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的秋天（外一篇）

 

徐业君

 

秋光漫过窗棂时，我常想起古人说的"醉美"二字。这"醉"字用得极妙，不单指酒醉，更是一种被秋色醺然陶然的迷离状态。枫叶红得那样放肆，银杏黄得那样纯粹，连空气里都飘着熟透的果香，教人如何不醉？

 

清晨推门，凉意便扑面而来。这凉不同于冬的凛冽，倒像一匹新染的蓝绸缎，柔滑地裹住全身。露水在草尖上颤巍巍地亮着，仿佛昨夜星辰的残影。最妙是那晨雾，时而浓如牛乳，时而淡若轻纱，给远山近树都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我常站在雾里看日出，看那轮红日如何一点一点挣开雾的襁褓，将金光泼洒在漫山遍野的秋色上。

 

白昼的秋是慷慨的。阳光不再毒辣，变得温驯如猫，懒洋洋地趴在肩头。稻田翻起金色的波浪，稻穗低垂，谦逊地弯着腰。农人戴着草帽在田间穿梭，镰刀划过处，稻秆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像是秋天在低声絮语。果园里更热闹，苹果涨红了脸，柿子挂满枝头如小灯笼，连石榴都咧开嘴，露出晶莹的籽粒。孩子们踮着脚去够低处的果子，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黄昏的秋最是醉人。西天的云霞被染得绚烂，仿佛打翻了调色盘。归巢的鸟群掠过天际，翅膀驮着最后一缕阳光。这时候若是站在山顶，看暮色如何一寸寸爬上树梢，看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胸中便会涌起莫名的感动。风掠过耳畔，带着枯叶的沙沙声，像是秋天在耳语：慢些走，再慢些走。

 

夜里的秋另有一番韵味。月光清冷如水，铺在落叶上，仿佛给大地盖了床银白的毯子。蟋蟀在墙角弹琴，偶尔传来一声秋虫的吟唱。最难忘是那满天的星斗，秋高气爽的夜里，它们格外明亮，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人间。我常想，这秋天的夜空，大概连银河都格外清晰吧。

 

秋天的味道是独特的。新割的稻草散发着清香，烤红薯的甜香飘满街头，糖炒栗子的焦香勾人馋虫。最难忘是桂花香，小小的黄花藏在叶间，香气却霸道得很，能飘出老远。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被这香气洗得透亮。

 

秋天的声音也醉人。踩在落叶上的"咔嚓"声，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大雁南飞的鸣叫声，还有那秋雨敲窗的滴答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谱成秋天独有的乐章。

 

醉美啊，这秋天！它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初尝是清冽，细品是醇厚，回味是绵长。它让我们懂得，美不只在绽放，也在凋零；不只在繁华，也在静默。这醉美的秋天，教人如何不爱？

 

秋影在现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坐在书桌前，望着这些跳跃的光点，忽然想起去年此时，父亲也是这样坐在这个位置，手里捧着一本旧书，眉头微蹙，偶尔摘下老花镜揉揉眼睛。如今那本书还摆在原处，只是再无人翻阅。

 

窗外的梧桐叶已经开始泛黄，边缘蜷曲起来，像被岁月灼烧过的信笺。一阵风过，几片叶子便挣脱枝头，在空中划出几道弧线，最后轻轻落在潮湿的泥土上。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爱带我去公园捡落叶，说是要教我分辨各种树木。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能轻易将枫叶折成小船，或是把银杏叶变成小扇子。那些金黄的叶片在他指间跳跃，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厨房里飘来炖肉的香气，母亲正在准备晚餐。她坚持要在秋分这天吃羊肉，说是可以驱寒。我走过去，看见她佝偻着背在灶台前忙碌，白发间夹杂着几根显眼的白线。她抬头对我笑时，眼角的皱纹像秋叶的脉络一样清晰。"尝尝咸淡"，她递来一个瓷勺，勺柄上还留着父亲生前刻的"福"字。我接过勺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竟与父亲如此相像——骨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圆钝，连小指微微弯曲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傍晚时分，我独自来到江边。水面泛着细碎的银光，对岸的灯火已经次第亮起。几只水鸟掠过水面，翅膀拍打出细小的涟漪。我蹲下身，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中摇晃，与父亲的影子渐渐重叠。他生前最爱在这里垂钓，说江水能洗净烦恼。现在他的钓竿还立在墙角，鱼线已经有些泛黄，但缠绕的方式依然是他特有的手法——先绕三圈，再打一个蝴蝶结。

 

回家时路过街角的咖啡馆，玻璃窗上贴着手写的"秋日特饮"海报。几个年轻人坐在露台谈笑，他们的笑声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父亲刚退休，我们常来这里喝咖啡，他会给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讲到有趣处就哈哈大笑，震得眼镜滑到鼻尖。如今那些笑声仿佛还留在空气中，只是再无人能将它们重新唤醒。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看旧相册。照片里的父亲站在满山红叶中，西装革履却笑得像个孩子。他的领带歪斜着，手里举着一片枫叶遮住半边脸。我突然明白，秋天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就像那些落叶，它们不是枯萎，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生命——有的化作春泥，有的成为书签，还有的永远定格在记忆的琥珀里。

 

晨光微熹时，我推开窗户，一片枫叶恰巧落在掌心。叶脉清晰如掌纹，边缘还带着晨露。我将它夹在父亲常读的那本书里，合上书页时，仿佛听见一声遥远的叹息。秋风再次拂过，书页轻轻翻动，停在那页折了角的诗句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