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妈妈学会了担水
作者:陈宝林
那时,咱村有个老讲究,孩子长到十三四岁,就得学着挑水。我十四那年攥起扁担,那玩意儿跟抹了油似的,老往肩膀外头溜,走两步身子歪得跟晒蔫的高粱秆似的,肩膀压得又酸又木,可每天放学把书包一扔,抄起扁担就往井台奔——道上准能撞见几个半大小子,你笑我桶晃得像筛豆子,我笑你腰弯得像个虾米,咋咋呼呼的声儿能把道边的家雀儿全惊飞。
清早的村子,是让水桶“哐当哐当”的声儿叫醒的。全村十来户人家,就指着南头那眼土井过日子,离我家足有二里地。天刚蒙蒙亮,井台边就围满了人,谁要是头一个挑回水,街坊四邻准得夸:“瞅瞅老李家那小子,真勤快!”那阵儿的井台,比赶大集还热闹,唠嗑声、娃的哭闹声、狗叫唤声混在一块儿,连水桶撞井沿的动静,都透着股活泛劲儿。
最难忘的是冬天的井台,井沿四周冻得溜滑,跟铺了层玻璃似的。有一年,我妈去挑水,没留神“出溜”一下就摔了,爬起来的时候嘴角全是血,好几颗牙都磕活动了。那天我放学回家,见我妈捂着腮帮子坐在灶坑前,嚼块红薯干都不敢使劲,可灶台上的水缸还空着大半截。我抄起我妈的扁担就往外冲,刚把装满水的桶搁上肩,差点给压得跪地上。我妈在后面追着喊“慢点儿,别摔着”,我咬着牙往前挪,走几步就揉会儿肩膀,水洒了一路,到家俩桶就剩小半桶了,可我妈摸着我的头,眼睛亮闪闪的,说:“我家宝见出息了。”
打那以后,我每天起得很早,先去井台排队,挑回水再喊妈做饭。一开始总掌握不好平衡,我妈就站在院门口教我:“肩膀往下沉,腰杆挺起来,跟着步子晃桶,别跟桶较劲!”她还在我扁担两头缝了俩布垫儿,说这样能少磨点肩膀。有回我学着大人换肩,结果水桶“哐当”撞到旁边树上,溅了我一身水,冻得我一激灵。我妈没笑我,蹲下来帮我拧衣角,手糙得磨得我胳膊有点痒:“急啥?等你能把水挑得一滴不洒,咱村这帮半大崽子,都得服你!”
天暖了之后,我常跟着我妈一起去挑水。井台边的柳树发了芽,风里裹着青草和黑土的味儿,我妈一边帮我把水桶挂在扁担钩上,一边叨叨:“你小时候总追着井边的蝴蝶跑,摔了跤就坐地上嚎,非得我抱才起来。”我挑着水走在前头,听她唠村里的事儿——张家大婶新腌了酸菜,王家大伯家的牛下犊了,阳光落在水桶里,晃得人眼晕,连肩膀的疼都轻了不少。
真正学会挑水是个傍晚。我照着我妈教的法子,沉肩、挺腰、迈稳步子,换肩的时候右手轻轻一托扁担,俩水桶居然没晃一下!我一路哼着二人转的调儿往家走,到家掀开桶盖一看,水还满满当当的。我妈正站在门口择白菜,看见这光景,赶紧走过来扒着桶沿瞅了又瞅,乐着说:“我家宝贝可算长大了!”那天晚饭,我妈特意煮了俩鸡蛋,剥了壳塞我嘴里,香得我直吧唧嘴。
那阵儿村里的年轻小伙挑水都有一手,左肩累了,右手往扁担下一勾,“唰”地就换右肩,桶里的水连个波纹都没有,还能扯着嗓子唱两句:“月牙儿挂树梢哎……”得意得让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眼馋。我跟同伴也学着换肩,可每次一换,水就洒得只剩半桶,看着地上的水渗进土里,我们都心疼得直跺脚——那时候的水金贵着呢,可不能糟践。
后来我爸看一家人挑水实在费劲,就在菜园子里头挖了眼土井。井不深,水也浅,有时候我跟我弟还钻到井壁的土窟窿里藏猫猫。那井水是真甜,夏天天热,舀一瓢“咕咚咕咚”灌下去,凉丝丝的甜劲儿从嗓子眼滑到肚子里,比现在的汽水得劲多了。
再后来,村里通了自来水,铁桶和扁担被扔在墙角,慢慢就锈了,菜园子里的井也被填上了。现在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可咋喝都没当年井水的甜味。我也再也没见过有人挑水,只是偶尔想起帮我妈扶扁担的日子,想起井台边的笑声,想起她蹲下来帮我拧衣角的模样,才琢磨过来,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乡情,还有藏在扁担里的妈的心,早跟着井水一起,埋进了日子里,成了最暖的念想。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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