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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的艳阳闪金光/纪念人民作家浩然诞辰91周年

我心中的艳阳闪金光

——纪念人民作家浩然诞辰91周年

 

作者:杨远新


1 19853月底,浩然在江苏如东县农村采访

 

  今天是2023325日,是人民作家浩然老师诞辰91周年纪念日。38年前的今天,我和他一起参加中国作协在江苏南通市举办的“春江笔会”,按照事先安排,与会的二十多位老中青作家,这天都要分头到黄海之滨的十多个县市采访。正当浩然老师要率领我前往如东县时,笔会主持人金振林老师的弟弟金振平来到了我们下榻的南公园饭店,盛情邀请浩然老师上他家过生日。浩然老师则不肯,坚持与大家保持统一行动,不能搞特殊。金振 平说他昨夜已经把生日午饭都准备好了,到他家就可以开席,吃了午饭就可以去如东,不会耽误行程。金振林老师与浩然老师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在一旁替弟弟强力挽留。浩然实在不忍心却了这份盛情,便爽朗地答应下来。

  吃过生日午饭,浩然一改平时午休的习惯,率领我直奔如东县。接下来,我俩在那里走村入户半个月,采访了很多值得可歌可泣的先进人物和先进单位。采访过程中,浩然也在那里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深深打动着我的心。我曾在多篇文章中回忆追述。我今天记述的,是浩然在如东的几个片段。

 

中国农民是最善良的阶级

 

  1985331日,黄海之滨的天气与前几天比较,风更清,气更爽,阳光更明媚。早饭后,浩然老师说趁天气晴好,上街找家理发店,把头发理一理,胡须刮一刮,既美化了自己,也是对采访对象的尊重。


219854月初,浩然(右二)与杨远新(左一)采访如东县海涂开发办主任周树立(左二)、海涂开发劳模、全国人大代表张松林(中)和他的妻子赵桂萍(右一)

 

  我俩出了招待所大门,边走边漫谈,涉及的内容很多,迄今我记得最清晰的是他对几位作家情况的介绍。他说:“刘绍棠爱讲,会讲,不讲就憋得慌。他做什么事情都憋着一股劲儿,一定要搞好。刘绍棠打成了右派后,他的三个儿子倒是更加争气,更加勤奋,都升了大学。如果是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他的三个儿子很难说都能考上大学。刘绍棠的妻子是归国华侨,在中学任教,为人特别厚道,就是我们到他家去了,她都怕与我们说话。刘绍棠打成右派期间,就靠他之前的三万元稿费存款维持生活。文化大革命中,刘绍棠没挨什么整,反正他被下放农村,不在单位上,人家都忘记了他,没人整他,所在大队的乡亲们待他特别的好。中国农民是最善良的阶级。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上,刘绍棠开始是北京代表团的副团长,被某某某他们选掉了。他原先还打算在大会上作发言,我叫他别发言了,一旦发言,理事都会选不上。他听了我的。当时活跃于中国文坛的四只小天鹅是王蒙、丛维熙、刘绍棠、邓友梅。其中三个都春风得意了,唯独刘绍棠不得意,不痛快。那次作代会上,丁玲也没选上副主席,是中国作协向中央报告后,候补上去的。你看这多难为情。丁玲就是不会搞权术。她多么好的条件,多么老的资历,却偏偏没有选上去。这是很不正常的。”

  我俩理发后回到招待所,直接走进他的房间,我给他泡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我就回了自己房间。

  我坐下来,把浩然老师一路说的话,原原本本地记录到笔记本上,忽闻敲门声。

 

有求必应

 

  我回头朝门口看去,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满面笑容地对我说:“同志!我找浩然老师。”紧接着他自我介绍:“我是如东县兵房中学的老师,名叫王建华,我大老远赶来拜访浩然老师,一是了却我自己几十年的心愿,也是代表我父亲接浩然老师上我家做客。”

  我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上午10时整。我知道浩然老师对每 一个来访者都不愿拒之门外。于是,我轻轻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他正在伏案工作。我走到他身边,向他报告王建华来访。

  浩然立即起身,热情地把王建华迎进室内,并亲手泡了一杯茶,放在王建华面前的茶几上,亲切地对他说:“请用茶。”

  王建华仰慕地打量浩然,眼含深情地说:“浩然老师,您到我们如东来采访,没有人不感到荣幸。我们兵房中学全校师生听说您到如东来了,师生员工都想见见您。”

  他不等浩然接话,又诚恳地表示:“您到了我们学校,我再接您到我家做客。我爸爸也是从事教育工作的,他是如东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兼任如东县进修学校校长。他拜读过您所有的作品,特别想见到您。到了我家,我还请您看看我设计的火柴盒图样。吴强同志到过我们这里,也看过我设计的火柴盒图样。”

  浩然说:“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是,我和远新当下的任务很紧。昨天晚上市里来电话,要我41日赶去启东县参加县文联的成立大会。也就是明天的事。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把这里的采访任务完成了,我和远新到你们那里去一趟,只看看老师,就不与学生见面了。因为面对学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王建华说:“我校全体学生都盼望见到您!您还是满足他们的心愿吧!”

  浩然说:“我如果能留到45号的话,我争取去。我现在对于采访到的生活素材,像复习课本一样,复习了一遍又一遍。复习的过程,就是消化的过程。只有消化了,才能写东西。你们县里公认张松林是开发海涂的急先锋,是大英雄。但我一直没有在媒体上看到有关介绍张松林的文章。我这两天打算为他写个小稿,先投给《南通日报》发一下。我这脑子里全是张松林,进入了那种境界,就出不来了。如果硬要我到启东去参加县文联成立大会,我就转身到你们那儿去一下。去的时候,我会事先与你联系。与大家见见面就行了,不要让我讲话,我很怕讲话。你看,我和远新在一起都是把门关上的。再加上我对这里的气候不适应,一来就感冒了,嗓子有点哑,讲话不利索。”

  王建华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画作,一张一张地给我俩介绍:“我设计火柴画,酒瓶画,也集邮。这都是我设计的作品。”

  他要求浩然给他题词。

  浩然对他的艺术追求给予鼓励、赞扬。他稍作思索,泼墨挥毫,在宣纸上写下:

  “采艺术灵气,燃思想火花,点滴集聚,持之以恒。祝愿王建华同志大业成功。浩然一九八五年三月于如东。”

  王建华很激动,又要求浩然给他父亲题词,并写下他父亲的名字,递到浩然手上。

  浩然沉吟了一下,挥笔写道:

  “山高江长黄海深,难比老教师一颗心。敬书群众之意。王冠千老先生留念。浩然一九八五年三月于如东。”


3

1986526日,浩然(左二)与刘国玺(右二)应邀到汉寿县采访讲学,与县文联副主席陈定熙(左一)、县文联专干杨远新(右一)合影

 

  我当时本想借此机会向浩然老师讨一幅墨宝,一则考虑到他太劳累,太辛苦,二则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就没有开口。不想这机会错过,就成了永远的遗憾。此次,他用碳索笔为我题词,后来,他给我写过很多信,为我的作品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作序,我邀请他到汉寿县采访讲学,我全家到三河市登门看望他,我们留下很多合影,我也留下了很多他的讲话录音,就缺少他的一幅墨宝。这成为我一生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一直追着时代的脚步走

 

  198542日夜,没有安排采访活动,也没有来访者,难得的清闲时光。我和浩然老师坐在招待所下榻的房间里聊天。

  浩然说:“当初《艳阳天》发行500万册,翻译成多种文字。仅在日本,《艳阳天》就发行了10万册。这都成为过去了。作家不能吃老本。如果吃老本,没有新作不断问世,就被读者忘记了。我从五十岁生日那天开始写自己的自传体长篇,这一是为了出新作,二是不想跟风,三是对自己的人生有个总结,四是对读者有个交代。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一直是追着时代的脚步走的,塑造了萧长春、高大泉等一大批公而忘私的英雄形象,深受读者喜爱。”


4

浩然写作《金光大道》时期的留影

 

  我边听边记,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于我而言都极其宝贵。

  浩然说:“改革开放以后,我却没有写出几个新时期的人物。自从去年在河北蠡县创作会议之后,我就深入现实农村,寻找新的生活,新的人物,我要创作出一批新的作品。我在《追赶者的几句话》一文中吐露了自己的这一心声。此文发表在《北京文学》19852期。我写了《男大当婚》之后,接着创作我的《乡俗三部曲》,这一组作品中的第一部是《寡妇门前》,第二部是《终生大事》,相继发表在1984年辽宁《春风》丛刊,1985年发表第三部《半路夫妻》。我出身农民,我坚持为农民写,因而受到农民的喜爱和欢迎。坚持一辈子为农民鼓与呼不动摇,这就是我的创作目标。”

  我听着他的话,内心受到很大的触动。我与他一样,也是农民的儿子,只是他出生在燕山脚下,我出生在西洞庭湖畔,他表现的是北方农民,我表现的是南方农民,就艺术水准而言我距离他很远很远,但就创作方向来讲,对农民的深厚感情来讲,我完全可以向他靠近,做到像他一样,一辈子为农民写,一辈子写农民。我暗暗定下了这个目标。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作家

 

  198546日,无风无雨无太阳,是个阴天。上午,应如东县委宣传部的邀请,浩然在如东县文学艺术工作者座谈会上发表讲话。


5


  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来到如东以后,经过连续几天的参观采访,感觉这个地方很好。这里的老百姓,很有燕赵山民们的特点,同样保留了中华民族古老的传统美德,同样是老革命根据地,我没有半点陌生的感觉。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特别厚道,特别热情。不过也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特别固执,自以为是,只要认定了这个作家,就觉得他什么都会干。我本来书法一般,不敢亮丑,可这里的同志硬是把我当成书法家来要求,拿起墨笔让我写,使我感到很为难,不仅如此,还要求我能说会道,既要给少先队员和人民教师讲话,又要给工人、农民、机关干部讲话。幸好如东县计划生育是全国先进典型,不然就只差让我生个孩子了。”


619854月初,如东县委常委、县委宣传部部长李贻福(右),陪同浩然(中)深入张松林(左)家中采访。

 

  全场响起欢声笑语,伴随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浩然接着说:“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作家,但又是作家队伍中很特殊的一批人中的一个,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业人口最多,我拿起笔来的时候,已经有五亿多农民了,政治中心又是在北方,这促使我萌动起搞文学创作的追求。我的家乡是冀东根据地。我的家乡实际上是河北宝坻县,就是小靳庄,邢燕子、侯隽那个县。离北京比较近,接受到的新鲜东西很多。算是得天独厚。”

  会场上,只听见笔尖在纸上驰骋的音响。

  浩然说:“这时出现的一批作家,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当他们拿起笔来时,确实不是为了当作家。也不是为了名,更不是为了利。辟如我本人,14岁才看到报纸,17岁开始写作。《河北青年报》创刊,我才知道文章是人写出来的。于是,我就积极地写,大胆地写,一天写诗上十首、二十首,投寄给编辑部,等一阵日子,一卷退回来了。反正也发表不了。我也不灰心,继续往下写。我第一次收到稿费4毛钱。拿到钱不知道干什么好。我找到了那张报纸,我的文章被登载在比较显眼的地方,但只有一个豆腐块那么大,我竟然像范进中举一样,对同事们高喊我的文章上报了。”


7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浩然刚走上写作道路时的留影

 

  会场上又是一阵笑声和掌声。

  浩然接着说:“后来,我看到了写作的功能,这才让我下定决心,永远不能放弃写作。那年我被派往村里做工作队员,住在一位老大嫂家。有天我下地回来,看到她在院子里哭。我就上前安慰她,并问她有什么伤心事。她告诉我,娘家只有她一个人,父亲病了,是她赡养,父亲死后,是她安葬,因此欠了一大笔账。可父亲死了,村上不让她继承财产。我觉得这不合理,但又没有办法改变村里的决定。我就写了一封读者来信给《河北日报》,没想到报社把我的信转给了通县地委,几个月以后,老大嫂继承遗产的问题解决了。当我又去老大嫂家时,她马上给我烙饼摊鸡蛋。我这才感觉到写作如此重要。”

  与会的人都笑了。

  浩然也笑了,笑得很开心。笑过之后,他顺着原有思路往下说:“我把写农村题材的作家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类是学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从城市走向农村的。第二类是从农村长大,进了城,为了革命需要,又回到农村的。第三类是农村生,农村长,写农村的。我是属于第三类,本身是农民,生活在农民中间,写农民,也是写自己。作家是人精。我在这些人精里面闯了三十年。”

  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接着说:“文学创作是一项崇高的事业,也是一项艰苦的劳动,前进的路上处处有难关等着你。早在1958年,我所在单位的领导,规定不让我下乡,目的就是为了不让我躲在乡下写作。这倒逼着我想出了新的办法。当时我在市委政治组的写作组,掌握的先进人物比较多,我一番比较之后,就写王国福的通讯。通讯见报后,市委领导看到了,就叫我对王国福作全面深入地了解,为他写一本书。我刚写了个头,《人民日报》发表了不准写真人真事的文章,市委赶快给我打电话,叫我暂停。我就把以前写过的《金光大道》初稿找出来,以此作为一座舞台,把王国福这个人作为主要演员拉进来,便写成了现在的《金光大道》。没过多久,就是西沙战争。我接到任务,赶赴战事一线采访,写了长篇小说《西沙儿女》。”

  这时,下面有人递纸条,要求他就这事展开,讲得越详细越好。浩然回应说:“这事大致如此,真要展开,几个小时也说不完。我正在创作自传体长篇,共分五卷。第一卷童年,第二卷少年,第三卷从建国到文化大革命开始,第四卷文化大革命十年,第五卷粉碎四人帮以后。你们今天所关心的内容,以后在我的自传里都能够看到。我是受了伤的战士,全社会都在回顾,反思,我也不例外。这些年我体会到:金钱能造富,但也能致祸。政治变了脸,作家倒了霉。今天因时间关系,就说到这里。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在座的朋友们批评指出。”

  他的话刚落音,不等会议主持人做总结,每个与会者都双手捧了本子和笔,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要求他题词留念。他轻声对我说:“看这架势,我如果不满足大家的要求,是不会让我离开的。”他坐回原处,接过递给他的本子,说:“因为时间关系,题词就免了,我给每位朋友签个名吧!”

  会议主持人要大家排好队,依序签名。此刻,我眼里的浩然,就像一头老黄牛,他手中的那支笔,就是一道犁,走到哪里,耕种到哪里。他在长篇巨著《艳阳天》中塑造的萧长春,《金光大道》中塑造的高大泉,都是老黄牛形象,那不正是他自己的生动写照吗?在我心中,他就像那当空的艳阳,永远闪烁不朽的金光。

 

  (本文照片由著名作家、浩然之子梁秋川先生提供)

 

1985320日至46日记于如东县第二招待所5302

201822日至33日整理于长沙.北京

2023325日定稿于加拿大里加奥德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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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杨远新近照)

 

  【作者简介】: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红颜贪官》《惊天牛案》《百变神探》,以及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的《春柳湖》(全四部)。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散文《我的祖母》被编入大学教材。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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