的菜都水灵灵的,正如她对我的期望那样。她了解它们的脾性,我经常在菜地里,听见她一个人微笑着跟它们说着话,她抚摸着它们,竟甚于抚摸我。我依稀在她身上看到农业浪漫的田园气息,她健康的亮皮肤,结实饱满的臀和大腿,弯曲的力道和弹性,把阳光的甜都压进那水嫩而丰美的蔬菜瓜果里,这样的性感,是我在城市里读书的同学无法感知到的。母亲是相当专业的,她种的菜多得吃不完,我就提着竹篮到集市上去卖。我的秤杆翘得漂亮,口算价钱迅速而准确。这样的背景,注定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大人了,那双清澈的眼睛很早就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父亲和母亲,一直以来都跟我有一种隔阂,面上生硬得很,我们不多话,就一两句,我就匆匆逃离。但我知道底下那灼人的亲情却是烫的,我仿佛是害怕被烫着而故意躲开似的。这种古怪的隔阂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有,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们从未对我有过亲昵的举动,我从来都不会撒娇,甚至很少叫他们。我想我是一个独立的孩子,不要人操心,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然后又自顾自地长大了。父亲粗糙些,也许没有多想,但是母亲一直为我担心着。孤独,我这里是,而父母之间也是。多少年后,我一个人去外地读书,上了车才发现牛仔裤口袋里塞着500块钱,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
 
        因为借读费太高,我们半边户的孩子在西塞读完了小学和初中。高中才进入钢厂的子弟学校。西塞是我的故乡吗?或许钢厂才是?不,它们两者都是。而对湖北黄石这个城市,我素来是陌生的,它存在于我的视野之外;至于江西农村老家,我几乎没有印象,尽管我出生在那里。也许我的一生,只要有西塞和钢厂就足够了。我的童年、少女时代,许晓东和苦贞这两个人是无法绕开的,一提起,他们的名字必然会齐刷刷出现。许晓东的父亲是电工,和我父亲是棋友。苦贞是西塞人,父母都是农民,种田,也种地。她家住在西塞山靠西边的村庄里,平房,有很多间。写到这里,我想描述一下西塞农家的风貌。我想,只要我把它们描出来,它们将永远不会消失。啊,太多的美好类似如此,比如我的西塞,我的已逝的青春岁月。
 
        房子都是红砖的,外观干净平整。玄漆木大门,狮子鼻的铜环锁,叮当有声。一推,吱呀一声响,显出村庄的寂静来,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便把这寂静推往季节的深处,天空也由此更加辽远。门前是青石的门槛和石凳,冰凉,光滑,总有一只懒懒的花猫趴在上面假寐。这标致性的东西,图标一样,永远刻在记忆深处了。进门就是堂屋,两边各摆着四把暗红漆靠背木椅,擦得一尘不染,卫士般队列着,却有一种森严的威仪效果。抬头看墙上挂的中堂轴,两侧有对联,画面有仙翁寿桃的,有松鹤长青的,也有花开富贵的。雕花的长条桌,放着座钟,热水瓶,大肚瓷茶壶,搪瓷托盘装着洗净的茶盅,反扣着;塑料假花,在长着耳朵的白瓷花瓶上红艳艳地开着,还有一个大大的短颈玻璃瓶,泡了药酒,小时候,我们在那里认识了海马、人参、蛤蚧、枸杞子这些古怪的东西。条桌右侧的角落里,放着主家逝去老人的黑白遗照,镜框裱着。少年时,我在很多西塞人的家里都看到这种镜框,照片中的人,老态龙钟,皮肤松驰、涣散,但唯独眼神鹰隼般凌厉,小孩子们在堂屋玩耍着,我分明能感觉到,这样的眼睛不论在哪个角度都死死地盯着你。我曾跟苦贞说,我非常害怕你祖母的遗像,她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一般。红漆,雕花,富贵中堂,阴森的黑白遗照,冷不丁座钟传来沉郁的声响,这些既隐秘又华丽的记忆都无法在现实中复活,它们已淹没在岁月的深处。苦贞的床非常古老,有粗壮的雕花圆腿,床是一个宽大的无盖匣子,她往匣子里填满稻草,然后再铺上棉絮和用米汤浆过的床单。我曾多次在她的床上睡过,梦里萦绕着稻草的清香。两个少女,在那个房间一起读了琼瑶、三毛,还有《简爱》、《安娜卡列尼娜》、《红楼梦》,还写着很嫩很嫩的诗,我们还反复听了张蔷、费翔、齐秦、王杰的歌。这些书都是我用父亲的借书证从钢厂的图书馆借到的。因为是农家,一般都会有谷仓、柴房和红薯窖。鸡舍是竹编的,搁在院子角落里,晾衣竹篙上是半干的雪里蕻菜和苦贞的花裙、还有她的布胸罩和橡皮月经带,风一吹就一搭一搭的,还有水缸、磨刀石,一蓬茂盛的栀子花,它们静静地守在小院里,显出那样单薄的寂寞来。厨房是柴火灶,两口大铁锅,做出的米饭松软、清香,苦贞的母亲腌制的咸菜,味道要比龙窟庵的尼姑腌制的还要好。厕所和猪圈是一起的,青石板的过道,两边栽种着柑桔,春天,白色的小花开满了院子,香气播洒得很远。我十四岁,苦贞和许晓东十五岁。初二,同班,两个少女的身体慢慢在变化,我和苦贞都有了初潮,面色变得好看起来,乳房硬硬地胀痛,一天大似一天,带着羞涩的欣喜,所有这些秘密,我们不知道许晓东是否清楚。
 
        那一年的冬天,我带苦贞去钢厂的澡塘子洗澡。我们彼此看到了对方的身体,两个过早地承受了重力的年轻身体,她劈柴、翻地、担粪、割谷、插秧,我捡煤、挑铁、用板车拖菜、刷洗厚重的帆布工作服……苦贞的身体逐渐发育起来,麦色的皮肤,细密的绒毛也仿佛镀了一层光晕,结实的大腿和有力的翘臀,潜伏着惊人的暴发力,体型已有浑圆的立体质感,仿佛能破衣而出,好看的莲蓬乳房,娇嫩嫩地抖动,她削瘦的锁骨,微微地显得单薄,却有着一种正面迎接生活压力的泰然,整个身形精致得如同一只漂亮的蜥蜴,有快速的灵动感。十五岁的苦贞,大眼睛里有了少女的天然风情,唇略略突出,由于惊愕表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美。紧追其后,十六岁的我,能挑一百斤疾走一里路,十七岁,在钢厂子弟学校,班上没有一个女生扳腕能赢我,我隐隐觉得,这种力量不仅仅是生理的,它更多的是源于内心,它支撑着一个人的勇气,决绝,和一种力图改变命运的狠劲。多少年之后的一天,我试图提一桶水去阳台浇花,三楼,中途竟歇了两次,额头青筋暴胀,胳膊酸痛得厉害。我全然不知道,生活究竟在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抽走了力气,抽走了铁质和盐,而把一堆苍白、柔弱、甜糯、做作且有一种虚伪优雅的皮囊扔给了我。
 
        我真切地感受到农业这个概念就在我身上是在一次夏季的双抢上。西塞的学校,有农忙假,五月收割油菜和小麦,七月抢种抢收。应老师和同学的邀请,我和许晓东都不同程度地参与过。而七月的双抢,他们要忙足一个月。初二那年,我和许晓东应苦贞的邀请,整整一个七月,充当了她家双抢的主力。我和许晓东真正做了一个月的农民。我必须说,那一次我看见了农民清澈如水的命运,那种深藏在丰收喜悦背后的悲伤:世代都无法改变的贫穷,靠天吃饭,像牛一样,有的只是原始的、体能的较量,终其一生,直到老死。那首《悯农》的五言,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解其中味。贫穷,卑微的地位,苦贞觉得许晓东无论如何也不会爱上一个农民。啊,我们都是土地的背叛者。
 
        谁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呢?满眼的金黄,像是佛光普照,风微微地吹,浪潮的波被风传得很远很远,刷啷啷的声响此起彼伏,仿佛神的低语。稻谷静穆的立着,等待收割,那情状,让人感动得直想下跪。天空是让人窒息的钢蓝,云朵锃亮,正值盛夏,沙镰,它锋利的锯齿,凝闪着酷暑最毒的一滴阳光。我们全都穿着密实的长袖厚布衬衫,长裤卷及膝盖,跳下稻田,左手把稻,右手用沙镰尖轻轻一抹,“噌”,稻子割断了,这金属般的声响,像阳光的簧片被轻弹,坚挺而瓷实。双抢开始了。稻子不断在后退,倒下,而人,深入这盛夏的深渊。这是一场战役。
 
        苦贞的父亲是一个身形挺拔的中年男人,宽阔的肩膀,褐红的胸膛和脸,好一口劣质的旱烟和浓酽的黑罐茶,他厚实的背脊像两块峡谷,朝两边分开,四块腹肌像波浪般,非常清晰,他话不多,偶尔一笑,无声的,两颊露出很深的法令纹,那是生活给刻下的,看上去却有一种坚毅的气质。阳光照着他满是油汗的身体,如同钢铁浇铸一般,苦贞说,她的父亲年轻时能把一头倔牛给拉趴下。我想起我那骄傲的工人父亲,他肥白的身体,头上开始秃顶了,话多、挑剔、琐碎而脾气暴躁,加了一个晚上的班,他的表情是那样痛苦,像是生了病,倒在床上呻吟不已。我有一种奇怪的偏见,一个人的体形,很大程度上体现他的精神面貌。我在很早的时候,骨子里就崇拜力量、崇拜骠悍的体格之美,我认为,拥有力量和强健体格的人是一个明亮、进取而开阔的人。挥汗如雨,炎热和高强度的劳作终于把我们三个孩子撂倒,苦贞的父亲告诫说,一开始不要用力太猛,一个月,还长着呢。我们喝着搁了盐的茶水,吃着当年的荞麦馒头,有点黑黑的,却有一种天然的甜味,很多年以后,我在法式西餐厅吃到的全麦烤面包,居然吃出了这种久违的甜味。
 
        天空的钢蓝一直蓝蓝地烧着,我们的脸蛋、脖颈全都红红的,当弯腰挥镰已失去了前面几天的兴奋和热度,面对让人生畏的金黄,挥镰是别无选择的事情。齐头并进,巨大的噌噌声,织成一片,我们连话都不愿多说,我理解了农民的沉默。劳累,我和许晓东想退出,但始终没好意思开口,是的,面对苦贞和稻子,我们说不出口。收割完,看着堆成大山的稻子,心里突然涌起感动,那场面,很是悲壮,仿佛黄金的尸体,不断放大的光芒,在等待一场盛大的法事。喜悦,也只是在泪水背后,苦贞的父亲低声说,换不来几个钱的,换不来几个钱的。紧接着,就是插秧,就是命令,我理解这季节残酷的命令,它再度命令农民弯腰。烈日把稻田的浅水晒得发烫,锃亮的白云也倒映在水中,擦来擦去。我们默念着,每插一棵,就离结束更近一步。我突然发现苦贞的裤裆湿湿的胭黑一片,漫至屁股后面,呈醒目的枫叶状,啊,她来月经了,深蓝的布裤,映出的红是黑黑的,我跟她说了,她理都不理,继续疯狂地往田里搁秧苗,捣蒜般,一搁一顿,头都不抬。当我回望她身后微风中的秧苗,淡淡的绿意,它们每一棵都像是苦贞的笑脸,在点着头,那苦涩的味道。我紧追而上。
 
        西塞的夜晚是静谧的,月光皎洁得可以畅饮。我们睡在露天的竹床上,仰面看天上的星星。我和许晓东去旁边大队林场偷梨,林场的狗很凶悍,看林的徐跛子嗓门特别大。啊,二十年过去了,很多人已不在人世。咬一口青梨,这清冽的甜,皮和果肉的质感,脆生生的声音,像清晨的阳光。这偷来的甜,慌乱的气质,一个浑圆的梨,在嘴边,来不及滚落,睡意已铺开,太香甜了,我依稀记得苦贞在我耳边说,很害怕在田里跟许晓东对视,很害怕遇见他的目光,红,我一定要读大学,我们都要……我不知道嘟哝着什么,梦境像涨起的潮,慢慢向黎明跌落。
 
        也许,我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农民,我在当时无法真切体会苦贞的感受。我很晚才意识到许晓东是个男孩。这个跟我有着相同成长背景的男孩,英俊,腼腆,沉稳而不张扬,他身上没有农村孩子的自卑以及城市孩子的优越感。他天生就从容着,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那幅样子,不会忘形,也不会沉沦,他很清醒,却总有着自己的一套,去偷梨,用一块骨头就打发了那条看林狗。一直以来,我把他当作伙伴,完全没有性别意识。我们家都是半边户,很小的时候,我和许晓东的意识里就有如何去弄活钱的想法。一起去集市里卖蔬菜,这个钱上交给母亲。而去西塞山捡枞树菇、砍树劈成片柴卖,这种钱就落到我们自己兜里,当然,来钱最快的还是去偷钢厂的铁卖。而所有这些,他都带上我。许晓东,跟我一起在西塞长大的男孩,手拉手的童年,他很小就是一个男人了,他懂得承担。我在多年之后才感受到的。“红,我们是不可能成为农民的,你放心吧!”我们坐在西塞山山颠,望着滔滔江水,他跟我说,我们都不会成为农民。那个时候,他不知道,红连工人都不想做。那么熟悉的人,却有彼此不为人知的想法。那么深的寂寞啊。
 
        钢厂运铁的平板火车每天都会经过我们家的菜地,它呼啸而来,长长的悲鸣着,我们忧伤的童年,永远有火车开过的背景。十一二岁,许晓东就能三下两下爬上火车,以我的野性和矫健,却一直没能学会这个本事。他攀上钢铁料斗,在押车人未发现之前,快速地往下面扔铁块,由于总想多扔点,难免会被押车的发现,那人瞪圆了眼,疯狂地吹口中的哨子,挥舞着手中的三角旗并一路奔跑追过来,许晓东纵身跳下火车,朝我跑过来,我见那人没有追过来,摆手叫他别跑了。啊,那个时候,他仰着脸对着天空喘气,天空真蓝啊,空气清冽,我们兴奋地收获着战利品,盘算着可以换到多少钱。但有时运气却不那么好,有一次押车人也跟着跳下火车,他们有两个人,许晓东朝着另一个方向跳的,所以我没有暴露,他被他们追上了,被打得遍体鳞伤,我的少年吭都没吭一声,只跟我说了一句:统一口径,回家就说是跟同学打架打的。那些年,我们用这钱买了书,给弟弟妹妹们零花,偶尔也贴家补,买了磁带,买了牛仔裤和衬衣,还买了带耳机的单放机。在西塞的中学里,我和他的成绩一直领先,因为成绩,我们后来双双被钢厂子弟学校录取,没有花家里一分钱。
 
        友谊也无法抑制成长的寂寞。苦贞在男女之事上比我早熟。“我的终身一定会误在他身上。”她常跟我这样说,她知道只有考大学才可以改变命运,实际上,我和许晓东也唯有如此。初三上学期,苦贞的父亲在采石场被火药炸死了,我不能相信这样的男人也会死去。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一下子改变了她的命运,家里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根强劲有力的顶梁柱被抽走,一个家就这样瘫了。苦贞要辍学,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初冬的傍晚,我和许晓东的意见是,无论如何要挨到初中毕业,钱的事情,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但是她下定了决心,而且再也不愿意见我们。是那样一个傍晚,落日照着她家的小院,慢慢收回余光,像是在慢慢告别。我们的话不多,心里炙炙地痛着。我明白,苦贞想把有关先前那种命运的所有信息全部切断,了断自己的妄念,而把自己关进另一个世界的深水里,我的在稻田里被经血染黑裤子的少女,她性格的刚毅,她身上潜伏着惊人的暴发力,她尖削的锁骨,所有这些将不再浪漫,友谊,诗歌,爱情,音乐,将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抽走,她要承担的将是另一种东西。我想起她写给许晓东的一首小诗,只记得其中一节:
 
        来生,我愿做你体内一枚小小的骨头
        如果你情有别钟
        我就使你隐隐作痛
 
        对于初恋,苦贞其实早早就让它寂灭了,而现在,她要将她的一生也这样寂灭。那年冬天可真长啊,去学校上学,我要经过成片成片的野塘子,窄窄的埂子路,两边都是。冬天,出门时天色还是微微亮,我穿着母亲给我做的黑灯芯绒“贝壳”棉鞋,轻快地往学校飞奔。每每,到野塘子处,我的脚步就会惊飞细腿长嘴的鸟,一只,或是几只,忽地从我身边蹿出,飞向塘中央。一搅动,浓腥的湖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接着,我便闻到了这死荷风干的药香。死荷。荷的尸体,我看见死荷低头浸入水中,它的腐质与水相融,水色微微地昏绿,腐殖就沉在荷页上。时间长久地停在那里,无人惊扰。那样的野塘子,除了风,没有人知道它所发生的一切。我突然看见苦贞在前面的塘子里挖藕,这么早,这么冷的天,她放干了塘水,穿着水衣在泥沼里挥动锹,把干枯的荷叶铲断。挖藕是一项很重的体力活,男人都不愿意干。她的棉衣,鞋袜都放在岸边,新翻出的淤泥发出阵阵腐臭。她一定看见我走过来了,但她一直低着头,挥着锹。我从她面前走过去了,没有问候她。我没法问候她。
 
        那个时候,我迷上了诗歌这种东西,迷上了舒婷、北岛。我的世界变得很大很大,我沉迷在波德莱尔、兰波、里尔克、艾略特、西尔维亚、荻金森们的世界里,我了解这个国家出现了莽汉一族,出现了“非非”,出现了《今天》、《他们》,还出现了我一直喜欢着的翟永明。坐在西塞山山顶,放下手中的书,俯瞰着西塞,钢厂耸起的大烟囱还有寂静的村庄和我们半边户破旧的居民房,火车隆隆地开过,那背影充满忧伤。啊,多年后,它们无数次出现在一个叫塞壬的女人的梦境里,这让她在漂泊生涯中一直深爱的容颜,连同她的名字红,连同那段岁月,物是、人非全都一去不返,了无痕迹。而那时,我常打量着自己的生活:卑微,贫乏,无聊,被孤独浸透。我再打量我的父亲和母亲,可怜的父亲,一生只为是一名国有企业工人而骄傲着。母亲,悲伤的母亲,生活的难,让她掏空了身子,她睁着清癯的大眼睛,担心着我,这个从小就有太多秘密的孩子。我在诗中看到别处的光亮,那光亮的口子越来越大,它照亮了我的内心,点燃了眼中的灯盏。我的双肩仿佛要生出翅膀,全身涌动着激情,凝聚着惊人的力量。那些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成了《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抑制不住对未来憧憬的激情中。寂静的田埂,蛙鸣寥寥,月光皎皎,我开始奔跑,沿田埂往钢厂方向奔跑,但塑料凉鞋带似乎断掉了,我脱掉它,裸足狂奔。我在书中看到那些诗人们在年轻时去巴黎,对,必去巴黎,在那里,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开始。我也要离开这里,我的人生在别处,离开水稻,离开钢厂,我要去——啊,这让人心碎的奔跑,多少年之后,这其中的幸福与忧伤被塞壬一一擦亮。那个时候的红,多叫塞壬羡慕。
 
        许晓东——我的一首小诗在钢厂报上发表了!我兴奋地喊着去推他的门,那是高中二年级的一个清晨,他为我开门,他只穿着内裤,那里勃起得很厉害,把内裤撑得怪异极了,阳光照着他赤裸的身体,高大、修伟,一个男人,一个完美、有力的男人体呈现在我面前,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人吃惊,惊讶,害羞,慌乱,我扭头就跑开了。我们的身体各自长大了,我们相互藏着身体的秘密,竟毫无知觉。我和许晓东会发生什么呢,两个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人,这么些年,无论去哪,他都拖拽着我。我中暑了,倒在田边,他背着我一路奔到钢厂门诊部,他悄悄往我的菜盒里装红烧肉,替我整理课堂笔记,为我跟男生打架……生活把我们彼此嵌入对方的内心,而且入了骨,牢牢地,两个孩子就这样长大,爱是什么呢,像我们这种成长背景的孩子,要把爱字说出口,是那样地难。
 
        红,别走,我想当着你的面做这个,求你别走……我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是那样难受,而我在慌乱中不知所措。手淫,他要当着我的面手淫,我看见他猩红的阳具,胀得很大,像是发怒般地支着。“只一会,很快就好了”,恐惧、慌乱和羞愤攫住了我,一个念头牢牢地映入脑中:许晓东变坏了。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他绝望的喊叫,那喊叫,那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那个秋天的傍晚,在西塞山,我和我的许晓东就这样完了,终结得如此简单。我伤害了他。几年后,我读了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里面居然也有类似的情节,只是,我做得太差劲了。很对不起,许晓东哥哥,那个时候的红,她不懂一个男人的寂寞,不懂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悲伤,还有什么事情比一个男人独自手淫更凄凉的?
 
        大学实习安排在钢厂报纸的编辑部,应该说,我在钢厂的氛围中长大,但对钢铁的理解却非常肤浅。当我跟着老记者下车间,那致密的,猩热的炼钢车间如铜墙铁壁,压倒所有人的意志,我想起了那一望无边的稻谷,那让人无从逃离的金黄,它们居然有相同的气质,令人生畏,唯有服从。巨大的马达声淹没了一切,车间时常泛着浓浓的机油味、钢铁味、汗味、混着马达声、钢铁撞击声、车床声、电机声和锻锤声一一展现在我这个年轻女孩的眼里。钢铁并不是具体的一个实物,而是一个存在,它包围着你,渗透你所有的生活。心高气傲的女孩子,把实习当成浪漫的人生体验,更没把“没有才华”的老记者放在眼里,在每一个车间,那位老记者跟工人们都很熟悉,招手,递烟,寒暄,他们尊重他,或者说,他们尊重劳动。这里面有一股朴实的真诚。“小红啊,你要了解炼钢的整个工艺,了解工人们的内心情感才能写出好稿子”,我已交了几篇新闻稿,却被他批得漏洞百出。他看出我并没有完全俯下身来贴近钢厂,眼毒的老家伙!我注意到,他走在车间里,脚上如果踢到废铁,会习惯性地捡起,随手扔进料仓,看到没有关好的水龙头,会赶上去拧紧,这些细节,我立即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在他们车间也是这样,我突然感觉到,整个钢厂的气氛有一种特别熟悉的亲切,我会遇到很多像我父亲那样的人,许晓东的父亲,那个老电工,楼上的顾师傅,搞化验的,他们就像家里人一样。老记者藐了我一眼,说了一句重要的话,如果钢厂都不能让你激发诗情,那其它的地方也未必会有……
 
        实习初期,我的自尊大大受挫,慢慢地,我不由自主地贴近了我的钢厂。钢厂有比较成熟的文学艺术门类,有才华的人非常多,但是,钢铁的气质却吸引了我,我相信,太多着迷于文学、绘画、舞蹈等艺术类别的人被钢铁吸引。“向成本要效益”、“全员挖潜增效,奋战最后一季度”、“把好质量关,出好每一炉钢”……这些红色标语张贴在各车间的墙上,只要身处车间,我都能听见它们震聋发聩的喊叫。我感到钢厂有一种场,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并不是报纸电视上天天说的,这个季度比上个季度产量增长百分之几,完成全年计划的百分之几,在我国航天领域上,我厂XXX钢被派上了何种用场,省领导XXX来我厂调研……诸如此类空泛的陈词滥调,这种力量在于,每一个个体,为了炼出钢这么个事儿,从不同角度使劲的过程,并从中获得快乐的过程,非常实在、具体,荣誉是别人的事情,遥远得可以不管,唯有工作和生活才是自己的。这个场,也围绕着工资奖金劳保福利、围绕着女人,围绕着生活的种种八卦,工友的老婆是可以调戏的,厂长是可以开涮的,车间主任办公室是可以拍桌子的,扣奖金是绝对要计较的……钢厂,应该跟任何地方一样,是鲜活生活的场,散发着原生的、旺盛的活力。我理解了钢铁带给我的关于平凡人生应该拥有的那种生活,并不卑微,无需伟大,却泛着健康、自然的人生底色。钢铁,它跟水稻还是不同,水稻太敏感了,钢铁根本不在乎我是否愿意成为一个工人。它的魅力就在这里。
 
        我再一次打量我的父亲,这个快退休的中年男人,他一生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与钢厂有关,我理解了他一生中的那点小骄傲,那种优越感,契合了作为一个钢厂工人身上特有的痞气、狭隘、粗砺但却心地纯良、明亮的大方品性。他得知我决定留在钢厂,兴奋得逢人就说,而我的眼睛闪出久违的泪花花。
 
        多少年过去了,苦贞啊许晓东啊,西塞啊钢厂啊,他们跟太多的事物一样,全都不知去向。我下岗只身来到南方,漂泊,终于堕落成一个舞文弄墨的人,一个不再叫红,却叫塞壬的女人。而我有一只耳朵却异常灵敏地捕捉关于西塞和钢厂的种种消息,然后又费力地去绕开它们,啊,我的脆弱。西塞和钢厂已不再是过去的模样,半边户消失了,我们的房子早已拆迁,现在都住在城市,一楼是商铺,二楼是我们的住宅,我们的孩子从小迷恋电子游戏,他们全然不懂水稻和钢铁的意义,也许他们也不需要懂。出门,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它把一个人的成长遮蔽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痕迹。诗歌,我丢失了多年,我的生活不需要抒情。而在电脑前写就残章散句的黑夜里,我努力保持着水稻和钢铁的姿势,在南方逼仄的生存的场里,在为了五斗米折腰的生存境况里,我疲于奔命。关于理想,关于我们口中曾热烈传播着的理想,我们不曾提起已有很多年。
 


 
        简介:
 
        塞壬,1974年出生于湖北黄石,现居东莞长安。2004年开始散文创作,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两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类年度选及排行榜。散文作品《转身》《托养所手记》先后两次荣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2009年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荣获第七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2014年散文集《匿名者》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2015年《悲迓》荣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以及先后获过两次《散文选刊》年度最佳华文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和广东散文奖。
 
 
 
        来源:艺江湖-文学周刊|散文卷
 
        艺江湖-文学周刊主编:黄土路
        艺江湖-文学周刊编辑:苑希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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