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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前有棵乌桕树


屋前有棵乌桕树
 

  陈慧娜/文


资料图
 
  他一岁的时候,父亲被打成右派,被送进江西某农场劳动改造。他的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因为身边还带着大他一岁的哥哥,母亲自知没有多余的精力把他拉扯成人。就在一个雨夜,母亲怀抱着他,把他托付给原来的老邻居,即他日后经常挂在嘴边的张公张婆。
张公是安徽人,人长得高大,心地善良,日本侵华时,他挑着担子,逃难来到湖南沅陵麻溪铺。张公的左脚就是在逃难时被日本飞机丢响的炸弹震坏的,因此,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保姆婆是从凤凰逃难到本地,当年她只有十五岁。两位苦难的人在异乡相依为命,他们一生没有生育。
 
  在麻溪铺镇上,临着街,张公和张婆拥有一间不大的屋子,那屋子由裱有报纸的隔板分成两小间。靠外的一间,是现代意义上的客厅。中间有一个火塘,火塘上有一个木架,常年挂着几排黑乎乎的东西,那是当地人喜欢的腊肉。在隆冬季节,大雪封山的日子,张婆会切下一段腊肉,把肉皮在炭火上烧烤。几分钟,洗出来之后,黑色的肉皮就变成黄金糕的颜色了。腊肉的香味极具诱惑。
 
  靠里那一间,他和张公张婆挤在一张木板床上,怕他半夜摔下来,老人让他睡在中间。那屋子下雨时漏雨,刮风时透风。于是,张公就在屋顶扯起一块塑料布。每逢下雨,瓦缝的水有节奏地滴进塑料布里,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南方雨水多,那嗒嗒嗒的雨声就成了他的催眠曲。为了防止泥巴地发潮,张公张婆在那木板床的下面,塞满了黑乎乎的木炭,果木的清香残留在木炭的骨子里,伴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人。
 
  转眼,他六岁了,到了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张公拿过他削得尖尖的铅笔说,崽呀,这铅笔你若削尖了,一用力就断了,很浪费。张公示范着说,铅笔只要用菜刀把木头削掉,露出铅笔芯就可以写字了,这样既节省又不易折断。他一直按照张公的办法去做,以至于现在不仅能写得一手好字,关键是字粗而且大,极易辨认。在每一个小鸟啼叫的早晨和炊烟袅袅的黄昏,像吊死鬼儿一样贴在他屁股上的黄色书包里,除了几本卷了角的书本,就是一支秃头秃脑的铅笔。
 
  张婆做得一手好菜。当他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张婆搬来一个高脚竹椅子摆在灶台边,把他抱上去,他就趴在灶台上,看张婆怎样炒菜,怎样放佐料。他打小就明白了切菜的刀功极为重要,也懂得炒菜的时候哪些应该盖锅盖,哪些菜是不需要盖锅盖的。在每一道菜出锅的时候,他记得张婆都会用洁白的抹布在碗口边缘擦一圈,残留的痕迹便不复存在了。张婆常说,孔夫子不吃豆腐,吃东西讲究色香味,讲究刀法,老祖宗留下的够我们一辈子去学。
 
  如今,他做饭做得可口,全家人都跟着他享口福。看到全家老小一脸享受地吃着他做的饭菜,他一脸的幸福。他夹一口菜,刨一口饭,敲一下碗边儿,嗯,可以,可以,这味道可以。

  距离张公张婆的屋不远,有一所女子中学,张公是那学校的校工。当时的学校,没有电铃,上课下课,都是靠敲钟。张公就是那敲钟的人。钟也不是什么好材料做的,是一个长锈的铁环,用麻绳系着,挂在一根房梁上面。
 
  一次,张公不知带回一个什么公文,很认真地念给他听。他一拍胸脯,这个我也会写。张公认为他这种态度不妥,人应该谦虚。张公的话如同一个小鞭子,时刻敲打着前行路上的他。如今,无论是诗歌、散文、小说,还是单位公文,给领导写文件,那字就像是拈在他的指尖,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就是一篇。在他三十岁之前他就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说集《不愿轻易说分手》。近来,他又迷上了写歌词:
 
  原野是行吟的故乡
  原野是寻根的牧场
  原野是雪山大地痴心不改的绝唱
  原野是万古江河日夜奔腾的回响
  你从深情大地张开翅膀
  你有父亲策马西风的世界
  你有母亲初心不改的情怀
  我为你铺满花开的四季
  把你放飞在灿烂的天际
  我要为你抹去
  为你抹去
  那淡淡的忧伤
  那浅浅的惆怅
 
  在他跌跌撞撞的成长中,父亲平反了,父亲来接他回家。张公和张婆早已成了他离不开的亲人。小小的他在父亲的肩上反抗着,把父亲的耳朵和脸都挠破了。父亲理解他,慈爱地安慰着他,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小弟弟,妈妈给你生了一个小弟弟。

  当时,全家人仅靠妈妈微薄的工资度日,母亲每个月三十四块五的工资,拿出十五块钱交给张公张婆,这十五块钱显然不能维持祖孙三人的生活。起初,张婆给镇上的旅社洗被子,洗床单。后来,张公张婆总是半夜起床,推着石磨磨出米浆,沥干水,在赶集的日子里,在家门口架起一口铁锅,去街上卖油粑粑、米糕、灯盏窝。浓浓的油烟里,闪动着张公张婆花白的头发。后来,他专门写过一篇散文,就是讲保姆婆的,题目叫做《炸油粑的老人》。
 
  他参加工作后,张公和张婆更加老了。有心的他,经常用自己不多的工资给两位老人买药。当时,治疗高血压没有什么好药,拇指大一瓶的罗布麻,他经常上医院去买。几十年后,他向当医生的朋友问起罗布麻,医生告诉他,罗布麻已经不用于临床治疗高血压了。主要是因为罗布麻副作用大,而且对人体肝脏和肾脏的损害是不可逆的。罗布麻已经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中。
 
  张公和张婆相继过世了。他作为孝孙,为他们披麻戴孝。
 
  他带着妻儿去给张公张婆上坟。那碑上,刻着他,还有他妻儿的名字。张公张婆子孙得以繁衍,他们在天堂定是日日安好。
 
  如今,麻溪铺镇上那老屋已不在,但屋前的那棵乌桕树可以告诉你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一对善良的老人和一个娃的亲情故事。
 
  作者简介:

  陈慧娜,中国写作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现供职于中央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