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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流深

江水流深

 

作者:王国成

 

这桩秘密,是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被一阵怯生生的敲门声带来的。

那时,杨子江刚谈妥一单新楼开荒的生意,带着一身微尘与满足迈进家门。妻子蕾蕾正辅导儿子算术,八岁的女儿趴在地板上涂鸦,夕光透过窗,将满室镀得暖融融的。敲门声便是在这时响起的,不重,却带着一种执拗的迟疑,一下,又一下,像石子投入深潭,瞬间击碎了这平静的日子。

门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是个面容憔悴、身形单薄的女人,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苦;小的,是个少女,十五六岁光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那女人嘴唇哆嗦着,还未开口,泪就先滚了下来。她说,她叫小月。她说,这是依依,是月月的女儿。她说,姐,是跳河走的。

子江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客厅里暖黄的光,妻子温柔的笑语,孩子们嬉闹的身影,刹那间褪色、凝固,继而碎裂开来。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十六年前的旧时光,裹挟着那个名叫月月的姑娘苍白的面容,以及那条乡下浑浊的河水腥涩的气味,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

几天后,律师老陈登门,他将一份文件轻轻放在蕾蕾面前的茶几上。那不是一份正式的鉴定报告,而是一封来自医院的、附有初步血型比对结果的函件,以及小月颤抖着手写下的情况说明。老陈谨慎地解释,还需要更权威的鉴定确认,但眼前的证据,已足够沉重。蕾蕾的目光扫过那些文字,肩膀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像一尊瞬间失了魂的瓷偶。她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子江从未见过的、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是惊骇,是背叛,更是一种信仰崩塌后的死寂。

“出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划过玻璃,“杨子江,你给我出去!”

子江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妻子决绝的背影,看着儿女惶惑不安的小脸,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无边愧疚和茫然无措的情绪,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这才知道,原来“一无所有”的感觉,并非来自物质的匮乏,而是当你拥有的一切温暖都在瞬间被抽离时,那种彻骨的冰寒。

子江被“请”出了家门,暂住在老陈安排的临时住所。那些夜晚,他常常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十六年前的往事,便如默片般,一帧帧在眼前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在城中村那间租来的、只有十平米的小屋里,电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吹来的风也是黏腻的。月月躺在他汗湿的臂弯里,像一只温顺的羊羔。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霓虹。

“大江,”她总是这样叫他,声音软软的,“等咱们攒够了钱,就回我老家,盖间敞亮的瓦房,好不好?我爸妈……他们就是嫌你穷。”

他搂紧了她,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能嗅到廉价洗发水的香气,心里却充满了雄心和怜爱。“嗯,你等着,月月。我有力气,也不怕吃苦,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可是,好日子终究没有等来。月月的父母像两座无法逾越的山,硬生生将他们隔开。他被月月的父亲推搡在墙角,那个精瘦的农村汉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就你这穷酸样,拿不出八万八的礼金,还想娶我闺女?做梦!”月月哭喊着,被她母亲死命地拖着往外走,她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指甲断裂的声音,细微却尖锐,至今仿佛还回响在子江的耳畔。

她被带走了,像一阵风,从他的生命里刮过。他疯了一样找过,可人海茫茫,一个外乡打工仔,又能到哪里去找?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工作上,像一头沉默的牛,只知道埋头苦干。他清扫过这个城市最肮脏的角落,也一步步从最底层的清洁工,做到了小组长,再到部门经理。命运似乎开始垂青这个肯吃苦的年轻人,他得到了老板的赏识,而后,遇到了老板的女儿,蕾蕾。

想起蕾蕾,子江的心又是一阵绞痛。她是那样一个明媚、骄傲,又带着几分娇憨的城里姑娘。她看中了他的踏实、诚恳,不顾旁人眼光,执意嫁给了他。老丈人去世前,将整个清洁公司交到了他手上。他感激,也惶恐,唯有更加努力,才能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这些年来,他几乎将那段不堪的过去彻底埋葬,他以为筑起了足够坚固的堤坝,足以抵挡任何来自过去的洪水。可现在,堤坝塌了,洪水正漫过他辛苦经营的一切。他该怎么办?认下依依,可能意味着永远失去蕾蕾和现在的家;不认,那月月绝望的眼神和小月憔悴的面容,又将如何安放?他被这两种责任撕扯着,感觉自己正被活活劈成两半。

与此同时,老陈律师的调查,也渐渐拼凑出了月月和小月,这对苦命姐妹十六年来的生活轨迹。那是在远离城市的乡下,老陈坐在小月那间低矮、昏暗的堂屋里,听着这个被生活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女人,用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语气,讲述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月月被带回家时,才发现怀了身孕。在当时的农村,这是顶顶丢人的丑事。父母慌了神,匆匆忙忙将她嫁给了一个邻村的光棍,只求尽快遮丑。婚后不久,孩子生了下来,取名依依。可孩子长到两岁,眉眼间竟无一处像那名义上的父亲。风言风语像田埂边的杂草,疯狂滋生。那男人起了疑,逼着月月抱依依去做亲子鉴定。结果出来的那天,天塌了。一顿毒打之后,一纸离婚协议书甩在了月月脸上。

月月抱着两岁的依依,回到了娘家。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父母无尽的埋怨和邻人更加恶毒的指指点点。她曾偷偷拿出那个珍藏的、写着“大江”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条,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拨出去。她怕,怕他早已忘了她,怕他也有了新的生活,更怕自己的出现,只是一种可笑的打扰。

那个秋天的下午,河水已经很凉了。她给依依穿上了最好的一件小花袄,亲了亲女儿懵懂的小脸,然后将那纸条塞进了妹妹小月的手里。“姐对不起你……以后,依依……”她的话没有说完,眼泪滴在小月的手背上,滚烫。然后,她一步一步,走向了村口那条泛着浑浊泡沫的河。

小月说到这里,终于抑制不住,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像受伤野兽的哀鸣。老陈看到,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依依,猛地低下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砸在她自己紧紧交握的手背上。

从此,小月就成了依依的“妈妈”。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在闭塞的乡村,日子可想而知。她咬牙忍着,下地、绣花、去镇上的小作坊做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后来,经人介绍,她嫁了人,只盼着能给依依一个稍微安稳的家。可婚姻并未带来救赎,丈夫很快嫌她只顾着依依,不肯尽快生自己的孩子。争吵,无尽的争吵,最后演变成了拳脚相加。那一晚,男人喝醉了酒,一巴掌将小月扇倒在地,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还带着个野种”。小月护着吓得瑟瑟发抖的依依,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第二天就离了婚,带着依依又回到了那间破败的老屋。

“我不是没想过找大江……杨先生。”小月抬起浑浊的泪眼,望着老陈,“我姐留下的号码,我一直藏着。可我打听过,他结婚了,过得很好……蕾蕾嫂子,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我怕啊,我怕依依去了受委屈,怕毁了他的家……依依,她就是我的命啊……”

可是,命运没有放过这个善良的女人。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将她击倒在床。医生的话很委婉,也很残酷。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看着身边即将再次无依无靠的依依,她想起了姐姐临终的托付,想起了那个十六年来只存在于纸条上的名字。她托人多方打听,辗转数月,才模糊地确定了子江的住址区域。万般无奈,走投无路,她只能拖着病体,牵着依依的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踏上了寻找之路。

老陈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子江和蕾蕾。子江沉默地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无法想象,月月是在怎样的绝望中走向死亡的;更无法想象,小月是如何用她瘦弱的肩膀,为依依撑起了十六年的天空。他的缺席,造成了两个女人的悲剧。

家里的“战争”仍在持续。蕾蕾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儿女们被母亲的状态吓坏了,躲在门外小声地啜泣。子江回去过几次,想解释,想恳求,但蕾蕾根本不见他。她通过门缝传出的声音,冰冷而疲惫:“杨子江,我什么都不想听。我们完了。”

转机,出现在老陈一次次的斡旋之后。他没有一味地劝蕾蕾接受,而是将小月的故事,特别是她如何为了保护姐姐的名誉、抚养依依成人,以及如何为了不破坏子江的家庭而独自承受一切苦难的细节,慢慢说给蕾蕾听。

“蕾蕾,”老陈叹息着,“我不是要为子江开脱,他年轻时的错,毋庸置疑。但你看,那个叫小月的女人,她本可以早早找来,用依依要挟子江,换取一些钱财,让自己和孩子的日子好过些。可她没有。她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独自扛起了所有。这份善良,这份牺牲,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啊。还有那个孩子,依依,她是无辜的。”

蕾蕾依旧沉默,但紧抿的嘴唇,似乎不再那么僵硬。

另一个下午,老陈带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的小月,以及守在她床边、捧着一本破旧课本认真看着的依依。少女的侧影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单薄,那双酷似子江的眼睛里,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忧郁。

蕾蕾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依依的那双眼睛上。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几年前自己父亲刚去世时,她也是这般六神无主,是子江默默揽过所有事情,他的肩膀在那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他曾那样包容过她的脆弱。而现在,照片里这个女孩,她的无助和惶恐,远比当时的自己更深重。她有什么可以依靠呢?如果连自己这个本应最恨她出现的人,都将她推开……

夜里,她依然无法入睡。客厅里,传来儿子梦呓的声音:“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女儿也在睡梦中抽泣了一下。她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这个家,难道真的要散了吗?为了一个十六年前的错误,一个谁都无法预料的结果?

她想起和子江在一起的这些年。他虽然话不多,但对她,对孩子,对这个家,确是掏心掏肺地好。他的“隐瞒”,与其说是欺骗,不如说,那或许是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伤疤。愤怒的潮水渐渐退去,理智慢慢回笼。她开始想,如果子江此刻对依依冷酷无情,矢口否认,那样的男人,难道就值得托付终身了吗?他的痛苦和挣扎,不正说明他还有良心吗?

几天后,蕾蕾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她让老陈带路,去了小月治病的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病房里,小月看到蕾蕾,挣扎着想坐起来,眼里满是慌乱和歉意:“嫂子,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没想……”

蕾蕾走过去,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她看着这个女人,比她想象的还要瘦弱,脸色蜡黄,唯有那双眼睛,因为她的到来而闪烁着不安与真诚的光。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怨愤,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出口。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带来灾难的“麻烦”,而是一个用一生践行着“善良”与“责任”的、比她苦的女人。

“别说了,”蕾蕾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妹子,苦了你了。”

只这一句,小月的眼泪便决了堤。她握住蕾蕾的手,泣不成声。

蕾蕾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站在床边的依依。少女穿着蕾蕾让老陈新买的衣服,依旧有些怯生生的,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上,那双眼睛清澈见底。蕾蕾朝她招了招手。依依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挪步过来。

“叫阿姨。”小月虚弱地催促。

依依抬起头,看着蕾蕾,嘴唇翕动了几下,轻轻唤了一声:“阿姨。”

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蕾蕾的心湖。她伸出手,将依依轻轻揽进怀里。少女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慢慢地放松下来。蕾蕾能感觉到,那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蕾蕾说。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却很坚定。

故事的结局,并非王子与公主的童话,却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真实的暖意。

小月最终还是走了,安详地,在蕾蕾和子江的陪伴下。临走前,她拉着依依和子江的手,放在一起,目光最后落在蕾蕾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感激。

依依搬进了这个曾经对她而言遥不可及的家。起初,她依旧沉默而拘谨,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鹿。蕾蕾的儿子和女儿,在经历了最初的好奇和一点点排斥后,很快便被这个安静温柔的姐姐所吸引。孩子之间的天真,最能融化隔阂的坚冰。

子江看着这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他对蕾蕾,除了爱,更多了一份深沉的感激。他变得更加体贴,下班回家,会主动分担家务,陪孩子们玩耍,看蕾蕾的眼神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惜。

一天晚饭后,依依在辅导妹妹做功课时,妹妹忽然抬起头,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我们家呀?”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子江和蕾蕾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依依愣了一下,她看了看有些紧张的父亲和养母,又看了看妹妹天真无邪的眼睛,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有些羞涩,却无比温柔的笑容。她轻轻搂了搂妹妹,说:“因为……以前的路不好走,现在,走通了呀。”

那一刻,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笼罩着这一家人。子江伸手,紧紧握住了蕾蕾的手。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泪光闪烁。

江水流深,静默无声。它裹挟过泥沙,也经历过断崖,但终归一路向前,冲刷着,抚平着,容纳着每一支汇入的溪流,最终变得宽阔而平和。这人间道场,悲欢离合皆是修行,而爱,是唯一的引渡。

 

(原创)

 

作者简介:王国成,宁波人,现居南京。1974年至1991年服役在海军东海舰队。1977年在《前线报》发表散文处女作《橄榄岛上的金丝燕》。以后在《解放军报》, 《人民海军报》,《浙江日报》,《宁波日报》,《福建日报》,《文学青年》,《朔方》,《青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数百篇。长篇报告文学《海上猛虎》,1988年由上海百家文艺社出版,20年后,中国文化出版社再版。作品先后获得多个奖项。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