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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方言古风犹存

昆明方言古风犹存

 

郭松

 

昆明方言属西南官话云南片滇中小片,通行于昆明主城区及周边地区,是以明代江淮方言为基础、融合华北方言及吴、赣等方言形成的方言。

语言学家罗常培在《云南之语言》一文中曾这样评价昆明方言:“音素简明,词汇雅达,语法平正。虽与中原相去万里,而语言固无扞格也。”

昆明话中“孩子”和“鞋子”不分,跟四川话差不多。坊间笑话说,昆明人到北京,在街上把孩子挤丢了,请警察帮助寻找“孩子”,警察见他的“鞋子”还穿在脚上,认为他有神精病。昆明话中“孩”的读音是古音,类似的还有世界的“界”、街道的“街”、解放的“解”等。

元末明初江苏诗人顾瑛有一首《自题像》,按照现在普通话的语音,怎么读也不押韵:“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向时豪侠处,五陵鞍马洛阳街。”如果用昆明话来读,鞋读作“孩”,街读作“该”,整个韵脚就顺了。

昆明话没有撮嘴音,老昆明人把“教育”读作“教油”,“歌曲”读作“锅求”,“委曲”读作“委求”,“屈服”读作“求服”;“战略”读作“战流”,“喧哗”读作“先哗”,这都是元代甚至宋代以前的读音,都是古音。

明代初期,昆明杨林御守千户的“军二代”中,出了个布衣学者兰茂,设馆教学,自编了两部识字教材,一为《声律发蒙》,沿用《中原音韵》系统编成,一为《韵略易通》,以推广官话音韵,《声律发蒙》,当时“村塾启蒙,几乎人手一编”,传遍全省,流至外地,“一时学者宗之”。

明代万历年间,松江进士冯时可到云南做官,但见昆明“城郭壮丽,街衢整洁”,更见“士女装束、言语皆如金陵”。同在万历年间,福建进士谢肇淛到昆明任云南右参政,对滇中方言印象很深,在《滇略》中说,明初朱元璋把江南“良家闾右”和“有罪窜戍者”一家家迁到云南,以致昆明城中“土著者少”而“寄籍者多”。而“汉人多江南迁徙者,其言音绝似金陵”。昆明城中,“衣冠礼法,语言习俗,大率类建业”大多和南京差不多。他还说昆明人把院叫“万”,把街叫“该”,鞋叫“孩”,虹叫“水椿”,松树火炬叫“明子”,蓄水叫“海子”,岭叫“坡子”,沟叫“龙口”。称虹为“水椿”已很少听到,还有些老人称院子为“万子”,其他词语至今仍旧,街还叫“该”,鞋还叫“孩”。

近代昆明老人罗养儒也说:“往昔昆明人之语言,实多与南京人之语言相同。其最显明者,是向人谈话,口头恒不离去‘您家’两字。昆明人只以口音重浊,将‘您家’念成‘您且’(‘且’读作平声)。”。

还是明万历年间,湖南进士邓渼到云南任巡按御史,曾赋六言诗一首云:“地控双关金碧,云开两迤东西。盈尺海波弥弥,四时草色凄凄。峰头半起云彩,江曲初生月牙。荻岸芦洲相向,碧鸡山下人家。细雨斜拖白练,春风自剪红罗。感此惊心溅泪,故国归去如何?沙木和边月白,花桥关下鸡鸣。风递一声画晓,星残几点松明。又有日出高原,烟水雷鸣初澍。”诗中用了不少昆明话,诗下有注做了说明,说昆明人把聚集的水都叫作“海”,云叫“云彩”,初生的月亮叫“月牙”,乐器画角叫“画晓”,松木火把叫“松明”,高山上的田叫“雷鸣田”,意思是要打雷下雨才可以耕种。“拖白练”是鸟的名字,“剪红罗”是花名,“沙木和”和“花桥关”都是地名。如今“画晓”听不到了,雷鸣田叫“雷响田”。

昆明人把暗中克扣、吞钱吞财叫“落”,多用在熟人之中,元曲《陈州粜米》中已经有这种用法,《西游记》也说猪八戒想“落他二三两银子”。可见,这个“落”的用法,从元代到明代再到现代的昆明话中都有。用力往上推举东西,昆明叫“凑”,《西游记》中也有孙悟空“佺”着唐僧的脚下马的说法,这个“佺”也读“凑”,和昆明话中的“凑头扶脚”一样,只是在昆明话中还有不少引申义,如搀扶、推选、支持、奉承、唆使,组成词又有“凑贺”“凑捧”等。在《西游记》中,孙悟空喜欢使坏、恶作剧,叫作“鹊薄”,昆明话也有这个用法,还引申出滑稽的含义,叫“鹊”或者“鹊洋”。

明代小说《金瓶梅词话》中有“半中腰”的说法,在昆明话中也有,意思是中间、半截,如爬山“爬到半中腰”,还说“半中拿腰”,语气更重一些。《金瓶梅》中还有个“碜”字,意思是话丑难听,甚至恶心之极,不是“碜死了”,就是“碜杀了我”。这个“碜”昆明人常用,意思有轻有重:轻的意思是“羞”,如“碜死了”“莫碜人了”“不准说碜话”等,多用来教育小孩。而“喳碜”和“碜不死的”意思是“恬不知耻”,还有“咯是认不得碜”多在吵架中出现,话就重多了。昆明人把肥胖柔软叫“肉呵呵”“肉肋肋”,还叫“肉奶奶”,《金瓶梅》里也有“肉奶奶”,意思相同。

    昆明人家里洗菜用“筲箕”,《儒林外史》中也有。昆明常说“把窝子”、“发梦冲”、替人“打背公”、“上复”老爷、“辣燥”媳妇等,都是《儒林外史》中的词。昆明人把代人受过、替人受罪叫“垫背”,控制不住叫“撑不住”,另外叫“替另”,知其不可而为之叫“挣命”等。这些词《红楼梦》中都有。猥琐邋遢在昆明话里叫“烟渣”,《红楼梦》里叫“腌臜”,撞鬼遭灾在昆明话中叫“撞磕”,《红楼梦》里叫“撞客”;作孽在昆明话里叫“不当子”,也叫“不当子花花呢”,《红楼梦》中叫“不当家花拉的”。

昆明话中保存着不少如今已淘汰或极少使用的古代词汇和古代语音,其中有不少语言学中所说的“中古词”。“中古词”从南北朝到唐宋使用的词汇,时间在公元5世纪—13世纪。老昆明人称叔叔为“耶”,二叔叫“二耶”,三叔叫“三耶”,四叔叫“四耶”,而小叔叫“老耶”,这个“耶”就是中古词,隋唐五代时就有了。至于元代,就是“近古词”了。

昆明话说批评人叫“包弹”,如:“你莫包弹他了,他也是没得办法。”说人好就说:“这个人做事没得哪样包弹的。”这个“包弹”可以从唐人李商隐的《杂纂》中找到,叫“包弹品味”。还可以从明人高明的《琵琶记》中找到,说“一个没包弹的俊脸”,意思和昆明话一样。

在昆明话中,臭虫叫“壁虱”,惹祸叫“掇祸”,花开叫“花发”,车前子叫“蛤蟆叶儿”,干腌菜叫“鲊菜”,干腌鱼叫“鱼鲊”,吓着叫“赫着”,摆放叫“顿”,记忆力叫“记功”,随便他叫“任随他”“随由他”或“由随他”等,都出自隋唐五代。还有拦叫“断”,如“在路上断着他”,不如叫“不敌”,如“薪水不敌他的多”,该说叫“合说”,如“合说说他了”,蒙骗叫“和”,如“和和哄哄”、“和和骗骗”“和人哄人”,别叫“莫”,如“莫说了”“莫讲了”“莫挨他玩”,尾随叫“尾”,如“尾得我走”,招供叫“款”,如“款款你这个钱从哪点来的”也是隋唐词语。

昆明话还会说“揹着背上”“坐着前首”“摆着家首”“丢着外首”“顿着左首”,这个“着”句式也出自隋唐五代。其中“首”是个方位词,又出自宋代,意思是“那里”,一语而出两代,真是“神”了。昆明话中不少常用词是宋词。昆明人说吃饭,叫“吃馒馒”,吃好了长胖了,叫“颟嘟嘟”,“吃”有个贬称叫“噇”,吃饭叫“噇脖子”,还叫“捣脖子”,叫“捽喉眼儿”。

昆明人喜欢到乡村集市买土产,说是“赶乡街子”,把集市叫做“街”,这是宋词,买得便宜就说买得“相因”,这个“相因”也是宋词。昆明谚语说“有雨山戴帽”,意思是山顶云雾笼罩。按宋人范成大的《吴船录》所记,当时江西也有谚语“庐山戴帽,平地安灶”,可见“戴帽”也是个“宋词”。

昆明话里的宋词很多,如“索子”,即绳子;“阁落”,即角落;“索粉”,即粉丝;“岸口”,即渡口;“鏖糟”,即肮脏;“倒反”,即反而;“鬼慌”,即慌张;“掂声气”,即讥讽;“鬼闹”,即胡闹;“纵”,即跳;“斗钱”,即凑钱;“吼吼”,即看看;“记不得”,即“不记得”;“恶辣”,即狠毒;“马兀”,即大方凳;“瓜葛亲”,即远房亲戚;“二四”,即不正经、不正常;“撑展”“撑脱”,即漂亮等。还有个“漏风掌”,说的是抽耳光,一巴掌甩过来,间疾风骤起,生猛无比,生动之极。

昆明话中有不少“攒言子”,源自古汉语中的“藏词”,类似其他方言中的展言子、斩言辞,而昆明的“攒言子”说白了就是昆明版的歇后语。在昆明,能说攒言子的人都是能人,是朋友圈中最受欢迎之人。有俗话说:“言子满攒,一肚子的草杆。”能说攒言子的人肚里有料,是有才之人。

昆明“攒言子”和歇后语一样,就是“露头藏尾”:说前半句,让对方想后半句。对方想不出来,再“放公鸡”——挑明。不少昆明“攒言子”有地方特色,每句攒言子背后都跟着个掌故,不是老昆明人,还真难得听明白。最早的“攒言子”出在明初,说的是“蓝季子会大哥——饱餐一顿”。这蓝季子是明初征滇大军统帅蓝玉的弟弟,是一个四方游荡之人。听说蓝玉打下了云南,蓝季子不远千里,忍饥挨饿,跑来投奔。一见蓝玉,蓝季子就叫饿。蓝玉让人摆上一大桌酒肉,蓝季子狼吞虎咽、憨撑烂胀,竟然撑倒胀死。

又如“天子老爷改关圣——假头假脑”。这“天子老爷”是早年昆明城外南天台小庙里供的“灵光天子”。在清光绪年间的中法战争中,云贵总督岑毓英率军参战,听说南天台的“灵光天子”不保清军,一怒之下,派人砍下“灵光天子”的脑袋,换上关圣帝的头,于是有“假头假脑”之说。

又如“龙圆局烟囱放屁——闷灶”。这“龙圆局”是清代洋务运动中在钱局街建起来的铸币厂,厂里有大烟囱,烟囱上有警报器,警报一响,不是火灾,就是空袭,昆明人听到“烟囱响”就紧张、就郁闷、就烦躁。“躁”在昆明话中发音为“灶”,有“烟囱放屁”而“闷灶”之说。接着还有“龙圆局的烟囱——二气”,这龙圆局有两座烟囱,一冒就是两股浓烟,这叫“二气”。“二气”和现在说的“二”意思相近,有人言行犯傻、莫名其妙、不近情理,昆明人就会教训他:“莫二气了!”

1934年,云南广播电台建成,昆明民间收音机极少,为扩大影响,在大南门近日楼设置扩音器,让普通市民收听无线广播,于是有“大南城上吹喇叭——高调”,有几分讽喻当局“唱高调”的味道。抗战时期,飞虎队进驻昆明巫家坝机场,控制了昆明的制空权,也给昆明带来几个“攒言子”。说人装疯装傻就用飞虎队的袋状风向标说事:“巫家坝的口袋——装风(疯)”,还有“飞虎队装喇叭——空喊”“滇池海上吹喇叭——响(想)得宽”。西山顶上有防空阵地,于是有“西山顶上射靶子——高箭(见)”。日寇飞机轰炸昆明,五华山瞭望塔挂大灯笼发警报,这叫“五华山上的灯笼——高明”,挂大红灯笼是敌机来了,挂绿灯笼是敌机走了,不“高明”不行。

用地方说事的攒言子有:“小火车出南站——开远”,旧时昆明人到滇南、滇东南,多半要从火车南站坐小火车先到开远;“云南走贵州——两省”,有一举多得的意思;“得胜桥的警察——看桥(看瞧)”,从前得胜桥有税卡,有税警;“北教场比武——各显神通”,北教场是军队训练之地,早先还是武举乡试之地;“小板桥的姑娘——崴团掉呢”,小板桥是昆明的“花灯窝子”,那里的姑娘“崴花灯”崴得特别好。

老昆明的攒言子和旧时的风俗有关。清末昆明有“迎春(神)”之俗,扎制“春牛”游街,有赞礼生“春官”走在“春牛”前后,不停地念叨吉令。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攒言子“春官的嘴——尽嚼好的”,还有一句“两个春官同时睡——讲不完说不尽”。昆明富贵人家出殡,送葬队伍中会有人抬着纸扎“打街鬼”,“鬼”手上拿着猪尿泡,一路摇晃,驱人“开路”。于是就有了攒言子:“猪尿泡打人——疼是不疼,碜是碜人”。旧时下葬要请巫师作法,又有一句攒言子来了:“坟头头上跳舞——装鬼嚇人。”

不少昆明攒言子还和民间传说有关。早先昆明人有了乱不清的是非曲直,就会说:“黑龙潭边上照照去——搞清楚又说”。黑龙潭有两个水池,一个清,一个浊。早年两池水都是清的,后来一个大贪官饮马池边,那池潭水变得又黑又浑又臭,马一惊,将贪官颠进潭中淹死,从此,那半边潭水就再也变不清了。此处旧时有一联曰:“有潭一浊一清,濯人自取耳;为吏或循或酷,宦者应思之。”昆明人劝人要有良心,就说“莫学黑龙潭的鱼——烂脊梁”。有个昆明汉子老婆出轨,愤而到黑龙潭修道。后来老婆回心转意,几次请他回家,还做了一道他最爱吃的油炸白鱼送来。道士抽出鱼骨头,表示已经“吃”过,领了女人之情,然后把鱼放进潭里,那鱼竟活了起来。后来黑龙潭的鱼就没有脊骨了。

涉及动物的昆明攒言子有:“三牌方的老母猪打架——光动嘴”“三牌坊的石狮子——老得大不得”“三牌坊上的麻雀——东西不大,架子不小”,还有“圆通山的八哥——玩嘴”“牛屎拱拱戴眼镜——装懂”等。涉及植物的也有,如“扯荨麻叶揩屁股——自作自受”,上山碰一下荨麻叶,皮肤就又辣又疼,更不用说用荨麻擦屁股了。还有“张三丰下滇池——搞鬼”,张三丰是道人,昆明民间驱邪捉鬼的高手。至于“徐文长的苍蝇——呕吼的啦”,又出自昆明“徐文长卖呕吼”的传说。“呕吼”是昆明话中的感叹词,表示极为惋惜。有个富家子给徐文长出了道难题,出高价向他买“呕吼”。徐文长递给富家子一个火柴盒,富家子打开盒子,苍蝇“嗡”地飞走,富家子不禁“呕吼”了一声,吃了个哑巴亏。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