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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幺幺

怀念幺幺

 

作者:郭伟

 

小时候,家乡还没有电灯,晚上,我们常常照着煤油灯看书,做家务。突然听说有电影队过河来了,这可是三四个月才能听到的一次好消息。哦,从白土垭过河来到跃进村,转雄峰村再到光辉村,同一两部电影在河西三个村轮个遍,我们几个小学同学也都跟个遍。《苦菜花》、《地道战》、《白毛女》、《铁道游击队》、《渡江侦察记》……那时,连几本连环画都买不起,尽管是黑白电影,连放连看,也是百看不厌。跃进村太远了,路况不熟。雄峰村在本村背后的山顶上,我们绝不会错过的。爬上一座五六百米高的陡坡,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而且正好在一个亲戚家的附近。

这个亲戚,就是我的幺幺郭永兰。

除小时婆婆带我去过幺幺家,这是我第一次跟随两三个堂兄,带着二弟去那么远的地方看电影。幺姑夫在上千的村民中居然发现了我们。电影结束后,幺姑夫带着我俩弟兄,在马灯照明下,一脚高一脚低,穿过了很多农家院子,经过一些树林和两三根田坎便来到了幺幺家。途中听过很多狗吠,好在幺姑夫几声大吼,狗狗们都不吭声了。幺幺见到我们非常高兴,夜虽已深,她还是把煎过的腊肉片煮进面皮子中,给我们一人盛一大碗,撒上蒜苗,可香了。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们得赶回家背书包,再去小岭子小学读书。幺姑夫帮我们撵狗,护送我们穿过几座农家院子,蒲家湾祠堂,绕过一座堰塘,直到翻过山梁才告别,还千叮万嘱,石板路陡弯急,下坡时一定要小心些,最好抓紧路边的小树和茅草。

第二天晚上,电影队在本村白鹤寺放映,来往经过外婆家,我们自然又去复习了一遍,歇在外婆家。

第二次到幺幺家,已是我卫校毕业,在邻近的一个镇卫生院工作的时候了。那天,我带着女朋友去蒲家湾爹爹娘娘家吃喜酒,幺幺正好在那里帮忙,我突然见着她,心理非常高兴。幺幺一笑,眼泪就流出来了,她急忙拉起围裙一角擦擦眼睛。幺幺悄悄对我和女朋友说:“十大碗,农村的十大碗不太好吃,一会儿跟我过去,我给你们炖猪蹄子。”幺幺问我们用啥子一起煮?女朋友说算了嘛,太晚了。幺幺说,哎,怎么能算了?你还是第一次来,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用绿豆煮还是用干豇豆煮?女朋友只好说,那就用干豇豆煮吧。幺幺急匆匆地回家去了。婚宴结束后,时已过午,幺姑夫引着我们来到幺幺家。

当晚,我们开心地吃着干豇豆炖猪蹄,一边听幺幺说家事。幺幺她一直是那么亲切,我有一种潜在的感觉——好像一家人。也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匆匆步行赶回镇医院上班。

自从我与妇产科陈医生确定爱情关系以后,老家很多亲戚朋友同学都来找她看病。那时,农村生活条件很差,而且没多余时间自我养护,妇科病多而且严重。我一个堂姐——幺幺一个内侄女,婚后成为侄媳,来找她看病。堂姐硬把幺幺拽上,幺幺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来看看我们。

看病后吃罢午饭,在堂姐术后休息的间歇,幺幺给我们讲了族下关于爷爷的,婆婆的,爸爸妈妈的很多故事。特别令我记忆深刻的事,她说,那时,我们娘家依然还穷,我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参加“大跃进”、“三反五反”运动,学习“八字宪法”,积极投入到人民公社改土改水的集体化劳动中。有一次,村上的龚支书,一个偏房舅舅在路上碰到我,他说我政治觉悟高,劳动积极,表现良好,叫我写个申请书,村团委准备吸收我入团。这事让我很激动,人嘛,总是应该不断上进的。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如何写申请书,但我心里没谱,一整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大哥那时是村委办公室主任,当天因事很晚才回家,第二天早晨,我就请大哥帮忙,大哥当即答应教我写。

——当幺幺说到入团时,她眼里发出了一种渴望的光芒。

可是,入团申请书还没写出来,过了不多几天,你爷爷突然要我嫁人了。要嫁的这个人是雄峰村人,也就是我娘家大嫂、你们大娘娘家的亲兄弟——现在的公公婆婆他们没儿没女,就从同胞兄弟面下抱养过来的这个亲侄子。

说着,幺幺眼角就有些泪要流下来。

我又想起幺幺原来那个家,一个老旧的半截子三合院,只有一间上房和堂屋,外加一个左转角和一间东厢房,总体来看就是一个穿逗木结构的大转角,已年老失修,黢麻子打黑。屋后堆着很多坟,坟头离后门不到两米宽,坟间竹木深荫,乱石丛堆,阴森森的,夜间决然不敢出门。

堂屋空敞,房中无干壁,前面及厢右无墙壁,左厢靠房借墙,后墙以竹板编织后,再涂上草泥。唯正堂中间一栋后墙,在草泥上又涂上了白石灰,并以很宽大的排笔写了一个黑墨大字,有一人多高。龙飞凤舞而又一气呵成。白底黑字,线条柔美,十分醒目,可惜我当时不认识。后来我顺着笔划反复思考,才想起来应该是个草书的“福”字。

敞厅的墙角有一台非常呈长方体的简易木架子,大老表说,是打草鞋的。他还曾为我演示过,教我如何打草鞋。一边可以绞草绳,一边在竹签立柱上固定几根麻绳,就可以编织稻草。在编织中,既要注意松紧,收放适度,还要记得在恰当位置,放置一根蓝色布条作扣子,为成品时拴束备用。

我上小学时,利用假期或星期天,天不亮就同母亲一起去背雄峰水库——那是当地最大的一座水库。坝高上百米,直从深沟峡谷中挖土筑坝,以石磙子一层层碾压夯实。不多几天,我的肩膀、后背,尤其是腰骶部,已被竹背蔸磨破,血浸内衣,黏结一体,疼痛难忍,晚上只能和衣而睡。

早晚饭各自在家解决,水库临时管理处为每位参工人员是供了一碗精光的白米饭,外加一大盆随便舀的稔稔的白米汤——一碗白米饭,既作午餐,也算作劳务补贴吧。母亲用纱布把她那一碗饭包起来。或者先从她那碗米饭中刨出一点点,或从我那碗米饭中刨出少许在她的碗里,草草吃几口就下水库背方去了。晚上回到家,母亲削几个红苕或洋芋垫在锅底,再把纱布包回家的米饭倒出来盖在和粮上蒸熟,另烧个丝瓜汤,或者切一碗苕杆子咸菜,再从咸菜坮子里舀出一盘豆瓣来下饭,全家人就这么对付一顿。

有一天,幺幺穿过人山人海,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专门给我们送来一大瓶腊肉颗粒炒盐菜,或者腊猪大肠炒咸菜,香喷喷的,可口极了。她几次叫我们去她家,虽只隔着五六百米远,能望见她家,但一是背水库要紧,差不多两头不见天,二是父亲在乡镇工作,隔河路远,很少回家,家里尚有爷爷奶奶、弟弟妹妹,好几张口等着,三是毕竟不顺路。在整个假期,我们都一直忙着背方清塘,居然一次都没有去过幺幺家,而她经常给我们送腊肉炒咸菜来。

幺姑夫与幺幺婚后便分房居住,所生第一个儿子,由他爷爷奶奶抱养,他们对大老表格外宠爱,事事亲力亲为。当地生产条件好,家庭越来越殷实,当时全家四个成人供养一个小孩子,因此大老表从小几乎没有干过农活,而且还有零花钱买课外书看。他爱讲故事,我至今还记得他在昏暗的煤油灯或桐油灯盏下读书的情景,他曾给我讲的“随风长”、“骑着老虎上战场”、“施舍毒饼子”等等故事,至今记忆犹新。大老表内敛沉稳,聪明好学,他与我同庚,分别在雄峰、光辉两村小上学,同届读书。在初中最后一期,我俩以全镇各村小拨尖学生身份,应选特招到镇中心小学集中学习,我考上了卫校,他考上了中师。可是在县城体检时,“检查发现”他患有肝大,从而丢失了上师范学校读书的资格。

本来是一件十分光宗耀祖,令人羡慕不已,啧啧称赞的事,就那么阴消云散了。这事发生在那个特殊年代,又远离县城,相关部门也没有熟人,幺姑夫三天不说六句话,出不达境,也没有及时托人或找乡村领导去问问,或帮忙反映一下,也就不了了之。

一个农民家庭好不容易培养一个孩子成才,一个村也不过考上一两名中专中师,又正好是赶上邓公复出,恢复考试第一届,成绩被埋没,名额被他人横刀夺走,是一件很悲伤的事,令人愤怒的事。大老表的命运被迫改写,一直心有不服,志有不甘,自己多次复查,没有查出肝大体征和肝脏疾病。他便一直留在农村老家,后来被当选为村支书,连任几十年,为家乡建设,领导、服务乡亲脱贫致富奔小康,发过光,发过热,也算不负此生。

幺幺在婆家享过多少福呢?这很难说,只有她自己知道。据说,结这门亲,一是抱养的独苗,没负担,二是我的爷爷奶奶看中了蒲家门前好大一坝地。那地势就如一个面盆底,四周低山而中间平坦,坝前方还有一个很大的水库,名叫雄峰水库——也就是我与母亲背过的那个水库。屋后背山,山脚左旁修得一座工艺精湛、高大雄伟的将军古坟。做工不远,背挑轻松,干活不累。幺幺生育三子一女,上有年事渐高,体弱多病的公爹公婆。尽管是个好人家,但幺幺一生得勤勤恳恳,才能担起这么大一个家。

幺幺说,从结婚以后就忙于生计,再也未提及入团的事。

这两点成为她终生的遗憾。

后来我调县城后,有一天,大老表来跟我说,幺幺住院了,在县医院呼吸内科,之前我记得,幺幺只是有迎风流泪的毛病——我原以为是她经常伤感的缘故。现在怎么说病就病了,我立即报告父母,邀上二弟、妹妹,同路去医院看望她。这才知道幺幺得的是肺癌,不行了。是肺癌!那个谁?幺幺到底多大年龄了?不到六十三岁,还不及当年奶奶走时的年龄,她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

她在病床上拉着我们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大家都非常难受。

我家属晚上炖好鸡肉,她到县计划生育服务站上班前先去县医院病房,把鸡肉汤给幺幺送去。幺幺还夸侄媳心灵手巧,煮得很好吃。我家属说,幺幺一边吃一边夸她,眼泪就滴到肉汤碗里。幺幺住了不多几天,检查全面完毕,医生说还是回家去吧,这个病到现在,手术也没有做的必要了,他们就悄悄离开了县医院。当然,后来我们又去过幺幺的老家,那时他们家的房子已经改了个样儿了。在原基上新建砖混结构,横排六七间,一进二,地方很宽敞,地坝砍上水泥,硬化平整,租车能开到院坝边。我们一眼就见到柏水柱、门柱上贴满黑字白纸,院坝中堆满席桌,正堂屋里松枝柏芽,绿白一片,心里虽很悲伤,却只能隔着阴阳看一眼幺幺慈祥的遗照,磕三个头罢了。

幺幺一生从娘家到婆家,我们接触的时间很少,因为爷爷奶奶跟我们住,人多口,房屋褊窄。因而幺幺回娘家,基本上是住在大爹家的。当然,他们的关系——幺幺与大爹是兄妹关系,幺幺与大娘,在娘家是姑嫂关系,在婆家也是姑嫂关系。

我不知道幺幺为啥对我们那么亲切。长大后才知道,她原来就是我们家的人——郭家的一个女儿嫁到那个当时看起来是很不错的蒲家,当了一辈子比较富足的农民。

满满的一生,漫漫的一生,幺幺的幸福感如何?她心里藏着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我也不完全了然和理解。但是可以肯定,幺幺的长子成才却不得其用,这个大愿没得实现而致一直骨鲠在怀,终身遗憾,长期郁结在胸,便得了那夺命之症。当幺幺说到她想入团时渴望的眼神及心情,也一直长留在我的记忆中。

一生能怀揣一个梦想,哪怕没实现,也不必大憾。因为,有理想的人生,就注定是充实的人生,有意义的人生。

 

2024-1-10-01:12

 

郭伟,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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