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散文 > 正文

吴斐儿:老洋房里的豆腐西施


老洋房里的豆腐西施
 
文/吴斐儿
 
第一次见汤太太时,她戴着一对大珍珠耳环向我走来,纯正的奶白,是海洋里珍珠最华美的时候被打捞出来遭遇人类的颜色,是不属于陆地的,是最接近星辰掉落进海洋变成琥珀的样子。
 
驼色薄羊绒开衫里是全棉的同色系套头衫,一条细得几近于无的玫瑰金项链,吊着一颗幽潭般的黑珍珠吊坠,因为几乎看不到链子,所以像是珍珠凭空悬在她胸前一样。压着驼色暗纹的薄呢一步裙恰到好处,裙摆下面是听话的肉色丝袜,一双黑色带跟的船鞋压阵,还有就是耳廓上吹卷的头发,妥帖地伏在女主人的珍珠耳环上。
 
这是一个从老上海月份牌里走出来的女子,只是每走一步就过10年,当她走到你面前的时候,刚好过了一个甲子的光景,此刻这位佳人儿银发如雪,站在你的面前。
 
 
这一年,这位已经83岁的汤太太决定卖掉她的先生留给她的位于原法租界武康路的老花园洋房一个人去香港定居;这一年她的继女儿和继女婿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叫这位老人净身出户;这一年老太太离她告别这个世界还有5年的光景,这5年差不多是一颗珍珠慢慢收敛她在人间的光芒重返星空的光阴。
 
“她原来是到Mr.TOMSON家里来帮佣的,因为做得一手老豆腐汤,就被纳了做妾,后来Mr.TOMSON连自己的英国第一任老婆也不要了,就在上海娶了她,是明媒正娶的”。同行的老尼乘汤太太去隔壁饭厅冲咖啡的时间,在我耳朵边上絮叨。其实老尼既不是尼姑也不老,因为几年前彻头彻尾地爱上了一个喝功夫茶、盘佛珠、点沉香、抄佛经的光头居士,便大改了性情,整天里很青莲很道姑的打扮,很难说她是被妖怪收伏了,还是在渡化一个妖怪,我反正见过那个光头居士在无人处随地吐痰的样子,于是给他的扮相和内里都打了差评。老尼一家住在武康路五原路这一带,属于父辈知识分子被抄家时被全家赶到亭子间蜗居长大的姑娘,外表顺从呆萌,骨子里倔强得只有天晓得。
 
 
汤太太从里面的饭厅出来,双手端着一套咖啡杯具,英国老牌骨瓷WEDGWOOD,看花纹和瓷色就知道是那种经年久远的古董,不是新辣辣的,没火气了,泛着驼色夕阳的颜色,像是余晖被收拢来,漂洋过海来到梧桐树下安了居。我呆看在那里,被老尼捅了捅,就坐下去。
 
“你们要是喜欢我屋里厢这架立式钢琴,过几天就叫人搬走吧。牌子是好牌子,就是很多地方坏了,要矫矫音,还是能够弹的。”汤太太一边把老尼的咖啡也递过来,眼睛看着墙角那架黑色的立式钢琴说道。钢琴上有只矮敦的水晶花瓶,里面插着好些雏菊,紫紫黄黄的,就是我在花园里看到的伏在地上的那种,它们在钢琴上挠得秋天都毛茸茸痒兮兮的。
 
 
“好好,我们后天就叫人来搬。汤奶奶,你们这里旧的琴谱有么,就是那种发黄的老琴谱”老尼的上海话还是很好听的。
 
“哪里还有什么琴谱,当年抄家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清理特了,原来我们地下酒窖里还有牌子牢高级的两把意大利小提琴和一把低音大提琴,都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咖啡你们要加糖么?”汤太太的沪语是那种老上海的低低的沪语,很有骨子的那种。就好像是老扇子打开来之后一根根竹子的骨子,是疏朗的是有身段的。早年看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看到张曼玉一袭让人眼珠子都要落出来的旗袍一转身就拐到另一条巷子里去了,你追过去喊她,她就会停住,然后再施施然转身过来看着你,老克勒的沪语,就是那个停下来稍待片刻再转身的味道,是一个辰光过成两个再过成无限长的味道,是逆流并在时间里缱绻消融的味道。
 
汤太太并不姓汤,因为她的丈夫Mr.TOMSON,二三十年代是一位名声庞庞响的乐队指挥,英国留学生,他的英文名字叫TOMSON,于是汤太太随夫英文名字第一个音节就叫汤太太。据说,她的豆腐汤做到可以暖倒一大片与西洋乐器为伴的胃口与乡愁的境界 ,因此叫汤太太也是鼎鼎贴切的。不过汤太太的娘家真姓,无从听人说起。
 
“原先汤奶奶家里开私人小型音乐会的,我阿娘就过来听过的”,老尼咂着香香苦苦的咖啡心魂归腹地说着,我似乎又看到了她当年很庞克很摇滚的样子,她的骨子是西方的,却披着中方的袈裟,为了这所谓的爱情。这爱情的牢底狠着心要坐穿,其实说到底这荒岛中的监狱,审判长、监狱长、犯人也就一个人,钥匙也是没有的,进进出出不过一念之间。
 
“哎呀,什么音乐会,大家一起白相开心顶要紧。汤先生当年是乐队指挥,他的学生没事就来找他这桩事情那桩事情的,有时候兴致来了,大家就干脆把乐器摆开来,一起演奏,也蛮啧劲的。”汤太太说着就不做声了,望着窗外,窗外的花园草地并不平整,长期没有人打理显得潦草杂乱,当年水晶吊灯下穿着燕尾服的青年们,是在怎样的月色下开始专注弹奏的呢。那个一手绝顶厨艺的女孩,是在哪个角落瞥着那位留英的男人,心如撞鹿乱跳、手倚梅花轻嗅呢!
 
“汤奶奶,你在这栋房子住了多少年啦”?老尼一边笑一边问,两只酒窝很深,有人说,有酒窝的人是醉池,叫爱上的人一见溺命。当年李白一定是遇见了有两只酒窝的令人溺命的姑娘,所以才在江上彻底遁了人间的踪迹,他打捞的不是月亮,是醉池的漩涡,被吸进去了呗。
 
汤太太举起了一只手做元宝状,晃了晃:“整整六十五年,我18岁进到这栋房子,今年83岁,整整65年啦!”
 
“65年,您从没有离开这里过么?”我有些好奇。
 
“离开过,是到香港,前前后后住过加起来两三年,住不太惯。还是上海好,方便,也熟悉,广东话我既不识听又不识讲,算了,就回来了。”
 
这个时候,铁门重重的关门声音传来,颇有些愤世嫉俗的味道。一会儿三三两两的声音就传进来,转眼就到了客厅,一个有混血儿模样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戴眼镜穿技术人员工作服的男人前后脚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拿着咸蛋超人的小男孩。中年妇女像极了一个过时的外国女人穿越了国境线跑到上海老洋房里来,旁边的眼镜男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们着坐在沙发上的三个,我都能够感受到他鼻子急欲喷出的怨怼气。
 
“成天里只晓得把家里的东西送人,好像不要钞票一样”。中年妇女一边说话一边换拖鞋。厉害了这个中年外国妇女还会说上海话。
 
“老邻苏的孙女儿,过来看看钢琴,反正到时候搬家也没人要,不如让熟人便宜些搬回去。”汤太太平静温和地像一煲汤。我小时候听老人说鸭绒枕头挡拳头最最好,拳头不疼,自己的胸口也不疼,就是这个意思罢。“台子上有银耳羹,叫小天天去喝一些吧。”
 
“谢谢小外婆,我要喝”,小男孩的咸蛋超人被扔到椅子上,就要跑过去喝。
 
“有啥好喝的,又不知道买的是啥霉掉的白木耳,到时候喝了生毛病不划算。走走走,上楼去!”外国女人大嗓门地叫嚷道。咸蛋超人躺在地上,小男孩被赶上楼。那个眼镜男跑上楼的时候下脚很重,整栋房子被踩得根基浮动,像是每踩一步都要踩出挫骨扬灰的感觉,那是用绳命在踩楼梯呢。
 
我看着怪难受的,准备拉着老尼告辞,很道姑很青莲的老尼终于血性大爆发,大嚷道“汤奶奶,我真的很想喝银耳羹,不晓得可以不可以呃”!
 
“侬想喝,好额,好额,我来帮侬热一热”汤奶奶珍珠乱颤,眼睛眯成一条缝。
 
结果,我和老尼坐在饭厅里,一人端着一只景泰蓝镶银边的碗儿喝甜羹。考究的银边是镶嵌上去的,不是画上去的,喝的时候唇齿刚好和微微凸起的银边熨烫,像茶叶在暖水中还魂,说不出来的舒坦。汤太太坐在一边看着我们,我们俩认真地喝烫乎乎的银耳羹,像是有意要在胃里蓄满一个秋湖的银耳来。银耳羹里配红色的枸杞、质地刚好的杏仁,甜味是用黄冰糖兑的,银耳也是那种鼎鼎肥厚的软乎乎的银耳,听话地往食道里滑,一个瞬间,我有种被喂养的幸福感,我想这是不是当年那位音乐指挥家坐在饭桌上的感觉,天地再宽、世界再大、音乐再震慑人心,终于抵不过一只碗中的乾坤和温存。
 
外国女人下楼来,再次挫骨扬灰了一把。她手里拎着个小菜篮子,目不斜视,可是心却长着眼睛往饭厅瞄。“以后少叫外人老往家里跑,马上要搬家了,东西都放得随随便便的,外人多了,到时候东西少掉了,怪谁好?!”
 
“嗯嗯,统共没有多少东西,我都记着呢,你们的房间我也不会带人进去的,放心好了”汤太太依然是笑眯眯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这要用多少人生智慧才能在这样的境遇里笑,百忍成钢,百忍也成珠,世界给我以拳,我报之以笑,这算不算人间最神秘的光泽。被荒凉冷漠的外壳包裹,岁月侵蚀加淘洗,终于发散出圆润饱满的光亮。这样的光亮不是过于灼人的,且不是自怜自艾的,这一切刚刚好,这种姿态消解了多少时间的流逝与生活的荒芜。
 
“这是汤先生与第一任英国太太的女儿,是个混血儿,有时候脾气有些急,但人心还是不坏的。”汤太太一边递过来纸巾盒一边说。纸巾盒用缎面包裹着,湖蓝色底色暗浮的云龙纹落落大方。
 
“那个带眼镜的是她先生?”
“是的,在电视台做灯光技术,专业很好,就是不太爱讲话”。汤太太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眯眯的,好像活到这把年龄,喝口水都能喝出酒滋味来。白珍珠轻轻晃着泛着悠悠的光,把生活的每个角落的灰尘都关照到了。
 
老尼终究是看不下去了,与汤太太告辞,约好了后天一起去带工人来搬钢琴。汤太太送我们俩出门,走了很长一段,我再转身去看老人,她竟然还在黑铁门那儿风里杵着,我跟她挥手,示意让她进去,她点点头,依然站在那儿。到了转角处,我再回头,她才转身,远看身体小得像一个小孩。
 
“你不用再看了,她一定会是等我们走出她的视线她才回去的”。老尼看着头顶的梧桐叶子轻轻地说。
 
“每次都这样么?”我也抬头看她在看什么。武康路上的梧桐夏天都合抱,蔚为壮观,一到秋天叶子就落得特别不舍,有种心手相分的感觉。
 
“每次都这样。我阿娘说当年这户人家,即使送一个布料店上门订做衣服的小裁缝出门,都是这样送的”。老尼在地上捡起一片面容姣好的梧桐落叶,神情有些切切,“目送也是最好的送别。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分手了,我绝不目送他。掉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你说这样好不好”!
 
“这个我不知道”!老尼说这话必定是实战预演的前兆,这段爱情万箭齐发的前一刻,我才不会说我的真心话呢。依照她的脾气,身边人怎么说她怎么拧巴反着来,像是赌自己的气一样,我也会间歇性呆萌的好不好。
 
三天后我们去了武康路,房子内像被潦草地掏空了一样,眼睛能够看见的家具都不见了,桌椅搬移后地面留下的轮廓像被挖掉一块块一样。还有很多看不见的更为顽固根深的部分,譬如曾经流淌的音乐、譬如爱的誓言、譬如豆腐汤的香味……留在了这栋房子的墙壁里、地缝里、泥土里、地基里,这些看不见的暗物质组成了一个自成风景的能量场,成为这栋房子在实相世界里流转的背景和奇妙氛围。
 
汤太太收拾一新,脖子上系着一根丝巾,侧打了一个考究的结,仍然一对珍珠耳环加身,这次是坠下来的那种,细细的链子吊着荡伐荡伐,像是灵动活物,这种样子真的要人命,那种骨头里的派头和教养,有种天塌下来也游刃有余的态度,上海话称作“懂经”,这做派是学不来的,是时代加骨血加经历造成的,这真的是要人命!
 
老尼在指挥工人们搬琴,黑色的钢琴像一尊音乐的雕塑,慢慢松动她久已不动的四肢。我看着汤太太错不开眼睛。这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她是一个83岁的老妇人,但就是一个能够吸人眼球的老妇人,一个耄耋老人,但于我,却是一部电影,一部小说,一个鲜活的纪录片,一颦一笑都是成沓的故事的纸片在天空飞,用几个花园洋房的花园也接不住。
 
后来老尼告诉我,汤太太的继女儿和继女婿一直在卖房的事情上作梗,以老太太没有继承人以及当年与汤老先生结婚没有合法的结婚证明作为依据,意图剥夺老太太合法的底楼的产权,让她净身出户。后来汤老先生身前教过的一个得意门生的第三代,一名大律师,还是沪上有名的大法官,挺身而出帮老太太打官司,没几个回合就让那户人家偃旗息鼓,他们也再也不用用吃奶的力气踩楼梯地板了,大家终于都落个清静终于都解脱了。
 
汤太太看着钢琴被搬出去,淡淡地说,当年杜月笙、犹太人沙逊、邬达克,包括梅兰芳都家里来听过汤先生演奏,那个时候家里每晚都闹猛好多人进进出出的,弄堂口轿车排老长。老太太一直称呼自己的老公是汤先生,汤鲜桑,汤鲜桑,真额是鲜得来。
 
老尼今年破天荒穿了破洞牛仔裤,上身体恤衫,扎一个马尾,好几次她同我说话我都有些恍惚。老尼塞了一个红包给汤太太算是买琴的费用,被老太太用力推回来。
 
“你们收下这个琴就是帮了我大忙,能够替我好好照顾,如果矫了音还能够再弹,真的是鼎鼎高兴的事体”。老尼听罢一对酒窝又开始醉起来。
 
汤太太一把握住我的手,她的手绵如棉,温如玉,热乎乎的,像没有骨头,怎么跟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骑扫帚的女巫完全不是一回事。
 
“记得要开心点,做人开心鼎鼎要紧。”老太太从里屋拿出来一个纸包,塞给我,“这是一包好的燕窝,回去炖汤喝,不要浪费。女小囡,一定要好看一定要开心,对自己好一眼”。
 
老太太留了香港的电话给我们,用的是竖纹的便签纸,好看得不行。我小心翼翼地包在钱包里,还用力想了两遍,好像这样就不致于忘记似的。
 
送我们出来地时候,老尼有些伤感的样子。汤太太还是送我们,走了老远,老尼低声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回头看会难过的,我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这一次她就真的升长脖子杵在铁门口,到我们拐弯也没离开,远看人缩得比小孩更小了。明天这个辰光她就踏上去香港的征途了,也不知道到了那个她既不识听又不识讲的光怪陆离的城市,一个人怎么生活,问都不敢问。
 
 
我从地上捡了一片模样俊俏的落叶塞给她,她就在那里杵着不动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把抱住我大声哭起来,越哭越响越哭越狷狂,我像一个雕塑一样一点儿都不舍得动。路人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我照单全收,我想该来的好事情终于来了,虽然是以泪水发端。
 
“我跟他分手了,你说,我是不是太傻了,我是不是太作了”!
 
“嗯嗯,是的,你真的太傻太作了,要不你再给他一个机会!”
 
“凭什么!你这是真心话!”
 
“啊,真心话,真的不能够再真了!”

“我想去死!”
 
“好的,死之前让我陪你去吃一顿好吃的,吃饱喝足了,就有气力去死了,好么?”
 
“吃什么!”
 
 “豆腐汤,我回去帮你做豆腐汤去,我买好了老豆腐、鸡鸭血、上等的金华火腿、虾皮和开洋……”
 
“你怎么会做豆腐汤了,你这个应该远离厨房的人。”
 
“我有秘方!”
 
“秘方?”
 
“汤太太给我的。”
 
“也给我一下嘛!”
 
“不给,不给……”
 
“给我一下嘛,小气!”
 
“不给,不给!”
 
“你不给我,我就,我就出家!”
 
“好吧,给你!”…….
 
 

梧桐叶子继续飘落下来,该走的终归要走,该留的终归会留,一个生命背负一个使命,完成一个旋律,悄无声息地相逢、消散、交集和流逝。构成动态着的命运密林中一片叶子的存在意义,也构成静态着的海洋深处命运涌动的珍珠色泽。
 
来源:中外艺术家
作者:吴斐儿
 
http://net.blogchina.com/blog/article/482364966?parent_id=obHnZs8dZlExkbq1HiPoJwfLmU3I&present_id=obHnZs8dZlExkbq1HiPoJwfLmU3I&from=singlemess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