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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清的回路

分不清的回路

作者:刘小笨
 
一、 回乡

再一次走在二郎庙村的时候,我第一次惊异地发现这个村子竟然风景如画。用手机随手而拍的村庄,处处都是青翠可人的树木。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要时隔几年才会回来一次,或者,我甚至不确定还会不会再回到这里。
一路往寺姑河边我家的老房子进发。曾经这一面坡地,四处炊烟袅袅,而今却处处人去楼空,沿路的住户要不就是一把铁锁紧紧挂在大门上,要不就是紧紧地关着门,我甚至还特意跑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去敲门。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渴望可以看到故乡的熟人,哪怕只是打个招呼也好,似乎我千里迢迢坐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又坐了近两个小时的汽车才回到这里,只是为了跟我熟悉的乡邻打一声招呼,可我在路上居然没有遇到一个乡亲。后来,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却看到在路边杂草丛生的土地深处,有一个人正挥着镰刀,不知是在割草,还是在干着什么,总之有种突兀的怪异感,那种感觉一涌出脑海,就让我瞬间切断想了要仔细看清楚的想法。
我一路东张西望,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总觉得它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一时间脑袋蒙蒙的。这路都有些看不清了,我才意识到,这条路已几乎形迹难辨,已是无人行走的模样。鲁迅先生曾说,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今我却看见这曾行走十多年的路,这村庄里我曾无比熟悉的路,在我一出生就知道的路,以为此生甚至生生世世它都会自然而然存在的路,才短短几年光景,就因为无人行走而形迹难辨,并正在渐渐消失着。对,我想起来了,这面坡多了许许多多我甚至都叫不出名字的树来,还多了许许多多的荒草。我突然特别庆幸自己在这个季节回来,因为有了这些绿树的掩映,消解了野草的苍凉,稍带着也安抚了我的心绪。对,我还想起来了,这面坡少了曾经绿油油的庄稼,本该在这个季节里风头正劲的玉米、小麦……它还少了一路走一路便可随处遇到的乡邻,少了一路的招呼声,少了一路的乡音。
从我懂事起,我就记得这个村子里的人每年最辛苦的事,莫过于要走很远的路去砍柴,因为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庄稼地,有大片树林的人家屈指可数。那时有地又有林子的人,不仅可以用自家的木材种植木耳,而且还能解决一年到头的柴火问题,实在让人艳羡。而我的整个少年时期,每每放学回家,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跟着同龄人或年长的人跑去很远的地方砍柴。有时实在太累,就偷懒到近一些的林子去,往往担惊受怕,生怕被主人家发现,因为隔得近,被发现了怕人家找到家长,给家人带来麻烦。有时一听到林子主人发现我们后远远的责骂声一响起,便会即刻拖起柴禾就跑,实在跑不动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扔下已捆好的柴禾,慌不择路地只顾着逃跑。那时,父亲长年在外,母亲每天各种活计缠身,而我就成了家里砍柴的主力。有时当我非常不幸地要扔下砍好的柴禾从密密匝匝的树林里磕磕碰碰地逃跑时,一颗少年的心里,便会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悲伤。那悲伤,绝不是追问为什么我们要面临这样砍柴的境遇,因为整个村子的人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那悲伤,只是因为担心天色将晚,回家该要如何向母亲交待。
当然,通常情况下,我绝对不会空手而归,会再找一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再继续砍一捆柴禾。一般去到远处砍柴至少会有两人结伴而行,两个十几岁的少女,夜里八九点了,连滚带爬地从早已看不清路的林子里摸出来,从密林深处扛着柴禾,走出好几里路才能看到人家。看见明朗月色的那瞬间,心头的紧张与害怕才会消散。月光洒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把柴禾放在一边,此时才有空伸手擦去满脸的汗水,而衣服早就湿透了。夏天的夜晚,坐在大石头上,河风徐来,通体舒畅,而母亲的声音一定会在我家门前远远地响起,大声地呼唤着我的乳名。我每一次砍柴,都人小心大,总想砍更多一些,有时实在扛不动了,也会咬紧牙撑着一步步拖着走,也许是个性使然,也许是每次砍柴回家,无论远近,只要母亲在夜里唤我,听到我应声了,判断了我的方向后,她都会一路找来接我。每次她接我,都感觉年少的心里涨满了幸福。
而今就在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里,四处长满我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的树,哪里还要跑老远去砍柴呢?可是却再也没有人会像曾经的乡邻们那样关注一棵树,或者说关注着与一棵棵树木紧密相关的村庄里的生活了。我说不清此刻的心情,看着这些青翠欲滴的树木,既满心欢悦,又满怀惆怅。随手拍下的照片,景色美不胜收。我把照片发到家族的微信群里,在各个城市的我的亲人们,瞬间像是被我点燃。弟弟一直发语音催我继续拍照,我的手机微信一直被他们轰炸着,后来干脆放下行李,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来一阵狂拍。
父亲在微信群里说着要回来建房子的话,我听着,以为他不过是因为我的这些照片勾起了他的思乡情绪。我没有回应他,因为我不敢保证,在我们都远离的情况下,他一个人该要如何面对那些已到处是荒草野树的土地,恐怕要劈出一片菜园子都难了。
我给父亲发了一大堆我们那个城市的照片,市里近几年发展迅速,甚至还有了国家级的高新区,生活设施和公共设施越来越完善,处处让人赏心悦目,我给他作思想动员,“你看这里这么美,房价还不高,你回老家建个房子,倒不如直接在市里买个房子……”我话说了一大通,父亲却再也没有回应半句。
我家老屋有面墙已经坍塌了一个大口子,曾被我勤劳的父亲把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小院荒草疯长,荆棘丛生。走近时,有一只鸟突然扑棱棱从屋里出来,惊吓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门前的石阶上。头顶上七月的天空分外湛蓝,洁白的云朵悠逸地飘着,而我却在此刻感觉分外悲凉。没有袅袅炊烟,门前那条清澈见底的寺姑河早已看不出河流的踪迹,一切那么陌生,恍若隔世。回到自己的村庄,站在饱经沧桑的老屋门前,隔着一堵墙,却进不去自家的门。我甚至不敢站到那熟悉的窗外,去透过蛛网交织的窗口,看一眼少年时每天写作业的书桌,曾多少次趴在书桌上遥想未来图景,告诉自己:“出去吧,去城市。”可如今啊,身在他乡,心却一直挂在半空,没有着落。
不远处的村公路上,有一辆小车绝尘而过,骄傲地碾压着村里万年的泥土,像是在昭示自己对故乡的征服。我们的乡亲们,在时代的狂澜中前行着,无暇抬头看天,只顾低头赶路。此时此刻,站在故乡的土地上,褪去那份纯粹的想念后,最后一份期冀也灰飞烟灭了。我颓丧地坐在这荒草掩映的石阶边,被泥土深处冒起的阵痛淹没、吞噬。
 
 、兄弟

大约是被我回乡的照片所牵引和刺激,父亲竟在我回乡不久后,便从千里之外的城市回到村庄里。我以为他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却没想到他真的要回村里建房子,还是以这样快的速度回来。尽管我不曾给他描述我其实是带着失魂落魄的情绪离开的,可想必他早已从我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来。然而,他回来的念头竟如此坚决,他不顾我弟弟——他唯一儿子的竭力反对,要从弟弟已在城市里安下的家里,带着决绝的心,独自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我带着矛盾的心理听弟弟给我描述他反对的理由,他在那个城市一切都顺风顺水,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凭借弟弟聪颖的头脑,他已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而今他只希望父亲有空带带孙子四处逛逛,乐意了在生意上帮个手,或者像别的父亲一样,四处活动活动。总之,弟弟就一个意思,时代在变,人的思想也应该跟上时代潮流。他好不容易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家,用他的话说,心安处即是故乡。我在听了弟弟一番话后,感觉曾经稚气的男孩的确已蜕变为思想逐渐开阔的男子汉了。但如果此次我不曾回乡,我想我可能会和弟弟一样去极力说服父亲继续留在城市。事实上,在听完弟弟的电话后,我的确是打了长达两个小时的电话,跟父亲谈心。
但说着说着,我就觉得我内心的天平正慢慢向父亲做出归乡的决定一边倾斜。父亲说,他年纪慢慢大了,在城市里有份事做着倒还好,一闲下来,待在楼房里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心慌气短。他操劳了大半辈子,没有停歇过,而今我们都长大了,他突然间卸下挑在身上多年的重担,一时间觉得时间分分秒秒都漫长而难熬,他既不愿打麻将、打扑克,也不愿四处走动,大半辈子都习惯了勤勤恳恳地劳动,习惯为一个目标不停努力打拼着,现在他却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我和弟弟一样,期待着父亲像别的年岁渐长的家长一样,闲散度日,享受天伦之乐,能够安于那样的时光,我和妹妹不在他身边,作为女孩,我们终将嫁人,成为别人家的人。我一直认为只要他和弟弟在一起,至少也算得上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吧。
父亲说,他要在老家建一个小院,房前屋后,种种菜,种种花草树木,种一点田地,够自己吃,每天侍弄些花草、庄稼,继续像多年前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年我们有空了,就回家待一小段时光,不想干活了,就去跟现在已留在村庄里的不多的几个亲戚走动走动……我听着听着,原本是想极力说服他和弟弟一起生活在城市之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父亲说,再过几年,他就真的老了,也没有这种建房的精力了,到了那时,恐怕他是有心无力了。我突然在想,父亲辛苦了大半辈子了,而今他要用自己的积蓄建房子,作为孩子,即使我感觉到他想法中难免也有些偏执的成分,可哪怕是他再任性,再固执,他听不进任何看来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种种理由,哪怕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十几万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哪怕还有许许多多个理由,是他想要去做的,他觉得这样会让他感到安心的,至少我自己已经说不出任何阻拦的话语了。
我只好再次打电话给弟弟,说明我的想法。弟弟一直在强调,父亲年纪渐渐大了,即使盖好了房子,独自生活在村里,万一有个病痛之类的,我们该如何是好……我一时间沉默地不知说什么才好,也许我的确想得不够全面,可我的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以前,身为孩子,我们一直会强调要父母尊重自己的意愿,而事实上,当我们长大后,便会自以为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支配父母,我觉得如此时在家里所有人都反对父亲的决定时,如果身为老大的我再继续给他泼冷水,不知道他的内心会有多孤单。甚至我在此时多么希望自己早已有大出息,我非常有钱,我可以在过好自己生活的同时,有钱拿给父亲,他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也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局面。但现实是,我还只是一个穷学生,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才有了如此多纠纠结结的苦痛。在内心如此百转千回之后,我终于还是在这件事上保持了沉默。
父亲终于还是决定留在村里。我每天继续忙碌的学习,没有再过问这事。大约半个月后的夜晚,父亲突然发了一条微信语音,“人情似纸薄啊!”约略是晚上九点多了,我能听出微信里,那空寂的村庄里的背景,父亲的这一声感叹,无比苍凉,我瞬间心中一紧,赶紧打了电话过去,原来父亲好不容易在经过各种思想争斗后,决定建房时,却发现没有合适的地基。
我们家的老屋离村里的公路有好远一段距离,而且原本的地基也并不是很好,此番父亲经过这么多内心磨折想要建个小院,也是想住得舒服,而今却找不到一块可以建房的地基。我好不纳闷。因为爷爷家的老屋就在村里公路边上,而今爷爷奶奶都随叔叔到了另一个城市定居,那不是个很好的地基么?我是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了。父亲说,爷爷家的地基,都是二叔和三叔的,没有父亲的。我当然不会去问这其中的细节,一直以来,我非常排斥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但是当父亲把村里人的话转述给我的时候,我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愤情绪击中。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跟奶奶沟通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两个拥有地基权的叔叔沟通的。父亲说,他去找村里别的人买地基,别人只消一句就让他说不出话来,“你们亲兄弟都不愿让地给你,我一个外人又为何要帮忙呢?”
我不知道父亲在听别人说出这句话时是怎么承受的,即便是我在电话的这头听到的是父亲过滤后的转述,也觉得心中无限悲凉。一个在另一个城市里做公务员的叔叔,一个做生意虽然没有买房,却已在我们村里公路边有一栋楼房的叔叔,却都突然间跟自己要回乡建房,却四处找不到地基的大哥说,他们都要在十年后回老家建房。这个地基他们没办法出让,哪怕是出钱也不行。突然想起冉云飞在《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中的话:“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失去。”我瞬间好心疼,父亲在这种“双重失去”的状态下,还以最克制的语气跟我谈话、商量。
我起初觉得自己是晚辈,地基这件事终究要父亲出面,但我终于没忍住,我拨通了奶奶的电话。原本希望奶奶可以作为长者,说句公道话,哪怕,这个原本是三兄弟的地基,却莫名其妙的没有父亲的份,哪怕现在要我们出钱买,然而,我和奶奶说着说着,情绪却不由得激动起来,奶奶一味表示自己年纪大了,根本作不了主,只说两个叔叔一再表示此地基以后要自己回乡建房。我听着听着,一股无名火蹿上心头,奶奶大约听到我声音里含了怒意,便挂了我的电话。
我看到书柜上,前几天奶奶给我快递的核桃,我还没来得及拆封,静下来想了几分钟,又拨过去说了很久这才平复了她的情绪。折腾到十点多,我的心里翻腾不息,根本停不下来。到目前为止,我才知道农村里的土地竟如此值钱了。也有朋友一直在说要把已经迁到城市的户口迁回农村的老家里,以前我总不以为然,此次我才知道,也才明白,更深刻地理解了父亲,身为农民的他,此生根本离不开土地,唯有在泥土之上,唯有泥土地才能带给他安心。这和亲情、家庭环境等许许多多的因素都没有关系,这是中国的农民千百年来流淌在血液里,融化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无法逆转的一种天性。即使这几十年来,父亲一直为了生计奔波在城市,即使他已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可他从来不曾安心过。
我一个年长的朋友曾和父亲一起吃过饭,后来朋友跟我说,“我感觉你爸一直处于不安心的状态”。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我一直自负地认为,现在我们都已长大,不需要父亲操心任何事情,即便我现在仍在读书,但我有信心做到独立的负担自己,而今父亲应该过过舒心的日子了,但我直到这次才发现,父亲那么坚持要回乡盖房,只是为了寻求一份安心啊。可父亲终会发现,这早已不是过去的村庄了。那时,他还会安心吗?
 
 、买地

面对父亲寻地基无果的情形,弟弟是带着一点小期盼的。弟弟仍巴望着父亲在没有地基的情况下,回到他身边去,我起初本就带着中立的立场,尽管我无比理解父亲,可我同时又希望父亲留在弟弟身边,让我可以少操一份心。说到底,我还是自私的想法。我甚至已经跟妹妹打赌,说父亲找不到地基肯定还是会回到弟弟身边去。妹妹原本就不赞同父亲独自回乡,而今自然也是带着期待的。

然而,我们都没料到,父亲经过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终还是在邻村找到了愿意卖地基的人。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父亲突然发微信给我,说他在邻村找到了较合适的地基,约摸六分地左右,要一万五。我对此没什么概念,但父亲紧接着跟我说了其他一些人因为要在公路边买地基盖房,都要花两万多甚至好几万的事,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家这个地基已相对很便宜,很划算了。我说这么小的地,那以后没有菜园子怎么办,对于我这明显带有泼冷水意味的话语,父亲还是热情不减,继续絮絮不止地说着将要进行的种种规划。
父亲说,以后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间卧室,要布置得雅致、温馨,还要富有生活气息,要让我们每一次回家,都能感觉到回家的感觉。
我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想起自己曾在火车上偶遇一位失孤老人,她在大山里生活了几十年,却在儿子遭遇车祸后,不得不离开生活多年的土地,投奔远嫁到佛山的女儿。
当时,在列车上,在哐当哐当的火车前行的声音中蓦然惊醒,歪过头,看到她正坐在窗口,忽然心惊到无以复加,那种蔓延的忧伤像是瞬间可以将人席卷。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那股忧伤的气息更加浓郁了,正是下午六点多的光景,车上的人没有道理那么早睡,可是这节奇异的车厢里,此刻竟像是只剩下这个老人一般。我确信,她周身的气息正在浸染着、扩散着,像是一个无声的涡流,划着圈,一波波推开了去。
我恍然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尾逆流而上的鱼,迎着那奇特的气息,坐到老人对面。她把一直转向窗外的头转了过来,我迎着她的目光,却发现这竟是毫无内容的双眼,只有空洞和麻木。我心里没来由地轻颤了一下,冲着她微笑,看到她满脸皱纹,以及稍稍凌乱的发髻,突然就心疼了起来。我想起前两天我回家的时候,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奶奶接二连三打了十三个电话,只是为了让我发照片给她看,她也发了自己的照片给我,她不会使用微信,只好用彩信发送,照片上的奶奶满头银丝,分明是一张老人的面容,可我却在那眉眼间看出了小孩子气的神情。此刻当我坐在这个周身散发着悲伤气息的老人对面时,心正在渐渐紧缩,缩得我微微生疼。我不知怎么的,就完全忘掉前几天内心的愤怒和无奈。我想起她大呼小叫地在电话那头兴奋地说,“我孙女真有出息,都要读研究生了……”尽管我当时没有觉出分外的开心,可她发自内心的高兴现在想来让我不由得歉疚起来。
不知道眼前的老人是否也有如我这样大小的孙女呢?也许是我的笑容和轻柔的声音,让她有了些微放松,这个如雕塑般呆坐在车窗边一整个下午的老人,竟和我一股脑儿地说起话来,所幸的是她的四川话非常容易懂,尽管她一直说方言,可我都能听懂。提及儿子的瞬间,她泪如泉涌,她用粗糙的手背抹泪,我递过纸巾说,“您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这样还好受些”。她望着我,那种无助的神情,让我想走过去紧紧拥抱她。车厢里仍是静默的,她低低的哽咽声,只有我能听到,但似乎一整个车厢都听得到这刻意压抑着的哭声。
待她哭过一小会儿之后,情绪似乎有了小小的缓解。我跟她聊起广东的天气、饮食以及风土人情。尽管对于广东的了解,我也是个半桶水,可我确信我的关于广东的介绍正在逐渐消除她对于这个即将到达的地方的紧张感。她开始睁大红红的双眼盯着我,不无担心地再次问我广东是不是太热,吃饭是不是没有辣椒……她甚至还担心自己住进女儿家之后,在农村里早已习惯整天敞着大门,以后住在高楼里,会不会忘记关门……我轻轻地笑,“你看你没有去过广东,自然是有许许多多的不同了,可是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出来走走看看,你能出来这多好啊……”我们一直慢慢聊着,她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我第一次那样有耐心地轻声讲话,像是安抚一个小孩一般跟一个悲伤中的老人聊天。火车有时进入隧道,窗外便一片漆黑,我们便也跟着沉默下来。我看着她,因为倾诉之后,忧伤的气息在慢慢消散着,在我们沉默的时候,一切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也许是讲了太多话,她过于紧绷的神经由于这忽然间的松弛,而产生浓浓的倦意。我建议她去卧铺上躺一会儿,她居然就真的像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小孩一般,默默地起身去了。只是她并没有躺下,而是把身子紧紧蜷缩在床头放着的背包上,那样瘦小,那样孤独,令我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落泪。我在想我对一个陌生的老人尚且如此,却还能和自己的奶奶之间存在什么隔阂呢?
我走到车厢的连接处去,给父亲打电话,我说:“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父母终究是父母,我们已经长大,无论发生何事,你还有我们几个孩子……”也许是我一番宽慰的话起了作用,父亲也在电话里长舒了一口气。
火车即将到站的时候,老奶奶往车厢门口走,我还静静地坐在下铺,看着她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像是想要和我告别,却似乎在周围人都醒了之后,张不开嘴说方言了。她的嘴动了动,我冲她笑,一直看着她走到了车厢的尽头。
人们渐次背起包涌向车门的方向。我也一边走,却还一边张望着寻找她的身影,可是早已消失不见了。
我记得在安慰她的时候,用了这样一句话,“我能懂,人生最痛,莫过于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可以从我的眼神里读到这份懂得,我只是奇怪于不知何时的改变。她当然不会知道,我这次坐这么久的火车回家,也只是回到自己的村庄里,看一眼那座孤独的坟冢。那个在我少年时就离我而去的至亲。
当我走在人潮涌动的广州车站,分外想念那个被悲伤侵袭的老人,不知道她在佛山会不会一切安好,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懂得她的悲伤与孤独。
我在心底里暗下决心,无论如何,对于父亲买地基这件事,我都不再说带有个人情绪的话。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说话的节奏能慢下来,更多地倾听父亲的诉说。
农村是中国的土壤,从某种意义上说,正因为这种世代传承的“活着”的信仰,使村庄生生不息的气象尚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的村庄对于曾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而言,并不是点缀的饰物,而是实用的、不可或缺的、使之成为现在一切生活的基础。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此次父亲回到村庄,是身为一个农民不可逆转的宿命。
终将有一天,即使我们走得再远,都会被一股最初的力量所牵引,走上还乡之路。而那条还乡的路,早已深深地长在我的心底,纵使闭着眼睛,连滚带爬,都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