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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房主


女房主
 
作者:丁燕
 
我房子的前主人,若不是在中介公司,我会疑心她是翘课女生:直黑长发,无妆的脸,大而白(简直太白了,耳后的皮肤透明),湖蓝夹克晃动银链,瘦腿牛仔裤扎入深粉高帮运动鞋内,双肩包晃悠。她肯定不是富二代,公主的霸气是敞亮的,而她的眼神迅疾地从我头顶擦过后,摆明了一个讯息:除了买房,请别说多余的话,哪怕一丁点交流,都是负担。她自动维护着一种神秘。
 
从小镇到广州、香港只需一小时,到深圳才二十分钟,滞留于此的女人,像一场投石事件后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每个不难看的女人,都有复杂的前故事。阳光从街面反射进小屋,她坐在玻璃圆桌旁的小椅上,半边身子陷入幽暗,侧脸和中介女聊天。看得出,她们很熟络。她说的是普通话,听起来,音与形完全切合,但我听得出,她并非完全掌控了普通话,词与词间,总有种微妙的生涩,即便她不断遮掩、矫正、修补,我依旧能捕捉到她的来路:她来自北方,来自乡村。我恶作剧地朝她的胸滑眼一看:灰T恤下,弧线微弱、幼小,简直无力承担一只大手的掌控。
 
我说,能再便宜点吗?她拿出手机,背转身,头发淹没整个手掌,唤出英文名字:andy。andy ……andy…… andy,这名字像块带筋的骨头,咬在嘴里,怎么都不对劲。看不见的andy发出魔法咒语,通过天线,遥控着她。一切都变得古怪起来:女孩浑身上下的松垮散淡,突然被打翻,变得脊背僵硬,像演员摆脱了自身,而进入到另一个角色中。时间持续得很长,以致让我感觉,那andy简直是在训斥她。她终于回过头,脸像A4纸,无任何表情:可以再便宜两千。我得寸进尺:五千?她摇头:不。我计较钱财的模样,在她看来,肯定俗透了。她的眼神突然从一贯的迷蒙,变得犀利起来,但那种锋芒,又总是回避着和我正面交锋。她的浑身上下都写着古怪、暧昧和纠结。她不再说话,沉默起来,不屑将讨价还价进行下去。她的沉默里还携带着歧视。这歧视并非仅仅来自富裕,还有年龄。她才二十六七,显然比我年轻;她知道我是文人,靠文章维生,没名气,从新疆来……这一切讯息组合成团,让她投向我的目光,比刀刃还残酷。两千和五千,有那么大差别?!
 
我浑身颤抖起来。此前,我已从中介获悉,其实,她不过是普工出生;其实,她根本不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也不是女主人;其实,她是在这三四年里,才把自己活得像个人。如果她穿着工装,端着盒饭,走在去工业园的路上,没人会注意她。挽救了她的,是她的那种白……在南方众多黧黑的面容里,那种白,有着别样的诱人之光。除了白,她的眉毛很淡,眼梢上挑,嘴唇厚实,根本算不得标致,因匮乏文化修养,她还显得笨拙,无灵光。然而,白……当她亮出了那张底牌后,飞升而出,变成凤凰。
 
僵局令我分外别扭,想夺路而逃,豪气地丢下句:不买了!但我喜欢那房子。装修是半年前搞好的:棕黑木门,细纱蚊帐,厨房柜门果绿,沙发靠垫上紫花纷飞,背景墙橘黄。这个按少女情态布置的屋子,一切都是九成新。我猜想这屋子能治愈我的失眠症,而我已持续一年半,无法好好睡觉,我的焦虑让内脏的某些器官隐隐作痛。我无法继续与那张白脸抗衡,最终妥协:我要了。
 
于是,中介女带着我和她,一起去房子查水电,结算物业费。一路上,女房主和中介女相谈甚欢,她说自己刚来小镇时好傻,看到第一套房,就买下来,以为要住一辈子,倾力打扫,买花养鱼,没想到,几个月就搬走了。她为何搬家,此后,又住过几套房,最终变成现在这样,我不得而知,现在,她们的话题转移到香港,新款LV包、安全母子奶、防潮肉松、双层巴士……聊得热烈时,她的舌尖弹跳出一个字:中。 从“LV”转换到北方乡村的“中”,这之间,似乎只花了一秒钟。她那年轻的身体仍旧保持着一团稚气,和她幼小的乳,灵敏的臀,混在一起;但同时,她的身体里又散发着一种怪诞的粗俗,她的花蕊里有腐烂之气。结算费用时,煤气几乎没用,水电费少得可怜,显然,屋子装修好后,基本没人住。她卖它的理由是:打理起来太麻烦。她走后,中介女告诉我,她住在小镇最贵的小区,一套两百多平的房子中,光装修,就花了五十万。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个房产交易中心。她的世故令我瞠目:在最后一刻,她不愿接受转账,要求付现金。我是外地卡,要第二天才能到账。但是,不,她精明到苛刻,她不能等,哪怕一夜都不行!她不相信允诺,她的要求是:现在、立刻、马上……付现金!当她在表达此意时,那个说“中”的稚气女孩不见了,在她那貌似少女的体态内,闪烁出一个充满戒备、防御和决绝的女人。她空有少女的壳,而其内里的鲜明艳丽,早已干涸,她不仅是个熟女,还是个冷女。僵持中,中介女提出,由中介提现金付给她,而我转账到中介。于是,她点点头。她那黑直长发,紧绷、狭小而隆起的臀部,几乎不存在的乳,女学生式的脸……在我看来,都像隔夜菜,样子完好,却已变味。我看不透她:这个住二百多平米房间的女孩……她早已不是女孩!她比我更紧张、焦虑、没有安全感;甚至,比我更老。她的衰老根植于她的体内,像根钢弦,使她在某些关键时刻,豁然释放出狰狞。当她不顾一切,绝望,乃至诅咒般地说出——现在——时,其实,已说出了她的人生哲学。
 
三个月后,我从中介女处得知,她已和andy分手,得了60万分手费,买下两套装修高档的两居室,每月可收租金3000元。她会有男朋友吗?我好奇。中介女大笑:穷小子多得很。
 
原刊《散文》,后被《散文选刊》2013年第6期转载
 
作者:丁燕
来源:丁燕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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