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桃花源》创始人方存弟老师
作者:杨远新
每当辞旧迎新之际,我都会习惯性地回顾人生走过的岁月,忆及那些有恩于我的人,那些有益于我的事。今天是2024年的元旦,我想起了44年前的那个元旦,《桃花源》创始人方存弟老师催我回家过元旦的情景。他的形象矗立在我眼前。
他那头粗密向上的黑发,是他不倔性格的象征;他那两只大而黑亮的眼睛,是他智慧敏锐的象征;他那挺拔高耸的鼻梁,是他敢做敢为的象征;他那宽阔方圆的脸膛,是他心怀天下的象征;他那厚实红润的嘴唇,是他敢说真话的象征;他那嘿嘿回响的笑声,是他为人豁达的象征;他那结实有力的大手,是他开拓事业的象征。
那是1980年元旦,早在节前的两个月,他亲自到汉寿,与汉寿县创作组组长曹逸兴老师协商后,第二次借用我为他创办的《桃花源》做些杂七杂八的事。
他第一次借用我,是在他筹组创办《桃花源》之际,身边需要一个可供他调遣的人。也许是他对我有着特殊的感情,也许是他觉得曹逸兴老师是个最好沟通的人,他也是亲到汉寿,向曹逸兴老师介绍了创办《桃花源》的构想和意义。最后,他嘿嘿地笑着说:“老曹!我打算最近进京,再次争取丁玲同志对《桃花源》给予更多的关心和支持。上次她已经答应我,题写《桃花源》刊名。这次我要把她题写的刊名取回来。可我走了,没有一个人替我守摊子,主要是自从征稿通知发到各县市后,现在每天都有大量的来稿,还有作者上门送稿。我想借用远新一段时间,协助我做些工作。我知道他正在与你一起创作《春柳湖》,你看……”他的话没说完,曹逸兴老师就爽快地答应了。
我自带行李,走进了当时的建民巷192号常德地区文艺工作室,方存弟老师将我安置在办公楼三楼的一间客房里。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我记得与他同一间办公室的还有孙伟老师,也是与他一起做文学创作辅导和普及工作的。他征得孙老师的同意,为我加了一张办公桌。他交给我的工作任务是登记每一篇来稿,并在审稿单上签署我的读后意见。他嘱咐我:每稿必读,每信必复。那时作者投稿,不用贴邮票,只需剪掉信封右下角,在左上角标注投稿二字,塞进邮筒即可。无论作者在任何地方投邮,也无论是投给上到国家级,下到县市级的任何报刊(含公开发行和内部交流的),都绝对不会丢失,都完全能够准确送达。而各级报刊给作者回信,则必须按重量付邮费,贴邮票。
他那次进京有半月之久,中间来过两次电话,主是向我了解来稿情况。我问他办事是否顺利。他回答很顺利,但就是要等。我估计他是要等丁玲同志题写的刊名,以及向其他作家的约稿。
他回来的那天,兴致特别的高,连每一根眉毛尖上都跃动喜悦。他走进办公室,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卷筒,徐徐展开在办公桌上,抚平,指给我们看:“我这次进京的收获全在这里。”我看到的是写在一张宣纸上的“桃花源”三个字。我只扫了一眼就夸赞:“丁玲老师的字写得真好!”他嘿嘿地笑着说:“这不是丁玲同志题写的。”我和孙伟老师都惊讶地问:“那是谁题写的?”他介绍:他第一次进京向丁玲汇报创办《桃花源》的构想,并提出请她题写刊名。丁玲同志连声说好。至于题写刊名,她说留给她一定的时间,有待进一步的考虑。他这次进京面见丁玲时,丁玲对他说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她觉得家乡创办《桃花源》杂志,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是一件大事。请叶圣陶先生题写刊名,比由她题写刊名,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显得更为合适。他当即对丁玲同志表示:他与叶圣陶先生从无交道,如果突然找上门相求,不知会不会应允。丁玲同志对他说:“这事只要你赞同我的决定,叶老那里,由我负责联系。”至于丁玲同志是怎么与叶老联系,怎么拿到叶老题写的《桃花源》刊名,他没有作具体介绍。他只说:“丁玲同志和叶老都是大忙人。相互约上见面都很不容易。我苦等半个月,最终如愿以赏。”
他邀请我到他家里吃晚饭。我表示感谢,并推脱说:“你出差半月才回,需要好好休息。上你家吃饭,以后再说。”他说:“这么大的喜事,值得举杯庆贺。”那天下班后,我从办公楼走进他家,只需要几十秒钟。那时的常德地区文艺工作室,院子不大,小巧玲珑,大门朝西,院内两栋南北向的楼房,前面一栋稍矮,是住宿楼,后面一栋稍高,是办公楼。从办公楼到住宿楼,中间相距顶多100米。他家就住在一层。两间房子,面积不大,大约三四十平方米。容纳下六口人,显得很拥挤。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工工整整。我走进屋的时候,他夫人衷老师正端了一锅白花花的鲜鱼汤,往一张方桌上摆放。他们的四个孩子在一旁玩耍,见了我,都很有礼貌地与我打招呼,亲热地称呼我为“杨叔叔”。用餐时,他拿出一瓶德山大曲,给我满上一杯。然后他给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满上,伸到我面前,高兴地口气说:“你知道我平时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今天破例,为庆贺《桃花源》在前进的路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干杯。”他边吃,边讲接下来《桃花源》要做的几件重要工作。那一次,我在他身边工作了6个多月,耳濡目染,学到了别处学不到的很多东西。这为我日后创办《沧浪》文学期刊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我能到《小溪流》做编辑,能担任《当代警察》编辑部主任兼副总编,能破格评上副编审,都得益于当年他对我的传帮带。
我回汉寿没几个月,他又把我第二次借用过来,依然协助他办《桃花源》,与上一次不同的是,我的主要任务不是看稿、编稿,而是协助他做好《桃花源》的征订发行工作。那个年代,每到10月,各级党委宣传部和邮政局,都会联合召开来年的报刊征订发行工作会议。时任常德地委宣传部副部长雷志刚同志,是从汉寿县委副书记任上调过来的,分工主管这项工作。方老师要我抓住与他比较熟悉的有利条件,私下多向他介绍《桃花源》的情况,争取他在正式报告中间,能脱稿强调几句常德本地做好《桃花源》发行工作的重要意义。1979年10月,大大小小的发行征订工作会议开了不少,方老师派我代表《桃花源》,场场都到,场场都说。当时,《桃花源》尚处于试刊阶段。由于常德地委宣传部的高度重视,常德地区邮局对其“特事特办”,在给予公开发行报刊同等待遇的基础之上,还加大了发行权重。正因为这次与邮局的同志打交道多了,又联想到我家乡聂家桥公社邮政所的乡邮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及时投递邮件和报刊。他们的敬业精神令我感动。我创作了一首小诗《唱给乡邮员》,经过方存弟老师大笔修改润色,发表在《桃花源》试刊号第二期。
1979年12月末,《桃花源》试刊号首印8000册。我用一部板车,从位于三叉路以外的滨湖印刷厂拉回。出发之前,他对我说:“你曾经的恋爱对象就在印刷车间工作,你拖部板车到那里运杂志,见到她会不会不好意思?”他不等我回答,又说:“还是雇一个人去拖吧!”我说:“我做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看到了,也不会这么想。”
《桃花源》试刊
当我把试刊拖回到文艺工作室的时候,方存弟老师和刚调到编辑部上班的易尔康老师、彭其芳老师都迎了上来,高兴地捧起杂志,细细端详。那架势就像端详自己刚出生的婴儿。楼里无论从事戏剧的杨善智老师,还是从事音乐的唐振球老师,还是从事美术的李次之老师,还是从事群文辅导的任振华老师,都高兴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围住板车,拿起《桃花源》,向方存弟老师表示祝贺。
方存弟(右二)与易尔康(左二)彭其芳(左一)等合影
《桃花源》试刊号很快就寄往祖国的四面八方。各种好评,或电话,或信件,飞到了方存弟老师的案头。我亲眼见他没日没夜地忙碌。我想为他多分担一些工作,只怨自己水平有限,有心无力,除了做点杂事,别的都帮不上。
转眼到了1980年的元旦节。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的假日,一年到头,除了春节全国人民放假三天,再没有别的假日。元旦这天自然是要上班的。这天,方存弟老师则宣布给我放假。他对我说:“你新婚没几天,我就把你从汉寿借调过来了。今天是20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天,你回汉寿,休息两天再来上班吧!”
他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拉着我就往外面走。他一直把我送出建民巷,目送我穿过建设路,朝上南门走去,他才转身往回走。那条建民巷,很窄,很长,两侧都是很高的红砖墙,东侧是常德卷烟厂厂区,浓浓的香烟味伴着隆隆的机器声从高墙内溢出,弥漫了数千米长的建民巷。走一路,不抽烟的人有种熏醉了的感觉。我走向上南门轮渡码头,脑海里想象他忍受刺鼻的烟味往回走的情形。愈发感觉到他对我发自心底的关怀和爱护。今天回想起这一幕,不仅并未因时间久远而模糊,相反,经过时间的洗礼,倒变得愈发明朗而清晰。
方存弟老师离去的时候,我正在千里之外,长江之末的南通市,参加中国作协和南通市委联合举办的“春江笔会”。惊悉他离世的不幸消息,我第一时间傻了,呆了,痴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位从里到外,从心到表,都极其优秀,都极其坚韧,都极其乐观的西北汉子、军旅诗人,会在他40多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鼎盛期,家庭需要他,单位需要他,国家需要他,文学艺术事业需要他的关键时刻,竟然撒手西去呢?我痛心到了极点,独自面对长江,面对大海,面对南方,面对太阳山,面对桃花源,泪水长流,声声呼唤:方老师!……
我未能与他作最后的面别,成为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他离去后的那段日子里,我不忍打开《桃花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又变得时不时要翻阅《桃花源》。这种情感,只有我知,地知,天知,任何人都不可知。
如今,我已从懵懂青年,变成古稀老人,但他在我心中一刻也不曾淡忘,每当提笔会想到他,每当读书会想到他,每当看戏会想到他,每当听歌会想到他。他早已烙进我的文学生命中,我的每一丝成长,每一滴进步,都与他有着极大的关系。他是我当年走上文学之路时,为数不多的几个引路人之一。他曾经辅导我的话,镌刻于我心底,他曾经引导我的信,保存于我的书柜里。
方存弟老师虽然已经离去近40年了,但他亲手创办的《桃花源》,却深深植根滨湖大地。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东西一旦过去,都不将再回,但《桃花源》不会过去,即使过去了,也会再回。
方存弟老师虽然已经离去近40年了,但他创作的作品,留给了后世。无论何时走近闻名天下的常德诗墙,都能看到他的诗《采珠时节》赫然位列其中:
水清碧,
波闪粼,
他俩驾着采珠船,
追鸥上洞庭。
拉动一串情丝,
系起闪光的收成。
辛苦和希望,
凝作一片溅起的笑声。
生活,珍珠般闪光,
歌声,珍珠样圆润。
汗珠,变成了珍珠,
劳动,孕育出爱情!
常德诗墙方存弟老师的《采珠时节》
方存弟老师是我永生难忘的恩人。这里因为篇幅受限,加之他与我的往来书信,他给我批改的作品,他与我的合影,都存放长沙家中,眼下远隔重洋,不得到手,我只能暂且打住。对他未诉的许多情,未诉的许多爱,留待下一篇吧!
2024年1月1日、7日于蒙特利尔211号
杨远新留影于北戴河创作之家
【作者简介】:
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南省公安厅高级一级警长、三级警监。出版有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爱海恨涯》《红颜贪官》《百变神探》,儿童长篇小说《欢笑的碧莲河》《险走洞庭湖》《雾过洞庭湖》《孤胆邱克》,儿童中短篇小说集《落空的晚宴》,长篇报告文学《内地刑警与香港警方联合大行动》《创造奇迹的人们》《奇人帅孟奇》《县委书记的15个日日夜夜》,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散文《我的祖母》被编入大学教材。《春柳湖》(全四部)入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