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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香喝辣

       吃香喝辣,字面意思是吃美食、喝美酒,形容生活富足惬意,还可引申为走时当旺。假如有人说“某人现在是吃香的喝辣的”,不全是指某人有肉吃,有酒喝,话里话外透着点对某人走时当旺的羡慕嫉妒恨。

       经济困难时期,有人会作这样的畅想:说等我有钱了,天天吃条酥,或等我有钱了,天天吃油饼。我小时候的畅想就是能天天吃刚出炉的喷香的叶家烧饼,喝刚出锅的热辣的赵家糁汤,简称吃香喝辣。

       叶家烧饼店坐落在皂河街北首,一间两米来宽、四米来深的狭长门面,当门是一个桶状炉子,挨着炉子是一方不大的面案,里面墙角堆放着几袋白面、半口袋白芝麻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印象中叶老爷子每天在面案前揉剂子、上油酥、擀剂子、拍芝麻,在饼坯的背面点上些清水,然后往深深的炉膛里贴烧饼,不大一会儿工夫,那炉内烧饼慢慢地鼓起了白白的麻肚皮,麻肚皮由白而黄,烧饼烤好了,叶老太太就用长长的火钳,从火红的炉膛里,打捞出一个个形如满月、色如旭日的油酥烧饼。

       烧饼一出炉,你两个、他三个,一会工夫,扁扁的大箩筐里,只剩下些碎芝麻。那时最恨买了去瞧人的买主,一炉先去他半炉,其他人只得再等下一炉。好不容易买到烧饼的,掂着两块热烧饼,到陈家茶馆要碗大碗茶,趁热咬上一口,微微的酥脆声伴着一小团白气,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饼皮酥在嘴里、香在心头,再咕噜咕噜喝两口大碗茶,那叫一个痛快!

       手头宽裕点的,拿两块烧饼,直奔赵家糁汤。

       赵家糁馆坐落在街南头,店面开间大,纵深窄,一个大灶占了半盘店,灶上有一大甑锅。灯火昏黄中,甑锅上糁汤翻滚、热气蒸腾,早有三两个糁汤发烧友来到糁馆,等待开锅第一碗。那时熬煮糁汤用的是鸡而不是牛骨,牛是生产队里的宝贝,耕田耙地都靠它。鸡则易得。将整只鸡洗净,投入锅中,加生姜大料熬制数小时,捞出鸡,拆下鸡丝,鸡骨与麦仁一同下锅,待麦仁熟透,撒入鸡丝,勾上薄芡,加入盐、胡椒粉、芫荽,淋上几滴醋和香油,一碗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鸡糁就端到了你的面前,喝一口热辣鲜美的糁汤,咬一口酥脆喷香的烧饼,给皇帝不换。

       儿时这两样美味不能常吃。只有考试得了100分,或头疼脑热后,母亲会用手绢包两块烧饼作为奖励,或被父亲带到赵家喝碗糁汤发发汗。平时则是一天两顿(那时兴两顿饭)煎饼、稀饭,雷打不动。不过顿顿有干有稀,已算不错。大多数人家忙时吃干,闲时喝稀,庄稼收获时吃干,青黄不接时喝稀。

       我家人口少,父亲又做点手艺,记忆中没有挨过饿。妈常常用小布袋装着一把米,放在稀饭锅里,稀饭好了,米也熟了,捞出布袋,倒入碗中,给我和妹妹吃,他们仍是稀饭和山芋干煎饼。山芋干中掺点玉米或小麦烙出的煎饼差不多能待客。

       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人多劳少的人家就只能喝稀的了。

       姚家大栓子、二栓子经常是饿得扶墙进,撑得扶墙出。饿得头晕眼花,扶着墙才能走到饭桌旁,一人捧着一个窑黑大碗,咕嘚咕嘚喝那能照人影子的稀饭,几大碗下肚,撑得只能扶着墙才能出门,感觉好像饱了,可两泡尿一撒,不一会儿又饥肠辘辘。

       李家姐弟四个,只有一个弟弟,全家都喝稀的,只给宝贝弟弟吃干的。可有一天,吊在梁上竹篮子里的几张小麦煎饼不翼而飞。李父挨个问,最后从三丫嘴里问出,原来是二丫让三丫望风,爬到板凳上将竹篮取下,拿出煎饼分着吃了。李父听后把二丫拖过来痛打了一顿,二丫被打得鬼哭狼嚎,李母和大丫不但不拦着,还一口一个“死丫头,吃了能上天”“饿死鬼托生的”骂了长半天,连晚饭也没给二丫吃。

       晚间,二丫恍恍惚惚地爬上床,迷迷瞪瞪地睡了一会,家人也没太留意。突然二丫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瞪得老大,用很粗的声音直呼其父的小名,骂道:“你个忤逆不孝的,天天给我稀饭喝,稀饭能搪饿?就知道惯你的小祖宗,惯爬头,小祖宗长大也这样对你!”然后日祖操王骂个不停。李家一家人见状全都傻了。

       李母和几个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瞧热闹的谢奶奶说以前见过这种事儿,李母忙止住了哭,问谢奶奶怎么办。谢奶奶在床边左看看右看看,对李家人说:“看二丫这口气,该不是你家死鬼李老爹附体了!”李父一听是自己死了二年的父亲作祟,头皮一麻,浑身一激灵,连忙搬来板凳让谢奶奶坐,讨教应对之策。

       三年前,李老爹不小心摔断了腿,一直独自在老宅的一间竖头屋里住着,一天两顿,二丫给她老爹送饭,每次拎着一小陶罐稀饭,稀饭里放两块咸菜疙瘩。我曾跟二丫一起送过饭。她老爹接了陶罐,把稀饭倒到一个大蓝边碗里,然后用嘴将陶罐边沿上的稀饭舔净,把陶罐交给二丫带回家。一年后,李老爹去世。

       没想到现在居然附在二丫的身上胡言乱语。谢奶奶对焦急万分的的李父说:“莫慌!我来探探口风。”

       谢奶奶跟“李老爹”对话了:“老李头,你个死鬼,你想做什么?”

       二丫先是不做声,过一会含含糊糊、时断时续说了一通别人听不出所以然的话。谢奶奶厉声地又问了一遍:“你想做什么?不好好保佑一家子平平安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二丫两眼直直地望着谢奶奶,说:“天天喝稀饭,我要天天吃鸡头!”周围人惊诧莫名!谢奶奶还想再问,二丫忽地又躺下,昏昏沉沉睡去,再也不作声了。

       谢奶奶对李父说:“明天买点纸钱到你爹坟上烧了,念叨念叨,再看看二丫的情况,好了呢就罢,不好,就照你爹说的做。”

       第二天,李父买了纸钱去坟上化了。李母做好了饭,喊二丫起来吃饭,二丫呆呆的,任她妈扶到桌子边坐下,她妈把稀饭端到她嘴边,她就喝一口,不端就不喝,煎饼送到她嘴边,她就吃一口,不送就不吃。接连几天都这样,小脸苍白,两眼无神,要么呆呆傻傻地坐着,要么昏昏沉沉地睡去,不出一声。

       李母见不是个头,晚上流着泪对李父说:“这样下去,孩子不就毁了。要不,死马当活马,照谢奶奶说的给孩子吃鸡头试试?”

       此后,李家三两天杀一只鸡炖汤,让二丫吃肉喝汤,二丫有时拿着鸡头,当着看热闹的人,一点一点啃得干干净净。没多久,家里的鸡就杀光了。左邻右舍谁家偶尔杀只鸡给儿媳妇下奶,也会盛一碗有鸡头的鸡汤给二丫送去。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李家实在是无鸡可杀,邻里们还想留着母鸡下蛋换点油盐。

       正当无可奈何之际,爸的一句话,点醒了李家,街上糁馆里有鸡头,何不要点给孩子吃。此后李家每天都会让大丫提着陶罐,到糁馆买一碗有鸡头的鸡糁给二丫喝,有时还会顺便带块烧饼。

       半年后,二丫面色红润、精神恢复如常。

       多年后,从懂医的人那里得知,二丫的病叫癔症,那些容易被暗示的易感人群,在营养不足或遭遇打击挫折后,会得此病,经过饮食医药调养和精神抚慰,或许可以痊愈,压根儿不是什么鬼魂附体。

       如今名为“乾隆贡酥”的叶家烧饼在土特产专卖店里随时可以买到,赵家糁汤也在城里开了分店,即使天天吃喷香的烧饼,喝热辣的糁汤,都不算难事,再也不会有人因吃不上、喝不上而大病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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