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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

小路
 

作者:朱淑因
 
  素影站在荷塘边,怔怔地看着那朵粉嘟嘟的荷花,被绿绒绒的花梗越托越高,瞬间便逾越了自己的视线。
   
  还未待素影从眼前这一幕中转过神来,刚才还十分开朗的老天爷,突然便沉下脸来,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啸叫和沉闷的咆哮。紧接着脸盆大小的冰雹,一个接一个的“扑通、扑通”地砸在面前的荷塘内。
   
  素影瞬间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原来这“扑通”“扑通”的声音,是突然跳上床来的女儿弄出来的动静。
   
  便有些诧异地问,“噫!琳琳,今天怎么想起要跟妈妈睡?”
 
  琳琳笑了笑,撅起小嘴说:“没什么呀,人家就是想和你睡嘛。”说完,便钻进素影的被子,闭着眼睛进入了梦乡。
  
  素影起身仔细地为琳琳掖好被子,屏气凝神地端详着她。
   
  想起再过十来天,琳琳就要背井离乡地去构建自己梦想的舞台,想着外面世界的许多精彩和无奈以及刚才的梦境,素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伸出左手去抚摸琳琳清丽的脸庞。
   
  素影的指尖刚触及琳琳的脸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便瞬间睁开了。
   
  素影心想,原来琳琳刚才一直在装睡。
  
  琳琳若有所思地盯着素影。招架不住琳琳的眼神拷问,素影慌慌张张地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琳琳持续的一言不发地注视素影约摸几分钟后,突然起身快步走出了素影的房间。
  
  素影这才明白,原来外表看似平静自如的琳琳,心中也和自己一样笼罩着离愁的阴霾。只是她不想让无谓的悲伤,在这已然残缺的家中,无边无际的生长、蔓延。   
   
  素影感觉胸中一阵抽搐,思绪穿越漫长的时光隧道,回到了24年前琳琳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个秋天。
  
  80年代中期,剖腹产手术还不太成熟。女人分娩时,医院及产妇都认定:能自己生就不做助产,能做助产,就不做剖腹产。
   
  素影入院一周以来,每天晚上都痛得无法入睡,白天又什么状况都没有。医护人员采取了灌肠、吊催产素等助产手段,仍未使素影正常分娩。一直守在素影身边的母亲,听见被宫缩阵痛折磨得已经崩溃的素影,冒出了“我不生了!”这句话,慌忙通过女友雷姨的孙女本院妇产科的主任医师,为素影争取到了剖腹产手续。一上手术台,素影便听见医生说,你看,她的肚子像波浪般滚动,胎儿很可能有窒息现象,赶紧给素影上氧气。事后,我听医生说,再晚一步,胎儿便没救了。好险!
 
  当医生将琳琳从腹腔中掏出来的瞬间,曾让小护士失声惊叫,“天哪,你看,你看她,吊起催产素都居然睡着了!”的素影,突然大声“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
 
  素影实在无法忍受,原本塞得满实满在的胸腹,一下子被掏得空荡荡的感觉。
  
  或许是在素影体内多呆了近10天的缘故,琳琳的哭声,让前来探望的姑妈连声说:“呀!这个娃娃,咋个哭起来老声老气的哟,一点都不像嫩娃娃嘞!”
   
  再后来,由于父母间感情的长期不和,琳琳的性格养成,与自小就被大家称为爱笑的姑娘的素影,迥然不同。
   
  自懂事起,琳琳言谈举止就活像一个小大人,脸上的表情总是很隐忍、淡定。特别是在上高中以后,更不轻易在父母面前撒娇和哭闹。
 
  琳琳16岁那年的腊月,父亲令狐与母亲素影发生意见了分歧。不辞而别的令狐,直到万家团圆的时刻,仍是音信全无。
   
  大年初一的清晨,凛冽的寒风裹着“劈里啪啦”的爆竹声,拼命地从玻璃窗缝中灌进来,冷得挂在卧室墙壁上的温度计,蜷缩成零下1度。
  
  素影躺在卧室中央高低式双人床上,捂着三床厚被子仍感觉一股股刺骨的冷风从床垫下、从被褥中钻进来,与胸中的湿气一起凝结成一块块冰砣,冻得自己浑身冰凉。
   
  禁不住这恶劣的天气和人气的双重浸淫,素影开始低声地饮泣。默默地陪了素影一夜的琳琳,也忍不住悄悄地哭泣。
   
  不一会,琳琳止住了哭泣,撑起身来用纸巾轻轻擦拭素影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妈啊,别哭了。哭也没有用,不要把身体哭坏了……”
  
  次日,母女俩按预定的行程,随旅行团出游港澳。
  
  国际大都市香港,整洁的街道两旁,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栉次鳞比,琳琅满目的商品,挤满了富丽堂皇的商厦,还有风光旖旎的维多尼亚海湾、富人山……
   
  璀璨夺目的东方之珠,对来自大陆边远山区的人们而言,无异于一场华美的视觉盛宴。同行的几十双眼睛,刹那间一起发光,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途中感染风寒,正在发高烧的素影,被肌肉的酸疼和家庭的劫难,折磨得头痛欲裂,泪水不争气地往外涌,看不见这新奇又芳香的风景。
   
  同属亚热带气候的香港,气温至少比L城高20度,众人纷纷脱下厚重的冬装。
   
  换上素影大红蝙蝠袖毛衫的琳琳,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既未感染同行的惊喜,也未印发素影的悲伤。只是默默地从又肥又大的衣袖里,伸出一双瘦小的手,坚韧地搀扶着腰身突然有些下塌的素影,一路前行。
  
  母女俩到香港旅游的那年,是香港回归祖国的第5个年头,也是国人蜂拥至香港观光的高峰期。
   
  那段时间,港澳同胞在春节期间也和国人一样,歇业外出旅游或探亲访友。一到饭点,为数不多的餐馆,便被潮水般的旅客包围得水泄不通,就餐就像打战一样紧张。
  
  一到餐馆,琳琳就忙着抢在大家的前面去排队,给素影占座、添饭、拈菜。住店和启程时,又赶着肩扛手提地拿行李。回到宾馆,还赶紧端来开水招呼素影喝水吃药……
  
  同行的3对中年夫妇,“啧、啧、啧”的交口称赞琳琳懂事能干,眼中更是充满了对素影的羡慕。
   
  与琳琳年龄相仿的5个少男少女,则大呼小叫地戏谑琳琳为“壮壮”。
   
  对于这些反应,当时身高不足1.5米的琳琳,均报以淡淡的一笑,只顾一门心思地驱动自己瘦小的身躯,前后左右地呵护着心力交瘁的素影。
  
  琳琳的少年老成,以及少男少女们“壮壮、壮壮”的声声调侃,让素影陷入阵阵辛酸和深深的自责。
   
  辛酸的是仅一天之隔,琳琳娇弱的肩膀已经学会担当。自责的是当初择人不淑,伤害了自己,更伤害了女儿。
  
  记得婚前,母亲及姐弟们均不看好令狐,一度很艳羡自己的闺蜜也告诫过素影,我哥说“婚前对女生大献殷情的男生,成家后多半都不好!”
   
  哎,沉浸在令狐父兄般溺爱中的素影,耳目全然失聪,智商为零。
   
  如今,琳琳肯定的说,“爸爸从来就没对你好过,现在不离婚,老了你更可怜。”
  
   素影痛定思痛,过完大年,便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调解无效后,一纸离婚判决书,结束了素影已死去多年的婚姻。
 
  次年夏季,琳琳进入了高二。骤然加重的各门功课和学习任务,让琳琳在校时间陡增为15个小时。
 
  一天中午,琳琳在校门前的小食摊上吃蛋炒饭时,被传染了恶疾,当晚,琳琳开始发烧。

  素影以为是重感冒,就按常规给琳琳吃了2片硫磺解毒片和3颗维c银翘片,清热解毒。
   
  第二天清晨,琳琳恹恹地说不想吃早餐,服过药后就硬撑着上学去了。看着琳琳有气无力地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大院,素影成天都感觉忐忑不安。好容易捱到下班,便急匆匆地往家赶。
   
  打开家门一看,琳琳的鞋子东倒西歪地躺在门垫上。素影心想不好,琳琳的病情肯定加重了。就慌慌张张地叫着琳琳的乳名往卧室跑。 
   
  琳琳合衣躺在被子里,断断续续地说:“妈,我的头好痛……”     
   
  急诊医生告诉素影,“你女儿感染了副伤寒,必须立即住院治疗,可现在没有床位。”
   
  素影吓得好似三魂少了二魂,赶紧拉下脸来四处求爹爹告奶奶。还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当晚,素影为琳琳找到了床位。
  
  次日,素影为琳琳做完入院检查,照顾她吃完饭洗好脸脚时,病房外已是一地月光。
   
  看着琳琳那张窄小的不足1米宽的病床,素影苦苦地思量着,该走还是该留的问题。说实话,素影很想留下来陪护琳琳,但又恐影响重病的琳琳休息。明早再来吧,又放不下心……
  
  忽然,素影想起了科主任的满口承诺,“你放心走嘛,孩子由我来照应。”
   
  便俯下身子告诉女儿,“琳琳,这里没有地方休息,妈妈回去了,明天早上再来看护你。万一有事,你赶快给妈妈打电话或者直接找科主任。”
   
  叮嘱完琳琳,又转身拜托同室病友,“王大姐,不好意思,麻烦您帮我照应下女儿,谢谢您了!”
   
  “没关系,有事我会喊医生的。你走吧,不用谢。”
   
  得到王大姐的允诺后,素影便离开了病房。才走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拿钥匙,就踅回去取。
   
  一进门,就看见琳琳趴在床上抽抽嗒嗒的哭。
 
  素影赶紧跑过去抱着琳琳急切地问,“琳琳,怎么了?你是不是痛得很?!”
 
  任凭素影怎样询问,琳琳就只是一个劲地哭,不说话。
  
  一旁的王大姐说:“你一走她就开始哭嘞,可能是害怕嘛,你今晚就别走了嘛。”

  “琳琳,不哭、不哭,是妈妈不好。妈妈在这里陪你,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素影双手紧紧地搂着琳琳,愧疚得泪流满面。
   
  琳琳慢慢地止住了哭泣。素影重新打水给琳琳洗完脸,看着琳琳入睡后,便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躺在琳琳脚边假寐。
   
  想着一向隐忍的琳琳,今天依在自己怀里,趴在自己肩头哭泣时,胸中瞬间涌动的那股母女连心的暖流。感觉胸中似有许许多多橙红色的、细长细长的绒毛,温暖着自己,被生活的寒潮冻僵了的心窝。
  
  之后,在琳琳住院期间近一个月时间里,素影再也没有离开琳琳半步。
  
  琳琳刚入院的头二十天,一到晚上,就烧得全身滚烫满面通红。听见琳琳不停地“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心急得得火烧火燎的素影慌忙去请医生。医生总是说,“发高烧是伤寒病人的特性,只有体温超过40度,才作特殊治疗。”
   
  无奈之下,素影只好不停地喂琳琳喝水、冷敷等方法,为琳琳做物理降温。
  
  通常,都要等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时,琳琳体温才会降下来。稍稍闭一下眼,就到了医生的查房时间,素影又得开始照顾琳琳洗漱用餐,打针、吃药以及逗琳琳开心等紧张的忙碌。
  
  连续的昼夜劳顿,素影的精力开始明显下降。一次,精神有些恍惚的素影错端了琳琳的水杯,琳琳急得连声直喊,“妈妈,不要喝!不要喝!”
   
  迟了,杯中水已全部被素影喝下了肚。
  
  那天,琳琳一直很害怕,不时用忧虑的眼光打量着素影。
   
  素影的心情更紧张,“完了,完了,如果自己再倒下,谁来照顾琳琳?!”呵呵,还真是老天照应瞎眼麻雀,直到第二天早上,素影都没出现任何不良反应。
   
  病中的琳琳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妈啊,你的体质比我还好哟。”
   
  之后,疲惫不堪的素影又拿错了两次水杯。还好,都安然无恙。
  
  为了帮助琳琳早日康复,也缓解一下自身的疲劳,入院第三天,素影曾默许琳琳将病情告诉了父亲。
   
  不知是令狐认为琳琳的态度是父母婚姻中压死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还是贪玩的天性使然,直到琳琳康复出院,他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琳琳再也没有提起过此事,只是素影从她不时眼巴巴地投向房门的目光中,还是体会到缺失的父爱,在她稚嫩的心灵上烙下的落寞和悲伤。
   
  素影有些愤愤然地想:令狐啊令狐,你知不知道“为人父母天下至善”这句格言?!就即便是如今“猫论”颠覆了国人的价值取向,也只是老婆是人家的好,娃娃还是自己的好啊!更何况还有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一说。
   
  怨不得老同学晓刚会当面说你是一条,无人能够摆渡更无人能够抵达彼岸的——阴河。”
   
  怨归怨,素影的内心还是感觉是自己对不住琳琳,但又实在是无能为力,只得变着法子,小心翼翼地回避或引开琳琳的目光。
  
  日夜操劳的素影,让前来探视的同事们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嗔怪琳琳,“你看你,把你妈妈磨成什么样子了!”可素影却浑然不觉,满心欢喜地看着日渐康复的琳琳。
  
  两年后的夏季,琳琳收到了L城某高校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是该校的一个在北京院校读两年,L城本校读4年的6年制本科。
   
  这是当年该校的一个很热门的新兴专业。
   
  新生报到前的这段日子,琳琳沉浸在对未来世界的憧憬和同窗情谊的惜别中。
 
  她一改平素的持重,放开原先用大号胶圈捆绑于脑后的头发,听任它绸缎般地垂到腰际。脱下蓝色的校服和老式的球鞋,换上自己心爱的粉底碎花连衣裙和白色的皮凉鞋。
 
  看着琳琳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家里家外,弹奏出一串串欢快的音符,素影想起了春天里,自己怦然心动的一次“艳遇”。
 
  阳春3月的一个清晨,家门前黑油油的沥青路旁,一个剪着童话头穿着粉红花花衣的小姑娘迎面而来。
 
  她在晨曦里咕咕地笑着,扬起双手,追赶空中翩翩飘落的樱花。
 
  这个粉嘟嘟的可人儿,欢快地在站满枝头、洒满人行道的樱花阵中,跳进跳出......
 
  素影送琳琳到享有“外交家的摇篮”、“管理学的圣地”等,民间荣誉的北京院校报到时,金桂花的清香正飘满大江南北。
 
  一路上,素影无意浏览秋日的金黄,满脑子充斥的是:从未远离过自己和家乡的琳琳,能否适应陌生的人际环境的忧虑。
   
  抵达北京,素影急着四处拜托朋友帮忙照顾琳琳,直到两天之后,才带着琳琳去学院报到。
  
  刚迈进学院大门,大气自然,宁静致远的校园环境,瞬间冰释了压在素影心上的担忧。
   
  素影欣赏着带着时代特点,中西合璧风格的教学楼,以及掩映周围的绿树红墙,舒心地吸了一口泌人心脾的桂花香气,惬意地说:“琳琳,学院环境还不错。你要安下心来在这里好好学习。妈妈工作忙,明天一早就回去了。若遇到什么不好处理的事宜,可以请妈妈在京的朋友们帮忙。”
   
  琳琳眉开眼笑地说:“妈,你放心嘛,我会的。”
  
  办完琳琳入学入住等事务后,已是万家灯火。
   
  想到琳琳最后报到,还不熟悉同学和环境,以及亲友不能留宿的院规,素影便对女儿说:“琳琳,妈妈走了,你赶紧熟悉同学和环境,不用送我了。”
   
  一向对素影言听计从的琳琳,这次却置若罔闻,依依不舍地拉着素影的手,陪着素影走出了寝室。
  
  看着长长的走廊,素影一再地催促琳琳回寝室。
   
  琳琳把头靠在素影肩上,半晌才很不情愿地说,嗯,那么我们各走一半哈。
   
  不一会,素影又停下脚步催促琳琳。
   
  看着素影一脸不容商量的神情,琳琳只得无奈地说,那么,我走了,妈妈,再见。
  
  琳琳刚一转身,素影便觉得鼻子发酸。其实,素影更舍不得与琳琳分离。18年来,素影从不曾让琳琳离开过自己身边。如不是想到这次分离,能让琳琳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素影是绝对不会让琳琳孤身一人,在这么陌生、遥远的城市生活的。
   
  想着,想着,不觉就回过头去看琳琳。
   
  噫!琳琳也正在回头看自己。就在母女俩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俩人都突然像遭到电击般的猛然一颤,随即急忙调头向长廊的两端走去。
  
  素影强迫自己不得回头,硬着心肠快步地走完了长长的走廊,临到下楼梯时,还是忍不住躲在转弯处偷看。
   
  狭长的走廊显得有些幽深,琳琳单薄的身影,孤零零的在发黄的灯光下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看着琳琳渐行渐远的背影,素影的心情由起初害怕她回头,变成了期盼她回头。
  
  琳琳一味地直直前行,直至消失在过道的尽头,都没有再回首。
   
  素影神情黯然地走下楼梯,心内喜忧参半。
 
  喜的是琳琳不再回头,说明她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迎接第一次独立生活的挑战。忧的是,不知琳琳中途是否也曾回头,自己直直的背影,是不是会伤了她稚嫩的心......
    
  走出学生宿舍楼后,素影停留在漆黑一团的空地上,朝着琳琳寝室的方向、就着无数个窗口的灯光寻找,祈盼着琳琳能来到窗前与自己挥手告别,让自己再多看一眼……
 
  素影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学院,泪水模糊了双眼,心痛得就像18年前医生剖开自己的腹部,将琳琳从子宫中掏出来的那一瞬间似的,空得发慌、慌得生痛、痛得泪水失控......
  
  琳琳返回L城本校上课后的次年,出差到A城开会的素影,遭遇了新中国成立以来震级巨大、破坏力最大的大地震。
  
  那天中午,素影正在房间内准备发言材料。突然听见“咣咣咣”的几声闷响,紧接着门窗就抖了几下。
   
  从未经历过地震的素影心想,哟!是哪样重车,居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可接下来的情形,一下子就把素影吓懵了。
  
  透过窗户玻璃,素影看见整座大楼,突然像重度疟疾患者似的抖了起来,门窗也开始“吱呀、吱呀”的大声呐喊。
   
  被晃荡得站立不稳的素影,慌忙蹲在两张床的中间,双手死劲抓住床沿保持平衡。
   
  素影心存侥幸,以为很快就会过去,喃喃自语地:不会、不可能……

  “哗”的一下,三抽桌上的果盘掉在了地上,散落的水果到处乱滚。“嘭”的一声,床头柜上的电话也摔到了地上。
 
  楼房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墙壁上的裂缝也由一丝变成了几杠,天花板上的石膏粉末“唰唰唰”地往下掉。
  
  素影绝望地感觉,头上的天花板马上就要砸下来,身旁的墙体瞬间就会垮塌。
   
  想到自己即刻就要变成异乡孤魂,素影的泪水不禁潸然而下,一个悲切的声音从心底冒了出来:琳琳啊,琳琳,我苦命的女儿,你自小就缺失父爱,如今妈妈又回不来了,没有了妈妈,你以后怎么过哟。
   
  想着,想着,泪光中琳琳明媚可爱的笑脸,瞬时变得惶恐灰暗。
  
  不!女儿不能没有母亲。母亲不能扔下女儿。
   
  素影踉跄着扑向门边,用力拉开门探头向外看。
   
  对面房间的门框下,有三个服务员挤成一团,她们一见素影便低声喝叫:地震喽!不要乱跑,快回去躲在卫生间的门框下边。
  
  素影退缩在卫生间的门框下,恍惚中,一个形如枯槁的黑衣人,面目狰狞的疾步向素影逼近。
   
  死亡的冷气贯穿心底,素影却无处可逃。浑身开始像周围的物体一样剧烈地颤抖。
  
  不!如若这幢近二十层高的楼房变成废墟,即使暂时存活,生还的希望肯定也如星河一样渺茫。与其在这等死,不如奋起一搏。
   
  素影跌跌撞撞的、不顾一切地扑向安全通道。
   
  躲在对面房间门框下的那三个服务员,见状也紧随素影奔入了逃难的人流。
  
  从宾馆大楼内逃出来的人们,面如菜色地挤在楼前的空地上。身上穿着世界上最鲜见的服装,有的披着被子、有的搭着床单,有的穿着睡衣,有的只著内衣……
   
  在素影身后几米处,有个只穿着三角内裤的中年男子,躺在长椅上不停地呻吟,据说是刚才跳楼逃生时摔折了腿,现场一片混乱……
  
  惊魂甫定的素影不停地打电话,急切地想知道远在乚城的琳琳,是否安全地逃出了教学楼。告诉她如果家已毁损,哪些地方可以安身。
  
  电话老是拨不通,素影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声欢呼:嗨!妈妈收到短信了。
   
  素影一听立即给琳琳发出了“地震危险,速到门框下、空地上躲避”的短信,紧接着通信网络就全部瘫痪了。
  
  得不到琳琳平安的消息,素影感觉自己像挂在尖利的枝桠上的风筝,被暴风雨打得千疮百孔。
 
  夜里,不知身在何处的素影,光着脚直挺挺地躺在一间双人铁床上。
 
  孤身独处于这间空荡荡的大房间,素影惊骇万分,一门心思只想逃离。但不知何故,身体丝毫不能动弹,喉咙也发不出半点声音。甚于眼睛,也只能定定地对着阴沉沉的天花板。
   
  四下一派死寂,徨恐和悚然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地咬噬素影。
 
  素影感觉,露在被子外边的双脚冰凉,捂在被子里的心更冰凉。
   
  不知捱了多久,两个陌生的男人径直走了过来,他们一言不发地握着黑漆漆的床柄,一前一后地将素影连床带人抬起来,向门外的一条黑糁糁的巷道走去。
  
  素影拼命地挣扎,恍惚听见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弱如蚊蝇的呼救。可那两个陌生男人仍是机械的,面无表情地抬着素影前行。
 
  天上似乎下起了雨。素影好生纳闷,这雨点怎么冷浸浸的包围着自己悬而不掉。定睛看时,竟是一双又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 
 
  毛骨悚然间,琳琳的身影倏地出现在黑道的那头,素影心中一热,鱼跃般起身,右脚猛地踹在冰冷的铁床手柄上......
   
  霎时惊醒,睁眼一看,自己从临时避震室的通铺上,滚到了冰冷的瓷砖地面。一夜无眠。
   
  直到第三天,收到乚城基本无事,琳琳及亲友均告平安的消息后,素影才得以安定。
  
  业务会议当天就被取消了,但A城余震不断,通信、公路、铁路和机场设施全被损坏或阻断。
   
  本地和外地滞留的人们,恐慌得不敢进家和宾馆休息,只好全部露宿在街头、桥脚、广场和空地……
  
  哎,在自然灾害面前,人类显得是多么的渺小和柔弱无助啊。
  
  滞留A城五天后,素影终于登上了返回L城的飞机。
   
  机场忙于运输救灾物资和人员,全体旅客在机舱内足足闷坐了10小时,才得以起飞。抵达住宅小区时已是子夜。素影习惯性地按了一下门铃,随即就赶紧收手拿钥匙。夜深了,不能吵醒琳琳。
   
  刚打开家门,琳琳就飞一般地奔过来,目光殷殷地布满了素影的全身。
   
  她左手接过素影的行李,右手拉着素影急切地说,妈啊,妈,你吓死我咯……说着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来,长长的睫毛沾着楚楚的大眼睛里的泪光,一起忽闪忽闪……
  
  自琳琳上大二后,素影就开始着力培养琳琳的为人处事能力。在琳琳困惑时,素影不再大包大揽,而是和琳琳一起分析症结,用书本和现实的经验教训来启迪琳琳。叮嘱琳琳:自己的事情要自己面对,妈妈的意见仅供参考。
 
  起初琳琳娇嗔:妈啊,你一下子不管我了,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呀?!
   
  素影不为所动,继续我行我素。后来,母女俩已互为良师益友,大至理想信念、家庭事业,小至为人处事,穿衣戴帽,都能互相提点。
   
  经常一起嬉戏、出游的母女俩,亲密无间得时常被不知就里的人们,误认为是一对姐妹或闺蜜。
  
  取得学士学位的琳琳,又要再次离开素影,不过,此时的琳琳,已赢得老师和长辈、同学和朋友的信任和友谊,凡是认识母女俩的人,都夸她是素影的骄傲。
  
  羽翼丰满的琳琳,反过来担忧——独守空巢的素影了……
  
  临别的那些日子,琳琳几乎不出门。
   
  素影下班后一进家门,就会闻到扑鼻的菜香。还未及换好家居服,饭厅里就传来了香甜的“妈啊,开饭喽”的声音。饭后,琳琳抢着收碗、洗碗、抹桌。
   
  还把电视游戏和电脑影音等软件,悉数安装调试好,逐一教素影应用,只要素影操作得当,琳琳马上就会俏皮地说:嘻嘻,这个娃娃好乖,好聪明哦!
  
  晴朗的天空牵着绚丽的彩云,陪同素影和琳琳往机场。
   
  出港前,琳琳带着阳光般明媚的笑容,自信而亲切地看着素影的眼睛说,妈妈,我要去打造一片更好更大的天空,给你一个更新更美的生活!
  
  看着琳琳清亮的双眼,素影感觉有一件亲爱的小棉袄,贴心贴身地把自己妆裹得格外的温暖,分外的妖娆!
 
  多年后,L市内一座公园林荫道旁,一张美观舒适的白色长椅吸引了游人的眼球。令人纳闷的是大家一反常态地忽略了长椅的休闲功能,均不约而同地绕到长椅的后面,默默地读着椅背上的墓志铭:
 
  小路
  ——清明祭母
 
  素影
 
  泥泞小路,曲折地爬向山顶。
  路上,无奈青丝变白发,
  新坟掩旧冢。
  那些年,春节和清明
  您总是牵着
  比小路还小的我们
  来到这里
  每一次 您总是
  一边忙着点燃 香蜡纸烛
  一边幽幽地 把堆积成山的
  无人解 无处诉的
  淒苦和愿望
  向地下的父亲
  和泪倾吐。
  那些伤心的 悲恸的
  肺腑言啊
  年幼的我 不懂
  年长的小路 也不懂。
  多年后
  我已懂您
  可是 千呼万唤
  叫不醒沉睡的您。
  今天
  我已是 当年的您
  小路啊,
  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