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作者：张晓秋

 

我一直认为，秋是四肢着地、匐匍着向前行走的，就像爬行动物耸着脊梁在繁花烂漫的田野里悠闲地走着。大块的骨头淹没在极富弹性美的肌肉中，在陡然抬起的前肢或者后腿中，又深深地凸露了出来。

也许你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秋是爬着向前走的，而不是像恐龙那样在大地上奔跑？或者像无头苍蝇漫无目地一个劲儿地向前飞？或者像鲲鹏一样展开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的，犹如一大片奇形怪状的云在碧蓝的天空上静静地滑翔？”

不过朋友，既然我这样说了，自然有我的理由。当然我们也会看见秋大踏步地在天地间奔跑，像一只受了猛兽追逐的惊恐的动物，或者最终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纠住碧绿的树枝向上攀援，仿佛一个意志勃发的登山者。不过现在，它依然匍匐在地，像蛇一样，蜿蜒向前。头没入了青青的草丛中，尾巴却还露在马路上，留下一串可供后来者寻根究底的明灭可见的或有或无的线索。

当夏天的炎热快要退到地平线上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或者正在海边看着一轮红日疲倦地坠入到碧蓝的水中。仿佛太阳熔化了一样，海面上顿时一片绯红。你的脸也红红的，跟爱情的潮水来袭的时候一模一样，赤热而发烫，令你的青春的、温软的、躁动不安的肉体心醉神迷。一丝风在你的光洁的脸上轻轻滑过，仿佛一朵云滑过一碧如洗的天空，轻盈而温柔。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轻柔的爱抚，若不是那拍打着你的柔美的脚背又渐渐退去的海水将你从遥远的遐思中唤回来的话。

或者那个时候，你正驻立在恬静的荷塘边。荷叶在你眼前均匀地铺开，颜色鲜碧。所有的颜色中你最喜欢的就是绿色。而其它别的色彩，无论石榴红，葡萄紫，鹅杏黄，海水蓝，你都不屑一顾。你甚至于穿了一件绿衣裳，穿过了春，穿过了夏，穿到了秋。衣裳在风中吹呀，在雨中淋呀，颜色都褪去了，变得有些黯淡了，甚至都破旧了，你都不肯将它脱下来。

众荷相拥，犹如一群密语浅笑的女子。一朵婷婷玉立的花簇立在她们中间，白色，略略有些红晕，仿佛美人吻过的唇印。一只蜻蜓落在它硕大的花瓣上，轻薄的翅膀，在落日的余晖下脉络明晰可见。

忽然荷叶轻轻一动，仿佛女子中的一个被人推了一把。这动马上在众女子之间电一样地传播，倏忽间，所有的女子都动了起来。前俯后仰，左倾右斜，仿佛谁讲了一句笑话，众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了。花也渐渐地摇晃起来。蜻蜓歇在它的脸上随着它左摇右晃。好像受不了这样致命的玩笑，一片花瓣很累了，身体已然倒了下来。旁边的花瓣也稍稍向它倾过了身子，似乎想将它扶起来。可是已经晚了，那歪斜的花瓣落了下来，犹如一个稍纵即逝的迷人的微笑，下坠的声音寂静无声。

蜻蜓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是的，秋已经来到了。秋已经开始在大地上快步行走了。也许因为人直立行走的时间太长，行走的道也太多，以至于人不能自由地使用大自然的神秘语言和大千世界无障碍地交流。他们的目光很少朝下看，也难得平视，更多的是用手支起一个凉棚，昂着头，眼睛向上看，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样才不至于目光短浅。所以当时光在他们身边淙淙流淌，流淌的声音之大，连沉睡在阴暗而潮湿的洞穴中的青蛙都纷纷惊醒了，纷纷跳到地面上来跳跃。当秋在广袤的田野上瞬间漫延，漫延的速度之快，使得燕子在刹那间便作出了南迁的决定。直到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哦，春天到来了吗？或者秋天到来了呀！”

而这个时候，秋已经不是在田野上姗姗漫步了，而是像只欢快的小鹿在大地上迅速奔跑起来。像初出函谷便欲并吞六国的秦帝国的军团，长枪在手，宝刀悬腰，头戴金盔，身披铁铠，脸英俊而冷酷，手结实而有力。战马在猎猎的西风中嘶嘶地鸣叫。手一起挥出，脚一起踩下，向着臣服在脚下的一望无垠的辽阔的平原仿佛黄河入海奔腾而来……

你去过九寨沟吗？你去过北京西山吗？那里亘古如一的山脉呵，该是怎样的灿烂夺目。在那里秋直立了起来，像人一样在山间兴致勃勃地行走着。你来到了山的脚下，渺小得犹如大千世界的一只蚂蚁。你小小的心便滋生了向上攀援的欲望。

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攀着藤萝，挽着树苗。那柔软的枝条，那片片飞舞的叶片微微地颤抖着，在初升的太阳的光辉下，或者还滴着晶莹的露珠。渐渐地，它们体力不支了。渐渐地，它们努力向上搀扶的苦苦用劲的表情凸现在脸上了，从叶到藤，从藤到根，都红得跟朝霞一样灿烂。

你又攀上了一棵大树。树的旁边斜卧着一块巨大的岩石。那时，一缕阳光从大树茂密的叶子间穿梭了进来，一只鸟隐藏在树林里，清脆的叫声在绿叶间断断续续地流淌。一片树叶簌簌地坠落了下来，落到了你身边的岩石上。你的手触摸着岩石，仿佛触摸到岁月的一段凹凸不平的记忆，岩石冰冷如水。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你继续向上攀登，路和你一起向前穿行，蜿蜒屈曲的，像蛇一样，人和路隐入了茂密的丛林中。

这一回，你来到了山顶。大千世界舒展在你的脚下。田野大块大块的，金灿灿的，稻子已经泛黄，果园里飘着果香。一条河游荡在村庄间，像一条发亮的带子将散落在田间的村庄穿成了一串手串。起风了，风在田野间吹过，在你的脸上吹过，在你向上攀登的道路上吹过，那红的，黄的，青的颜色斑驳陆离。于是你胸中豪情澎湃，像大海的潮汐一样。于是你萌生了一种向下快速奔跑的欲望。

你张开两臂，敞开胸襟，你大踏步地从山顶上跑了下来，把你一路上收集到的五彩缤纷的颜色，向着身后头也不回地满山遍野地抛撒了下来。红色追逐着你的脚步向下奔跑，风携带的丝丝凉意跟着你的身影直向下狂奔，像大海上的滔天浪花，铺天盖地地袭卷过来，谁也无法阻挡，谁也无法遏止。

顷刻间，层林尽染。

山脚下一条清清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着。在河边，你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一涨秋水，澄映着一张肃穆清冷的面孔。白云在倒映着肃爽天空的溪水里中悠游地游荡着，仿佛一只御风而行的悠闲的野鹤。一株红得犹如一树硕大的珊瑚的红枫依靠在你的身旁，清澈的溪流中，它的婆娑的影子，犹如一幅凝固了的画。

秋已经深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