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情注如东写巨变(散文)
作者:杨远新
1985年3月27日,浩然(右)与如东县开发海涂标兵张松林亲切交谈
浩然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典范。他的座右铭是:“一辈子写农民,一辈子为农民写。”在文学界推动实施“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和“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今天,越发突显出浩然的杰出和伟大。若要论表现山乡巨变的作品,在他的同辈及其以后的作家中,他堪称书写新时代山乡巨变第一人、攀登新时代文学高峰第一人。从《艳阳天》,到《金光大道》,再到《苍生》,他将一生心血,倾注于笔端,描绘不同时期祖国山乡发生的巨大变化,建立了一座唯他独有的文学画廊。我年少时,品读他的作品后,钦佩他高瞻远瞩,不为潮流左右,而又始终领先潮流。我人到中年,有机会与他亲密接触,崇拜他心怀坦荡,敢做敢为,表里如一。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我,回观他的作品和人品,发现他被公认为人民作家,皆因他眼里充满了爱,所到之处都会发现美,挖掘美,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和山水,超乎寻常的完美,与众不同的可爱。譬如38年前,他走进如东,发现那里开发海涂的壮举,和为开发海涂而不惧艰险,奉献自我的张松林、金德福等英雄群体,他所倾注的爱,所付出的情,就足以让人感到他的伟大和不朽。我这里仅记录1985年3月27日这天他的所言所为,不妨从中领略和感受——
对情况了然于心
那天上午,又是黄海之滨常见的那种阴冷天气。在浩然老师和我下榻的江苏省如东县政府第二招待所5栋302室,一直陪同我们采访海涂开发的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徐春林,引领一位身材魁伟,仪表脱俗,双目如炬的英俊男子走了进来,他介绍:“这就是我们如东县原副县长、现任县政府顾问、享受军级干部待遇的金德福同志。”
浩然连忙起身相迎。
金德福不等他开口就亲切地说:“欢迎你们来如东采访。已经来了几天了吧?”
浩然握住他的手回答:“这是第三天了。本月20日我和作家金振林就来过,走访了你们县好几个地方,发现了张松林这个先进典型,重点看了看他创建的北坎自联垦牧场。”
金德福说:“你们这次来需要我提供什么,我一定尽力。”
浩然回答:“我和远新这次来如东,主要采访你们县开发海涂,建设美丽乡村的先进事迹。对如东,我脑海里已经留下了一个基本的印象,位处长江以北,黄海以东,海岸带长达95.4公里,滩涂面积比较大,是一个资源比较丰富的县。从古至今,如东人对海涂开发一直没有停止过。最明显的例证是陆地与黄海之间的那条范公堤,那是范仲淹领导修筑的。清末民初的实业家、教育家张謇也领头修筑了一条海堤。”
金德福说:“你不愧是大作家,没来几天,就已将我县海涂开发的历史了然于心。”
浩然说:“你曾经分管海涂开发,想请你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金德福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从1950年开始到今天,我县陆续围垦了29万多亩滩涂,眼下淤积带还有滩涂75万多亩。如今,全县耕地面积144万亩,有待开垦的滩涂面积104万亩,这等于还有一个如东县等着我们开垦耕耘,播种收获。这在全国各区县的耕地面积都有所减少的情况下,我县的耕地面积反而增加了29万亩。”
浩然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金德福说:“海涂开发投资大,时间长,见效慢。投进这29万亩的开发资金,不是一下子能得到回报的。正因如此,中央对开发滩涂给予了八条优惠政策,其中一条是关于承包期可以无限延长,不受时间制约。根据中央八条,县委、县政府结合本地实际又制定了十条政策。一时间在全县范围内产生了很大影响。”
说到这里,他竖起右手大拇指,接着说:“响应最积极,最突出的典型就是北坎乡兽医站干部张松林,他自筹资金,成立了北坎垦区自联垦牧场,大胆干起了海涂开发事业,为沿海人民利用滩涂资源尽快致富、为建设美丽乡村树立了标杆。”
浩然停下手中的笔,插话说:“据我了解,张松林当初能够下定这个决心,多亏他的老师陈耀武,对他一番鼓励、激发促成的。陈耀武知道他是个有抱负的人,就对他说:你要想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就利用你所掌握的畜牧学知识,承包滩涂,治盐开发。”
金德福说:“张松林受到鼓舞,毫不犹豫地向北坎乡党委递交了辞去干部职务的报告,承包下100亩滩涂。当时县里把已经围垦了十年的10000亩滩涂分配给了北坎乡,而北坎乡只开垦了5000亩,还有5000亩未开垦。县里规定,一年不开发,收回一年土地管理费,十年不开发,全部收回投资,如果再不开发,县里就要收回海涂所有权了。北坎乡害怕县里收回已经投入的资金,更害怕收回海涂所有权,就批准了张松林的报告。”
浩然说:“张松林得到批准,信心十足,组织了8个年轻人,成立了北坎自联垦牧场。县广播站广播了这事,海涂开发办、农垦局等部门闻讯,就去调查总结。但发现他很不顺利,台风吹倒了他的房子,饲养的鸡儿、鸭儿、鹅儿死了一半。银行不再贷款给他了。说什么我是银行,不是民政局、不是救灾办。计委也不给他水泥、竹木和钢筋了。这样,他就走投无路了。关键时刻,他的精神表现出来了,不甘心失败,四处求爹爹,拜奶奶,一心想获得有关部门的支持,以便重整旗鼓,杀出一条血路。然而,他得到的结果是四处碰壁,碰得鼻青脸肿,焦头烂额。你知道了他的处境,就站出来支持他。”
金德福说:“我作为县政府的一员,觉得对他响应党的号召,去开垦滩涂的行为应该肯定。他的失败,不是他造成的,是天灾。于是我到了他那里,与他谈了谈。我又到银行,要求给予他贷款,我又到了县计委,指示拨给他钢筋、水泥,我找到县海涂开发办副主任周树立,具体交给他去管,去落实。”
浩然说:“终于在各方支持下,张松林又把房子盖起来了。”
金德福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
当他说到这里,招待所的服务员推开门探进头来,请他接听县政府的电话。
适时抛砖引玉
金德福接完电话,回到原位坐下。
浩然提起暖水瓶,给他茶杯里注满水,说:“听你继续讲故事。”
金德福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年夏天如东出现了连续20天不下雨的现象,这在历史上罕见。长时间不下雨,滩涂上的盐分回升到千分之十。而养鸡、养鸭、养鹅,盐分则不能超过千分之三。前面的大风大雨,几乎给张松林造成了灭顶之灾,侥幸存活下来的鸡、鸭、鹅,经历了20天不下雨的日子,因为氯化钠中毒,眼看着成批死掉。他没有经验,又没有仪器化验,不知采取什么措施救治,一时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金德福端起茶杯,连饮了几口。
浩然抛砖引玉地说:“你闻讯赶到他那里,一是精神上支持,二是解决一些具体问题。”
金德福说:“我要他把尚存一息生命的鸡、鸭、鹅,全部转运到老垦区,坚持十天左右,最好等下雨了运回来,关回原来的场地,就可以躲过灾害。我还找到北坎垦区党支部书记老吴,要他对张松林给予支持。”
浩然说:“你还找了县科委副主任顾平。”
金德福说:“是的。我对顾平说,张松林年纪轻,组织的又是几个小青年,没有经验,路子不对头。你主持县耐盐植物实验站的工作,各方面都有经验,你要关照张松林,给他一些支持,指导他把路子走正。应该先发展种植业,实行土壤改良了,然后再发展养殖业,做到良性循环,才有成功的把握。我对顾平强调,你主持耐盐植物园的工作,是代表国家去支持他。先治盐改土,发展种植。你有255个品种,看哪些品种适应他那儿种植,就提供给他。顾平实地察看后,要他改先养后种,为先种后养,种养并举。这样做出调整,他的路子就对头了。”
浩然又引导说:“你还自掏腰包,从经济上支持了他。”
金德福说:“那不值一提。因为我的姑娘、女婿都是国家干部,我的家庭经济条件好,能够拿出一点钱支持他。”
浩然继续挖掘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金德福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全县100多万人口,如果都有他这股劲头,104万亩滩涂就都能得到开发利用,那效果可就不得了啦!所以我就支持他。有的人只讲空话,不给实际帮助,那是不行的。我当副县长,知道县里的财政很困难,拨给他的钱十分有限。我就把市里、省里来的人尽量带到他那里去看看,希望给予他支持。不过实际效果不大。”
浩然问:“市里是哪些单位主管海涂开发,既有责任,又有能力帮助他呀?我想去找找他们,为张松林呼吁一下。”
金德福说:“农村部、供销社、外贸局等部门,都可以与他签订产销合同,先投资,后收购。张松林的自联垦牧场饲养的鸭儿和长毛兔,都是外国进口良种,出口国外,很受欢迎。落实了产供销,他就不用自己找米下锅了,也就不存在砸锅的风险了。”
浩然说:“张松林对我讲,当时对他的支持,别说是送给他几百元、几千元,哪怕是赠送一本技术书籍给他,提供一条信息给他,他都很高兴。因为他那儿太闭塞了。没有电灯,煤油也不够用。邮递员不到他那儿去,只到他那个北坎村就止步了,而且两三天才去一次。也没有电话,信息不通。”
浩然(中)与时任中共如东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李贻福(右)一道,和张松林亲切交谈
金德福说:“的确是这样。1983年春节,是张松林最艰苦的时候。因为连续遭受自然灾害,与他一同搞联合体的8个青年人,连投资款不要就一起跑掉了。他父亲在如东县肉食水产公司工作,本来家庭条件蛮好,经儿子这一弄,全家在经济上、精神上都搭进去了。他心疼地对儿子说:你就像瞎子算命一样,胡琴不要了,还是留一条性命吧!意思是要他别再搞了,也跑了算了。”
浩然说:“可张松林不愿意跑。我问他为什么不跑?他给出了两条原因:一是政治影响不好;二是还剩下砖头、砂子等材料在那儿,他如果走了,就一切都没有了。他觉得对他来说,开发海涂的事电台里广播了,报纸上刊登了,影响太大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能退,只能进。他第一次联合的那8个青年人,最初是他请来搞基本建设,挖鱼池,修水渠的,是听了他对未来的描绘后,以为很快就能赚大钱,才主动留下来的。后来遇上困难了,不仅觉得看不到发大财的希望了,就连前期投入的资金也别想收回了,越往下干,会亏得越多,不如趁早收场算了。几个人一番合计,就背着张松林跑了。”
金德福说:“一夜之间,自联垦牧场只剩下张松林一个人了,他成了光杆司令。张松林没有被困难吓倒,他重新组织班子,又是6个年轻人,都是初中、高中毕业生,与上一次人员构成明显不同的是,这6个人当中还有2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他们实行责任承包制,每个职工每月53元工资,一月一元医药费,春节加班,每天3元加班费。然而,张松林又面临没有经费给大家发工资的难题,他就向亲戚朋友求助借款,其中长沙镇有个女青年,与他感情上蛮好,借给了他400元,共凑齐2000多元,给新招职工发工资、发加班费。他和那姑娘本来要成家的,后来因多种原因分手了。不过两人还是有来往,姑娘在长沙粮站工作,凭借有利条件支持他的饲料,对他帮助很大。”
浩然说:“这也是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所具备的素质。如果是五十年代,就不好意思再来往了。即使来往也会要避嫌。他俩用行动洗涤了封建色彩。”
金德福说:“那个姑娘的丈夫对张松林的事业也是很支持的。”
浩然说:“我上次来了解到,1983年春天,张松林遭灾了,腿也摔伤了。父母要他回来,不干了。说是家里的财产,你除开三兄弟平均分得的那一份,还再给你凑钱,还掉贷款,把你赎回来。你看,这个赎字用得多好啊!作家关起门来冥思苦想,也是想不出来的,也是抄不来的。他当时不肯回来,并说你们再要我回来,我就去死,父母没办法了,只好支持,又给他凑钱,让他重整旗鼓,再来。”
徐春林说:“到今年4月5日,正好是两年。他这两年是风风雨雨全都经历了!”
浩然说:“不管社会怎么反复,他的精神是对的。他明知滩涂开垦是要吃苦的,他拣苦的干。他不是为了出风头。他是想有所作为。”
徐春林说:“我们过往都是把一些思想落后的人,调皮捣蛋的人,不安分守己的人,总之是单位领导看不顺眼的人,作为惩罚、贬谪,安排去垦区工作。去的人本来就不愿意,一肚子牢骚和情绪,到了垦区,肯定不会下苦力干,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把日子混满,就行了,不可能想到要干出一番作为。更有甚者,干脆什么都不要了,一拍屁股,跑得无影无踪了。后来县里想出对策:移民。凡是调往垦区工作的人,全家人一同迁往,县里负责安排住房,提供安家费,负担生活费。每户一间房子,每人100元安家费,负担五年的生活费,堤内老区的农民每人每年收入如果上了300元,调到堤外新垦区去的人,也要到内地老区领取300元。这种安置政策,曾经起到了安定人心的积极作用,但还是不持久。”
金德福说:“张松林本来是国家干部身份,所从事的是受人欢迎的兽医职业,走到哪里可以吃到哪里。他家庭条件好,未婚妻在服装厂工作。他原本1982年就要结婚的,因为他创办北坎区自联垦牧场,时间、精力顾不上,就推迟了两年。直到1984年10月1日才结婚。像这样事业心强的人,有报国理想的人,我们当然要支持他。”
浩然说:“这次到如东来,对我在创作上来说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过去我认为必须改革,但目前看改革是否是一剂良药,我还得再看看。我就这么个水平。我到如东县,你们打开了张松林这个课本,让我一页一页地看。你们都是我的老师。我是坚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究竟怎么样改革才好?是单纯把一点钱,从你手上弄到我手上,那就算是改革吗?我认为还是要尽多的创造财富,让绝大多数人都富起来。张松林就是这种人,不仅创造了财富,还创造了一种可贵的精神。我不能跟着瞎喊呀!我是有一定影响的作家,我要对历史负责,对民族负责。该赞美的,就大胆去赞美。不该赞美的,一句也不能瞎说。”
金德福说:“好,我支持你。上午的时间不多了,政府那边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一下。今天下午,我陪你下去采访。”
与采访对象成为知心朋友
没想到张松林突然之间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见到浩然,就像见到了知心朋友。浩然对他也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热情,他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我们刚才正在说你的事儿,没想到你就来了。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浩然签名新著《弯弯的月亮河》赠送给张松林
他手拉张松林坐下来,与之交谈。
张松林向我俩介绍:最早,他与一起开发海涂的那8个人,共同集资7800多元,向国家贷款11000元,年利率5.4%。他们用这些资金建起了26间房子,然后于4月10日购进仔鸭520只,4月24日又购进仔鸭500只,共1020只。4月26日购进长毛兔29只,仔鸡1600只,仔猪4头,仔羊4只,鱼苗10000多尾。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突然刮台风,东面的房子被刮倒了2间,西边的房子被刮倒了3间,总共被刮倒了8间。
4月27日正在修理中,只剩下鸭棚门还没有完全修好,不料台风又来了,扑进门里,把鸭笼子掀翻了,鸭子打死了600多只,原计划到年底收入的10000多元成了泡影。
4月28日台风再度侵袭,又刮倒了7间房子,养的“新波罗鸡”遭遇不测,肉鸡加上鸡蛋,本可收入4000多元也落空了。
张松林痛心地说:“6号台风使我们成了两手空空的穷光蛋,连最基本的生活费都没有了。”
浩然说:“你们就挑河水喝,吃酱油汤下饭。”
张松林说:“关键是劫后余生的鸡儿、鸭儿、鹅儿、兔儿,没有饲料喂养了。如东县农委得知后,紧急给我们批了5000斤饲料,然而没有买到,因为仓库里已经无货。”
浩然说:“你们没有退缩,一方面向外地求援,一方面抓紧种植。”
张松林说:“兔子没有地方存放,县科委得知后,腾出几间房子,供他我们寄养。”
谈到这里,招待所通知: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浩然拉着张松林的手,一起走进餐厅,两人紧挨在一起坐下。服务员首先上了一盆饭。浩然装了一碗饭,放在张松林面前。张松林要给他盛饭。他则按住了他的手。他给自己装了一碗饭,边吃,与张松林边谈。
午饭后,我们回到住地302室,已有文汇报等几家媒体的记者等在门口,其中有我认识的张蜀君、余仙藻、周嘉华等人,浩然迎上去,与他们一一握手,关心他们是否用了中餐。
余仙藻说:“中餐县里已经招待了我们。现在的关键是要采访你。这是我们大老远赶过来的目的。大家都知道你有午休的习惯。所以特来与你约定,一个小时以后,集体采访你。你看行不行?”
浩然指了指身边的张松林,说:“我来这里,主要任务是采访这位海涂开发的模范人物。你们能不能等我回到上海,再安排采访的事。”
余仙藻说:“那不行,无论如何得请你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
浩然说:“下午我要上他的自办农场实地看看,感受那里的气氛。我看这样吧,中午我就不休息了,接受你们的采访。你们有什么要问我的,现在就开始。”
他转对我嘱咐:“远新你安排松林,在你的房间休息吧。”
张松林说:“我哪有时间休息呀!我得先回去,等候你们的光临。”
浩然说:“也好,他们对我的采访结束了,我们就立马去你那儿。”
张松林走了,我没有送。我担心浩然不午休,血压有可能会升高。但我不能说,只能暗暗放在心里。我打开他的药盒,拿出一片降压丸,放在了他身边的茶几上。他看了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这一切记者们没有发现,一门心思开始了对他的采访。
挖掘深层次材料
下午,吉普车从招待所出发,直奔张松林创办的北坎乡自联垦牧场。跨过一座石头桥,进入了北坎乡,再跨过一座石头桥时,浩然说:“这座桥,与前面那座桥无法相比,我从桥的寒酸样子,就能判断出北坎乡的经济不景气。”
金德福说:“北坎乡很穷,是全县最贫穷的乡。连电都没有。不可能拿出一笔钱来,帮助张松林解决自联垦牧场没有电,没有水的问题。我们县里准备给他添置变电压器,架设两公里电线,往自联垦牧场输电。同时,解决他的水利灌溉,建设一个简易的提水站,也就是一个电灌岔口。养鱼必须随时更换新鲜水,否则鱼就养不好。”
浩然说:“实际是替他解决生产动力问题。虽然不能像过去树立典型那样,用钱堆起来。但也不能光是精神支持,总得有点实际行动。”
徐相林说:“我们县里给他解决这些问题,估计总共要花一万多元。按照常规养鱼,一亩能收一百多斤。有了活水,每亩精养可产鱼1000多斤。县里投入的这些钱,很快就能收回来。这是很合算的投资。”
金德福说:“东凌垦区是1981年冬天围垦的。我的总指挥,筑海堤,修水利,造涵洞,造桥,造电灌岔口,国家投资520万元,还有县、区、乡,以及群众筹资,总共投资1500万元。每亩滩涂仅围垦起来平均要花去400元。经过平整土地,配套水系,引淡水,排咸水,用‘水、草、萍、绿’的办法治盐。三年后,盐分从原来的千分之十一,下降到千分之三以下,土地的有机质上升到百分之一,植被从零上升到百分之九十,这才能种庄稼。要达到这三个指标,按过去的老办法,必须经过十多年。现在用‘水、草、萍、绿’的办法,就只要三年。张松林承包的土地,已经两年了,还有一年,就完全可以种植了。”
浩然问:“你们县有没有一份系统的总结35年来开垦海涂的材料,我想了解一下历史背景,因为张松林是在一定基础上成长起来的。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呢?”
金德福回答:“有些会议材料,比较零散,没有系统的总结材料。”
浩然说:“这是一项了不得的工程,应该组织写作力量,拿出系统、全面的总结材料,作为宝贵财富留给后人。”
金德福说:“你说的千真万确。”
浩然见他总是避开自己不谈,就问:“你对张松林尽全力扶持,帮助。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金德福回答:“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县花了那么大代价,围垦了29万亩滩涂,不及时开发,是一种浪费。过去,我就因为找不到有志于去开发的人,而感到十分苦恼。现在站出来了一个张松林,正合我意。我作为主管这项工作的副县长,应该支持他。不去支持他,良心上过意不去。等于人家掉到了水里,我去拉他一把。他如果成功了,就成了如东县滩涂开发的第一代新农民,对滩涂开发全面加速起到了先锋模范作用。他如果失败了,如东29万亩的滩涂开发将推迟10年,乃至20年。我们作报告呀!广播呀!宣传呀!就是为了动员百万人民加速滩涂开发,建设美丽乡村。有了张松林这个人,就应该作为一个典型,推动海涂开发。现在,不少人到他那里去参观,就已经起到了鼓舞人民开发滩涂的示范作用。”
浩然问:“老县长想得深远。你今年五十几啦?”
金德福回答:“我今年虚岁59。”
浩然问:“全县围垦的29万亩滩涂,现在开发了多少呀?”
徐春林回答:“22万亩。”
浩然说:“以后还得围垦,因为你的海岸潮间带每年增长25米到30米呀!张松林的这种精神永远需要!”
金德福说:“以废黄河的基面为零,如果比之升高三米的话,就可以围垦了。目前,属于我们如东县范围内的滩涂,新增达到可围垦标准的有4万亩。预计到2000年,还将增加可围垦滩涂7万到9万亩,总共还可以围垦12万亩。”
浩然说:“越说张松林这个人越有代表性了。县里能帮他解决的问题,尽量解决。县里不能帮他解决的,我到市里去呼吁,市里不能解决的,我到省里、到中央去呼吁。”
徐春林说:“就凭你的名气,准能引起重视。”
浩然说:“反正他们晓得我是个什么人吧!我马上就要写篇短文,在报纸上发一下,再写个篇幅长一点的。但决不能大轰大擂,一下给宣传得那么热闹。先做扎扎实实的工作,如果要拔成典型,盖招待所呀,修柏油路呀,参观的不断呀,那可不完了吗?”
金德福说:“开垦如东县的滩涂,到2000年,还需要几万个张松林呀!我给他规定,你是艰苦创业,对外来的客人,烧点白开水,就算客气了。不拿茶叶,不敬烟,更不用酒饭招待。人家来学习经验,你老老实实地介绍。有困难就向上级反映,解决就好,不解决也罢。总而言之,不摆饭,不敬烟,不放茶叶,更不喝酒。”
浩然说:“可当下就是这么一股风呀!不送点东西,人家就不给解决问题。这很可怕!不得了呀!他这株树太小了,如果都朝他伸手要这要那,北方叫经不住,南方叫吃不消。一株很嫩,很绿的苗,一下落下很多鸟,他不倒吗?他是一株草,老县长还要支持。”
金德福说:“我给他支持。我找水利部门,给他架设电线,建灌水岔口。我找商贸部门,给他提供信息。如果产品卖不出去,还给他找找销路。如今,如东县每天有190万只产蛋鸡,每天都要产蛋190万个,原来自由市场上1元3角一斤,春节就降低到9角钱一斤。现在只有7角钱一斤。最近,我们开了一个协调会议,相关部门都帮助张松林,产品找到了销路。将来,他还要发展商品生产,我们要指导他搞商品加工。你放心,他不会垮呢!”
浩然说:“老县长说得好。他如今每天还要付4元多的利息。能不能给他无息贷款。”
金德福说:“我去做做银行的工作,给他低息贷款。”
徐春林说:“金县长是军级干部。县里四大家,就他一个军级。全国平原绿化现场会,他在会上发了言,获得奖章,还有景泰蓝奖品。他现在虽然当县政府顾问,实际工作比以前当副县长时还忙多了,他在全县人民心中的威望也比当副县长时还高多了。”
金德福说:“其他几位副县长到龄了,都到县人大、县政协去任职了,就因为我身体好一些,要我当顾问,帮助新班子管管事。实际我也管不了什么。”
浩然问:“还有哪些人对张松林支持大?老县长你看我还要找哪些人采访?”
金德福介绍:“周树立。他原来是我们县的水利技术员,从华东水利学院中专班毕业,现在是助理工程师,他从1963年至今,一直搞围垦,搞滩涂开发,是我县的活地图。他父亲是上海铁路局总工程师,曾经留学美国,是他的技术后盾。他有亲戚在国外,帮助他开阔眼界,提供新的知识和信息。当年江苏省成立了海涂管理局,南通市成立了海涂开发公司后,我们县就抓住契机成立了海涂开发管理办公室,任命他担任如东县海涂开发管理办公室副主任。”
这时,浩然转身向我,嘱咐道:“远新你记住这个事儿。我们去这两个单位采访,看他们对张松林了解多少?”
金德福说:“你这是将他们一军。”
浩然说:“我现在记忆力减退了,很多事没人提醒就忘记了。等天晴转暖了,我和远新就去。我在这里看不到风,但又感到冷。北方的冷,我倒喜欢,风呜呜地刮,我就知道要冷了。我老伴一看到窗外的树摇动,路人缩着脖子,她就感冒了。她要是来这里,立马就会感冒。我比她还强一点。”
金德福说:“南方湿冷,北方干冷。干冷比湿冷好过。”
浩然说:“尽快适应吧。随遇而安。张松林属于苴镇区北坎乡吧?”
金德福点头:“是的。”
浩然(中)与本文作者杨远新(左)在北坎自联垦牧场采访张松林
浩然说:“我在你们县里编的反映海涂开发的材料上,发现张松林没有位置,排到最后,大概就因为他不是万元户,还没有看到效益。没有从他的代表意义去看。我看到有篇文章中的一部分是写张松林的,但不是那么鼓舞人心,调子有点低沉。我想,我这次先写篇关于张松林的特写,在《南通日报》发一下,起个广告作用。然后,我给这次笔会要出版的集子《紫琅春色》,写一篇张松林的报告文学。远新就写一篇有气势的反映如东县开发海涂的报告文学。我再写篇关于张松林的文章给《中国青年报》。这个报纸在如东县影响还大吧?然后再写部长篇小说,反映张松林的生活,代表我八十年代的创作水平。我很长时间不写反映农村现实生活的作品了。我写男女婚姻。后来,就连男女婚姻也不想写了,就写我的自传。从1984年开始,我又写现实农村生活了。从胶东、济东,到如东,很有戏剧性。我每换一个地方,第一夜就睡不着觉。条件越好越睡不着觉。如果换成北方的热炕,我就能睡好了。我今天到了张松林这儿,改天我还要来,早晨从县城出发,夜里回。我像高考那样,拟个题目,开个单子,上午交给他,让他思索。我就去见他的党支部书记,谈谈对他的印象。下午就请他到耐盐植物园回答我的问题。还到他的老家看一看。剩下就是去采访支持他的长沙镇姑娘。我再到掘郊镇,找镇党委书记。我坚决到这里关几天,下刀子也不回去,搭个架子,弄个初稿,给《南通日报》去排样,再拿来校核一下。咬着牙,我也要在这里弄出稿子来。以后写长篇小说,就在这上面扩展。看什么时候气候好,我就住到这里来完成长篇。不像《艳阳天》《金光大道》那样写,用全新的手法,篇幅短一些,因为现在是八十年代,不像过去,人家没有那么多时间看,写得太长了不行。我还想看看张松林的入党志愿书,了解一下他的入党情况。我还想找他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每个阶段都能找一个,谈一次,先了解一点线索。”
他对金德福问道:“张松林的档案归乡里管,还是归县里劳动人事局管?档案袋里恐怕只有入党志愿书和学校鉴定。我不能像《艳阳天》那样子写,我要用一种通信体,以采访式的手法来写,基本上是真实的。我不能像《艳阳天》那样写,是因为我不熟悉南方生活,如果那样写就会露馅。就是写个报告小说,出个单行本就行了。什么时候开始加工呢?反正写个新的东西吧!4月1日以前,把调查弄完,以后再写作。还找一个跟他分道扬镳的人谈谈,不管谈多少,也得谈。他当过队长、会计、兽医,上过大学,曾是国家干部,画画,写作,什么都寻找过。他妈妈是大队妇女主任。他爸爸教育他要做一个自立的人。他爸爸这种人生观是怎么来的,是从书本来的,还是从生活中来的?我就想挖掘这一点。他的爸爸十六岁就死了父亲,从海上漂泊而来。他的爷爷是后来的,不是亲爷爷。可张松林就哭过两次,一次是毛主席去世,他哭了;一次是他那80多岁的继祖父去世,他哭了。为什么会哭呢?这都是可以深挖的。”
金德福说:“南通市科委主任张正联,对如东的海涂开发支持很大,你们可以找他谈谈。1984年,他被评为江苏省科委劳模,得了100元奖金。他当时在南通养病。他把奖金寄给了如东县县长徐相林,还写了封信,表示要贡献给如东县。我和徐相林县长特地去举行了一个接收仪式,那天恰逢省科委派人看望他。为了使滩涂变为商品基地,风景基地,他到省里争取了投资40万元。由他联系,通过上海水产学院,实验成功了‘海鲜油’,是从蚊蛤除掉肉以后的其他部分中提炼出来的,送到北京海产品评比会,中央领导认为比福建的‘海鲜油’还要好。如东县贝类产供销实验站,你们应该去看看。现在县里准备投资20万元,办一所海涂开发职业大学。聘请张正联和南京大学的老师来兼职上课。”
燃烧创作激情
说着,吉普车开进了张松林的自联垦牧场。张松林领着我们一行,走进现场参观。
浩然拉着张松林的手,既表示钦佩他们的精神,又表示下一步需要什么尽管提出,他全力向上级反应,呼吁尽一切所能给予支持。他走进田间地头,帮助分析失败的原因。他指出,在整个如东垦区里面,这里的地形、土质是最差的,只有坚持细致工作,才能尽快受益。
浩然(左)杨远新(右)翻阅张松林(中)的海涂开发台账
浩然给张松林打气鼓劲:“搞海涂开发困难层出不穷,贵在坚持,渡过了眼前的难关,离成功就只一步之遥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要下定决心干到底。回溯如东的历史就会振奋人心,从扬州以东的现有土地,包括如东的所有土地,都是一代人又一代人从海涂开垦出来的,如今新的一代如东人有科学技术知识,肯定能比老一代人围垦得更好。”
张松林边听边点头。
浩然又对张松林说:“你们有韧劲,有耐心,不怕困难,这就是成功的保障。北坎在1974年围垦的时候,经历了三次潮水,把民工睡的草棚、带的粮食,全都浮起来了。当时一片埋怨声,县委下定了决心,经过再动员,终于干上来了。现在,要把当年围垦的精神用来开发,狂风猛雨也罢,死鸡死鸭也罢,这都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重整旗鼓。”
他语重心长地指出:“点子没选准的,先试着办,得出了可靠的经验时再搞。你们这个自联垦牧场赢得起,赚得起,但赔不起。办不到的事不要去办。你们既是主办者又是主人,既是管理者又是工人,要互相监督,互相帮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海涂就是宝库,只要坚持开垦,什么都能得到。那些被困难吓走了的人又想回来,这说明思想有反复性。可以同意他们回来,但要给其定出责任制。当务之急,要挖一口深水井,保障动植物的用水安全。”
张松林指着一个茅坑,痛心地说:“饲养的家禽家畜遭到6号台风的重创,不得不把死了的鸡、鸭、鹅全都扔进了这个坑里,按购进市价,这个茅坑可值三万元啦!当时在场的人看到我往茅坑里填土掩埋时,无不泪流满面。我原以为土里种下的植物躲过了台风的劫难,能够获得好的收成。哪知所有植物只长苗,不结果实。眼巴巴看着颗粒无收,这对于我来说等于雪上加霜。面对这种无法改变的严酷现实,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冷静查找原因。”
张松林领着我们来到田间地头查看,他说:“问题在于改土急于求成,真正改土没有得到要领。一般来说把田土按东、西、中三条线划分,改土重点应是中间线的田土,先铺麦秆,然后放水,麦秆沤肥,降低盐分,再种獐茅草。垦区改土最怕出现干干湿湿,次生返盐的现象,那是最吃亏的,最费力的,因为土壤里的盐碱成分比原来的还要重。最好的情况是,要干就干到底,要湿就湿到底,盐碱成分减少起来就快。找准了失败的原因,离成功就不远了。重点发展种植业。没有发达的种植业,养殖业就没有基础,更没有后劲。而且改土是开发海涂最基础的工作。改土是最困难的,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拿下了这个制高点,其他就好办了。”
张松林感慨地说:“金副县长对我遇到的困难极为重视,他召集北坎乡党委等相关部门开会研究,他强调对我不向困难低头的精神应该大力宣扬,对我坚持开发海涂的行为应该积极支持,对我遇到的实际问题应该帮助解决。于是,北坎乡党委立即作出决定,划给我十几亩熟土,要我抓住季节,播种植物,把上半年的损失下半年补回来。”
浩然说:“像金副县长这样具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太少了,如果再多一点就好了,我们党的事业就会兴旺发达得多,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就会更高,人民群众对党就会更加信任,更加依赖。金副县长的行为,真正起到了为党的形象增辉添彩的作用。他不愧是枪林弹雨里锻炼出来的党的好干部。比那些三门干部不知好到哪里去了!那些贪腐干部除了为自己,什么好事都做不出,与金副县长根本无法比。你们都要向金副县长学习,我也要向金副县长学习,多为人民做好事。”
金德福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不行,我还做得很不够。”
以上,就足见浩然为开发海涂,振兴乡村,躬体力行,所起到的先锋和表率作用。那个时候的作家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不是热衷帝王将相,就是追捧武打情杀。
回程的车上,浩然说:“医生看病是对症下药。我们搞创作也一样。你展开作品中的矛盾冲突,首先就应该考虑到解决矛盾的办法。有多少材料就写多大的东西。不能没有材料,就拉开一个大架子,那怎么收场呢?!”
他又说:“搞创作,尤其是动笔之前,要掌握足够的材料,反复消化,消化的过程,就是调动感情,消化得好,感情才会调动起来,应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感情燃烧起来。”他稍作停顿,加重语气说,“作品是感情燃烧的结晶。”
作品是感情燃烧的结晶。这是至理名言,为我此后创作完成240万字的《春柳湖》,起到了指明方向的作用。
据我所知,他在如东获取的这些宝贵素材,后来经过他的情感燃烧,全部融入了他反映新时代山乡巨变生活的长篇巨著《苍生》一书中。
1985年4月4日记于江苏省如东县政府第二招待所5栋302室
2018年2月2日至3月3日整理于长沙.北京
2023年3月31日定稿于加拿大里加奥德211号
(感谢全国人大代表张松林先生提供文中配图)
(本文作者杨远新近照)
【作者简介】: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红颜贪官》《惊天牛案》《百变神探》,以及与杨一萌、陈双娥合著的《春柳湖》(全四部)。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散文《我的祖母》被编入大学教材。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