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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年


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年
                               
海蓝蓝/文
   
“活着真好!”这是母亲珍贵的遗言!为了活着,每个人是不是都该微笑?——题记
 
     
几十年人生旅途,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与母亲的生离死别,让我懂得珍惜每一天。我学会善待自己和别人;善待工作和生活;善待我认为可以善待的所有人和事。人生态度的转变,源于母亲弥留之际对生的渴望:“活着真好!” 

     父亲病故的第二年暑假,一向健康的母亲病倒了。心力衰竭让她无法入眠。母亲就我一个女儿,又不愿拖累儿子儿媳,住过几家医院,只我一人白天黑夜陪伴。 病房不是宾馆,陪床只能趴在床边小睡一会儿。然而,每到深夜,母亲都会一脚将正在打瞌睡的我踹醒。我望着只能坐着的母亲,心如刀绞。她不能睡觉,心情十分糟糕,不能和医生发作;不能和病友发作;也不愿和儿子发作。女儿是最亲的人,是她唯一可以宣泄的对象。

我体谅母亲的痛苦,可我也是人,受累、受气,还不能和任何人讲。没办法,只能半夜躲到卫生间流泪,身心疲惫可又无可奈何,我不能向母亲发作,她是个病人啊!那时的我,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幸好我喜欢写作,用笔书写自己内心的烦闷,我也有了一个最好的疏导心理的途经。

有一次,病友阿姨忍不住说:老姐姐,你就这么一个闺女,别再折腾她了,多孝顺啊!母亲笑了笑,没说话。

出院时,和哥嫂商量,我带母亲回去养病。或饮食合理,或不再孤独,母亲在我家俩月,身体恢复很快。她每天出去遛弯,给街坊四邻的大婶、大妈刮痧,扎脾,与她们谈天说地。看着精神状态一天天好起来的母亲,心里比喝蜜水还甜。母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牵挂,她在,家就在!

国庆节过去三天,母亲说:“给你三哥打电话,让他来接我吧。”我想说服母亲接大哥一起住,只要度过取暖期,再回自己的家,可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固执地说大哥不习惯在外地生活,不愿离开老宅。三哥也劝母亲安心养病,可母亲坚持要回自己的家。眼看寒冬就要到了,母亲和大哥该怎么过冬?
 
我好不容易盼到寒假,急切回家,谁知,看到携五岁小儿负气离家的表姐竟在母亲家,望着身体虚弱的母亲,别提心里有多难过。
大年三十,原想两家哥嫂都在,一起商量如何让母亲尽快恢复健康。可母亲与表姐还在聊她家的那些烦心事。哥嫂们都没说什么。我觉得谁都没站在女儿的角度关心母亲。我既不能对母亲收留表姐提出异议,也不能让表姐离开母亲家。大舅去世多年,舅妈到海南给表弟看孩子。我能直截了当让身为教师的表姐去别处避难吗?
看家家彩灯高悬,听户户笑语不断,我独自在街上漫步,不禁潸然泪下。这可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啊!我多盼着母亲能健康活着。然而,此时的我却忧心忡忡,望着夜空闪烁的星星,像是看到了父亲的眼睛。

母亲说她心烦头疼。我知道,母亲退休金不多,和大哥的生活也很勉强,表姐带孩子每天吃喝花销,却不肯拿出自己的一部分工资补贴消费。母亲爱面子,毕竟不是女儿嘛!我要接母亲走,可她却说:“你表姐带孩子挺可怜,提出离婚诉讼,到法院时,还要给她坐镇呢!”哎!我可亲可敬的老妈,什么时候都想着别人!
 
 “五一”长假,我想多陪母亲住几天,可她精神状态极差,一到夜晚又开始抑郁了,不让我入睡。我的精神与肉体也到了临界点了,如果不是四姨及时替我照顾母亲,或许我早就崩溃了。四姨心眼好,手勤快,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做饭也可口,有她陪母亲,我放心。三哥劝我不要惦记,母亲身边还有他呢!
 
儿子初三毕业,学习紧,周末都上课。我想暑假把母亲接来好好养养。临近假期给三哥打电话,让他把母亲送来。他说:“等放假你回来吧。”
    
再见母亲已和两月前不同:蜷着身体,怀抱枕头,两腿僵硬的如同木头,屁股像硬邦邦的大理石。我背过身,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母亲看不到我的表情。三哥示意我到外屋,轻声说:“妈可能不行了,已无法输液,心力衰竭,就耗那点儿心血。过几天看看,再告诉二哥、二嫂回来吧。”
     
我走进里屋,摸着母亲曾健壮的胳膊,肌肉萎缩的只剩一层皮,而小臂却肿的像个棒槌。
晚上陪母亲聊天。她似乎不再烦躁,和我聊生命的意义,聊她对生命的渴望。她说:妈才66岁,再活几年该多好啊!
 
我一向以为母亲对老姨比对我好。外婆走得早,她像母亲一样疼爱大我八岁的老姨。她宁愿把那份娇宠给了自己的妹妹,也不让女儿享受这份母爱。然而,我没想到,母亲在生命最后时刻,却说出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
“妈不怕死,只是最不放心你:没姐姐没妹妹,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我说,还有俩姨呢!她叹口气,说,“姨娘亲,姨娘亲,姨娘死了不登门!”
母亲伸手想拉我的手,可很费劲。我忙坐在炕沿上,捧着她肿胀的手。她积攒着力气,说:“妈以前折腾你,不要记恨妈,妈也不由人,心里烦……”
     
母亲没有嘱托我照顾智障大哥,没有吩咐我们兄妹和睦,却满心想着她唯一女儿孤独,无说心里话的依托,谁说母亲不比任何人了解我?我悄悄地流泪,抑制着内心的伤悲,不想让母亲听到我哭声。她抬不起头,看不到此时女儿的脸。
      
母亲怕她突然上不来气发生意外,女儿手忙脚乱,来不及给她穿寿衣,竟教我将一件件做好的寿衣套好叠放在她面前,一再强调四姨做的鞋有点儿小,让我用水弄湿往大撑撑。我照她说的一一做了,看着母亲如此坦然,心里也做好最坏打算,平静地问她:“妈,托梦给我吧。”
      “妈就你一个女儿,不到梦里吓唬你。”她笑了笑,“你记着,妈老了不想动,等和你爸合葬时买两个纸扎放进去……”
那夜,母亲很安静,可我却无法入眠。
 
早晨,母亲告诉我父亲来过,还说门口有两条黑狗在叫,让我撵走它们。看着母亲艰难呼吸,忍着病痛折磨,既希望她早点解脱,又怕她一旦离开,我再也见不到母亲!我强忍悲痛给她剪短头发、洗了头,仔细认真的洗脸、洗脚。母亲一个劲儿让我给她穿上袜子,说怕走时来不及穿袜子,不想光着脚走。
她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以至于我想扶她喝点儿水都很困难。她摆摆手,说:“让妈——喘喘这口气,让妈喘喘——这口气……”
     
我把水杯放到桌上,转身发现母亲的头垂到怀里的枕头上,急忙去扶。她的头软软地靠在我肩上,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妈——”
   
她没任何回音,没再睁开眼睛。我目睹着母亲额头的血液急剧从脸上降下去,迅速消失了。母亲的脸由黄变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
我流着泪将母亲的身体轻轻放在炕上,跪在炕沿一点点撕开她的背心两侧,按她事先叮嘱,从里到外,穿内衣,穿外套,穿大袍,围上那块黑色的丝巾。
四姨做的装老鞋的确小了。怎么办?总不能不给母亲穿鞋!想起老辈人讲:和刚逝去亲人说什么,她能听见,因为灵魂没有走远。
 我将手伸到鞋里,使劲儿将鞋面撑起来,边哭边喊:“妈,女儿为您穿鞋了!妈,女儿给您穿鞋了!您配合一下好吗?您听到没有啊?”
说也奇怪,那双很小很紧的鞋,竟真的套在母亲刚还肿胀的脚上。我顾不上悲伤,赶紧按母亲临终所言,嘴里放茶叶,手里攥硬币,袖筒里放上点心,再用细麻将母亲的手脚捆扎起来。

三哥从工地赶回来,望着躺在门板上的母亲,哭了,给母亲上头香,烧纸钱,给殡仪馆打电话。
 
晚上,我躺在没有母亲的家里,泪又顺着眼角流下来。这个家——我住过的老宅,因为父母的离去,将是我最后的一夜。我再也没理由回来。没有父母亲的房子,再也不可能是家了!
 
后来,听说老宅即将拆除,再不去,恐怕只有心里的那个影子。还好,当我透过门缝望去,母亲种的香椿树依旧活着,又粗又高,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