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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祭疑君在

那是个艳阳撒金的秋晨,河堤上蓝色的小野菊喧闹着扑向天边。我走累了,站在一棵毛白杨下伫望。一缕缕晨光射穿河谷中的薄雾,在杨树的阔叶上点染上一个个眩目的光圈。几只灰雀停在不远处的树枝上轻唱,悦耳的歌声洗去了我一路的风尘。
我的同伴小刘边接打电话边从后面赶上来。放下手机,他对我说,河栏的宣委死了。“叶——景——强?”我脱口而出。心里刹时打了一个立闪,脑海里划过一道白光。晃然间,我眼前的阳光不再明媚,似有满天乌云滚滚而来,硕大的雨珠扑簌簌地掉落。我还不到五十,算起来,景强比我还要小上几岁。我忍住眼泪叨念:“谁给你的权力去死!”
十年前,我并不认识景强,却受了他的牵连。因为在乡镇党委换届中,他顶掉了县委提名的候选人,惹得朝野震怒,冻结了人事关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是同一批选上来的干部,因此,不能名正言顺地担任行政职务,也就不能享受正常的职称待遇,更不能把关系调转进机关来。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我怎能不心生怨尤?
我是零二年借调到机关担任党委秘书的,一个人承担着三个人的工作量,想通过努力奋斗改变自己的命运。过劳,透支着我的健康。渐渐地,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常常是食不甘味,彻夜无眠。一年后,出现脱发断睫,失忆幻听。二年后,变得眉头紧锁,牙齿松动。三年后,已是心慌气短,身子似石板般沉,双腿像灌铅般重。尽管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我的名字依然列在机关临时工的簿子上,每月领岗位津贴,我都感到莫大的羞辱。我像一个不慎落水的人急于上岸,像一艘漂泊在大海上的单桅船渴望着抵达。然而,叶景强的出现,却把我无限期地挂了起来,像一块晾在架子上等待风干的腊肉。追想机关四年,“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哀“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叹“生事应须南亩田,世事尽付东流水。” 
景强,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在偌大的机关里,我一个人独自坚持,曲意奉迎,委曲求全,身似漂萍,心如风絮,只得夹紧尾巴做人。晋张季鹰见秋风而思归,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如归去,然而,人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自我借调到机关那天起,我已成焦点新闻,被传得神乎其神。既然骑虎难下,那就只能一条道跑到黑,因为我相信走出黑夜就是天明。而你却把即将出现的光明遮蔽了,如同一个命中注定的恶梦。于是,我咬牙切齿地恨你。
一年后,在宣传工作调度会上,一位不速之客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身材高大魁梧,一张烟熏火燎的大脸,阔口厚唇,声若洪钟,有大将军气度。我猜定是叶景强。果然——“我叫叶景强,突击上来的那个干部,弄出挺大的动静,可能大家都听说了。这二年,因为这件事儿,我是纪委、法院、检察院的常客。我知道因为我,在座的兄弟姊妹跟我受了瓜连,这虽不是我的过错,但我要跟大家说声对不起!”你笨拙地弯下熊腰,向大家施礼。沉默了一会,大家不约而同地为你鼓掌。你的脸更红了,憨厚地傻笑着。我心中对你的怨恨,不仅雪化冰释,烟消云散,而且凭生了无限喜爱。
我总觉得以前见过你。我们镇上有一所高中,建于清末民初,从这座破旧的校园里,却走出了许多历史名人。读高中的学生中,本镇子弟并不多,多的是来自东部山区的青年才俊。一个高个子学生,穿着一件灰呢子大衣,脖子上系一条褐底白格的短围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向你讲起这段过往,你带着叶氏微笑,红头涨脸地点头承认。我心中暗笑,看上去这么粗糙的一个人怎么还会羞涩。于是,我们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新欢聚,愉快地交谈起来。
景强高考名落孙山,回乡当了护林员。后靠出众的能力,被任命为林业站长。在山乡他如鱼得水,包下一条沟,货款购置大型成套设备,带着人采沙、淘沙金。沙子买给建筑商,够成本,采到的沙金是利润。为了争夺金场,黑道、白道你来我往,大打出手。为了把卖沙的血汗钱拿到手,他到处托关系,四处讨要。后来,局势愈发险峻,他把生意交给本乡一个刑满释放几近走到绝路的浪子,自己退到了幕后。没有见到景强以前,我并不知道淘金有这么多惊险曲折的故事,采沙也会遭遇破裤缠腿的三角债。
一个强者的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行政与事业干部的差异,驱使景强在乡镇换届中出手,但他并不急着施展拳脚,他在等待时机。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外派来的县某领导的子弟,年纪轻轻,能力平平,长年不上班,却被提名为党委委员候选人。镇村上下群情激愤,怨声载道。几个致好找到景强,劝说他出面竞选。结果,他在连一个配差都不是的情况下,靠与会的代表填空高票当选。这可捅了马蜂窝,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县委丢不起这个人,也不愿吞下这颗苦果,动用纪检、政法力量,向景强发起了攻势。在近二年的时间里,景强成了纪检委、法院、检察院的常客。事件平息后,景强在任上风风光光地干了许多大事,抢了我不少风头。那年河栏一家烟花爆竹经营商店爆炸,商铺被摧毁,周边民宅有不同程度的伤损。事件被传到网上后,全国各大媒体闻风而动,记者纷纷涌进这座藏在大山深处的小镇。党委书记、镇长惊惶失措,不敢露面。慌乱之中,把景强推上前台,任命他为新闻发言人。在新闻发布会开始时,记者们并不买景强的帐,场面面临失控。景强处变不乱,灵机一动,指着本市一家媒体的记者申斥:“如果你们不能遵守我们的纪律,配合我的工作,我将请公安局的同志强制带离。”这一着果然奏效,震住了这些不明底细的“无冕之王”,乖乖地呆在新闻发布会场,等着景强为他们提供最新消息。之后,各大媒体的报道都尊重了景强发布的事实,没有出现恶意炒作,没有造成不良影响。
我和景强是宣传战线的两门炮,在评议县直各部门的工作中从来没有哑过火。一将一相,心有灵犀,彼此呼应。一五年六月干训班结束时,我和景强相约年底见面,却意外从朋友的嘴里得到景强的死讯。我惊得目瞪口呆。泪水涮地湿润了眼眶。“怎么就没有人通知我,我也好去送送他。”我情绪失控,身体绵软地靠在高大粗壮的树干上。
我失去景强了,失去了另外一个自己。这几日,我常常梦到他,以为是他托梦来了。他站在我的对面,一张紫红大脸,鲶鱼似的嘴巴冲着我憨笑呢!我从梦里醒来,却是一片空茫,不禁地吟出张籍的两句诗“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一行老泪,又情不自禁地潜溢了。
我的景强啊,十年前,我曾暗恨你生;十年后,我痛恨你死。
 
作者简介:响沙,原名郭升良,曾用名风鸣沙响、云鹤、黑麦等,辽宁辽阳县人,祖籍山东登州,现居鞍山,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响沙文集——留个愿望让自己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