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琼瑶共唱在水一方

 

作者：燕飞

 

指尖触碰记忆。是的，是指尖最先触碰到记忆的。它划过书架上那几本微微泛黄的琼瑶小说，封面的烫金字体斑驳着，闪烁着时光细碎的鳞片。窗外，是多伦多柳絮般飘飞的雪花。而我的思绪，却像极光和闪电，瞬间飞越太平洋，精准地照落在世纪之初那个春日的宝岛台湾。那个忐忑的、燥热的、手心沁出细汗的春日。

那时，我随内地一个文化代表团访台。因为燕飞海南梦幻三部曲的热度和影响，我当时算是有些知名度的青年作家。大学时代喜欢过琼瑶，读过她的许多作品。所以那次去台北，最想拜见的作家就是琼瑶。那时两岸还没有三通，我们飞台北还需绕道香港。落地台北后，我动员领队向接待方提议想拜见琼瑶，希望安排进日程。接待方说拜见琼瑶这个要求有些难，愿望或无法实现。热情而善解人意的导游小瑛动用身边的资源，也算是使出了混身解数，辗转问到了琼瑶文化公司的电话号码。小瑛说，那就是琼瑶本人办公室的号码。

第一次未拨通，第二次拨通了主人不在。一而再，再而三，当天下午5点钟的光景，电话终于接通了。

“琼瑶阿姨，我……我是燕飞，从海南来的青年作者……”声音自己跑了出去，带着颤音，显然有几分紧张。然后我像报菜名一样，对着话筒笨拙又急切地聊起那些早已融入青春血脉的小说：《窗外》的迷茫，《烟雨濛濛》的纠葛，《几度夕阳红》的沧桑……它们是我给大作家琼瑶递过去的一份跨越海峡的文学投名状。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那声音，比我想象中更柔和，更熨帖，像一块被掌心捂暖的玉石。“慢慢说，燕飞，我听着呢。”她说。那声音里有种知性的穿透力，不尖锐，却如初春的溪水，破开理智的冰层，清冽而温暖地，直接漫到你的心里来。

轮到我提及自己的代表作《海南无梦》时，那短暂的停顿告诉我，她是陌生的。然而，琼瑶阿姨旋即用语言织成一张柔软的网，轻轻托住了我的失落：“海南是个好地方，有梦无梦，都自成一首诗。”这份体贴入微的委婉，瞬间化解了年轻灵魂所有可能的尴尬，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大家的风范。

是一时冲动，也是情之所至。我竟对着话筒，像在亲人面前般放肆起来：“琼瑶阿姨，我想为您唱《在水一方》。”

电话那头静默了，那静默里没有惊诧，只有等待。然后，我唱了几句之后，琼瑶阿姨那温和的、带着些许岁月痕迹的嗓音，便加入了进来，像一条溪流汇入另一条，我们在电话里开始了男女声二重唱。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们一同唱完了那最后的、缭绕不散的两句。她说：“小燕飞，我要去开会了。愿你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咔哒”一声，电话挂了。世界重归寂静。

我当时握着话筒，像握着一枚尚有余温的梦，久久，久久不能回神。想起那大学宿舍蚊帐圈出的狭小天地，一盏旧台灯是如何照亮了那些与琼瑶为伴的夜晚；想起《一帘幽梦》里紫菱那份近乎固执的痴情，是如何让我们对爱情产生了最初、最华美的想象；想起《雁儿在林梢》那层朦胧的悬疑面纱下，包裹的依然是炽热如初的人心；想起那些被我们抄录在漂亮本子上的、精致如诗词的对话；想起那些为爱痴狂、哭笑都由心的男女主角。在物质尚显羞涩的八九十年代，是她的文字，为我们这一代人，用力推开了一扇窗，窗外是唯美、是浪漫、是泪水与欢笑同样珍贵的理想国。

而琼瑶的影视王国，又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文化图腾？林青霞的英气，秦汉的儒雅，刘雪华的泪眼，陈德容的灵秀……这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是因她笔下血肉丰满的人物而获得不朽的生命。从《婉君》的哀婉到《还珠格格》的颠覆，她不仅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收视的神话，更深刻地塑造了整整几代中国人关于情感的表达与审美的趣味。她是当之无愧的“造星工厂”，更是用一部部作品，将中国式的婉约与炽烈，深情而执拗地，深植于无数观众的心田。

那次电话里与琼瑶共唱《在水一方》的经历，很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游记文章，分别发在了海南的一家杂志和报纸。时光荏苒，二十多年过去了，多伦多窗外的飘雪又让我重温起那落满浮尘的记忆。

当年移居加国，国内的整个书房，那陪伴我的上千册藏书，都已像蒲公英的种子，飘散给了亲朋好友。唯有一套外国文学名著、几本先锋小说代表作，还有这几本琼瑶的小说，像斩不断的根须，随我远渡重洋。琼瑶的书此刻就与我的《海南无梦》并肩立在异国的书架上，像一场沉默的、跨越了时空的对话。在多伦多漫长而多雪的寒冬里，偶尔翻开那脆弱的书页，当年与琼瑶阿姨那通电话里的声音，便会穿透二十余年的迷雾，再次变得无比清晰，无比贴近。

12月4日正是琼瑶阿姨逝世周年的忌辰。窗外，大雪已停，满世界银装素裹。我坐在电脑桌旁，慢慢敲击键盘，决定为琼瑶写下这些文字。有些人，即使只通过一次电话，其声音的余温，也足以熨帖往后所有的寒冬；有些文字，即使历经岁月的重重淘洗，依然会在灵魂的河床上，如玉石般熠熠生辉。

作者简介：燕飞，当代作家，诗人，亦名燕大侠。现居多伦多，任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主席。曾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天涯》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逾百万字，在《十月》发表过长篇作品。历任出版社编辑，特区报副刊主编，海南青年报总编辑助理，海口市文联《椰城》文学杂志副主编，执行主编。著有海南梦幻三部曲《海南无梦》《海南惊梦》《海南寻梦》，长篇小说《劫：一个女人的光荣与耻辱》，纪实文学《光荣与罪恶》，散文集《燕飞梦语》等。其文学作品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风靡一时，获省、部文学奖。其中以《海南无梦》为代表的燕飞海南梦幻三部曲曾畅销全国，成为那个时期中国海南建省大开发时期的标志性文学作品。近年创作古体诗，代表作《同窗四美辞》和《红楼晓旭辞》获文学界好评。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