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弦歌
作者:池俊花
晨起,掀帘,呀——窗外竟是一个被悄然漂净的世界!
雪,还在落着,疏疏的,闲闲的,像是从很高的苍穹一路沉吟着踱步来的。地面上匀匀地敷了一层,像新磨的米粉,隐约透出底下沉睡的轮廓;树木却只得了些零星的、羞怯的点染,这儿一簇,那儿一抹,不像盛装,倒像是冬君随手遗落的几枚淡淡钤印。
空气里有种特别的清冽与温柔——那是属于初雪才有的呼吸。
踏入操场,才觉出这场雪的性子。它是沉静的,只用它轻纱一般的羽,轻轻抚触人间。
跑道的朱红,从薄雪下透出暖意,像宣纸上洇开的胭脂。操场边,几株紫槐静静立着,它们夏日里垂挂过迷蒙的紫云,此刻只剩清瘦的枝骨,在薄雪中勾勒出疏朗的笔意——那雪便停在枝杈的交汇处,积成小小的、柔软的三角,像为这幅冬日小品添上几笔淡墨的皴擦。
篮球架在细雪中默立,网兜里盛着风与三两片雪沫,轻轻摇摆应和着漫天的静谧。足球场的绿茵铺成一张毛茸茸的灰绿地毯,乒乓球台墨绿的台面则成了天然的素笺,托着那些偶然栖落的、完整而精致的六角冰晶——那是天空捎给大地的、情意绵绵的信物。
校园里,迎门而立的孔子雕像,肩上积了薄薄一抹雪痕,宛若披着轻绡。眉目在疏疏的雪影里愈发清远,那拱着的手势,仿佛正承接这天地间无言的馈赠。
不远处的雷锋雕像,静静立着。他颈间那条红领巾——那是春天,一群孩子踮着脚尖,带着月光般的虔诚为他系上的——此刻也栖了一层薄薄的、几乎透明的雪粒。棉布纤维的纹理温柔地托住这些冰晶,让那抹褪了些许的红色在素白天地间,呈现出一种绒绒的、温厚的质感。年轻的面庞在清寒中显得格外明亮,眼眸永远望向这活泼的人间,含着一丝不变的、春风似的笑意。雪落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要与他一同会心微笑。
校园一角的小园,则另有一番幽趣。石板路黑白斑驳,像一轴徐徐展开的淡墨画。园中的柏树们依旧保持着苍青的骨气,墨绿的塔形树冠间,雪停留得尤为矜贵——只在叶簇最密的深处,凝着些玉色的霜华,远看仿佛笼着一层极淡的梦痕,让整棵树都温润起来。丁香与刺玫的枯枝上,雪倒是大方些,但也只是“零星的一些”,因了枝干的瘦劲,反显得每一朵都似经心安置,像是怕惊扰了它们蜷在深处的春魂。那尊名为“腾飞”的不锈钢雕塑,溜光的弧面上几乎留不住雪,只有转折处积着浅浅的银边,倒真像要挣脱这轻浅的依恋,向着铅灰的长空振羽欲去。
这时,下课铃声脆生生地响了。
嬉笑着的孩子们呼着热气涌出来时,那静穆的雪境忽然被注入了灵魂——不是惊破,而是唤醒。他们穿着各色的校服,像一簇簇饱满的、游移的暖彩,蓦然绽放在这素净的底色上。几个孩子最先跑到操场,调皮地摇晃紫槐树干,便有一阵细碎的雪霰簌簌落下,引来一片清亮的欢叫。
瞧,雪仗打起来了!呵呵,这样的雪天,雪仗竟然也是轻盈的:雪团不大,松松的,在空中一抛就散开成一蓬烟;即使击中了,也不过在衣襟上“噗”地绽一朵瞬开的、无声的花。不知是谁在跑道上滑了一跤,坐在那儿也不急,自己先咯咯笑起来,孩子们也跟着笑——原来那薄雪下的地面并不真的滑,倒像是大地同他开了个温柔的玩笑。笑声清凌凌地溅开,惊动了栖在枝头的雪粒儿,簌簌地落进谁的衣领里,又激起一阵惊笑与嬉闹。
几个初三的孩子在雷锋雕像前的空地上玩雪,那些鲜亮的衣色蓝盈盈的———在微寒的风中跃动着。那沛然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欢欣,仿佛在和那座永远年轻的雕像颈上的殷红,进行着一场穿越时光的、静默的唱和。
我忽然了悟,这场不够“丰盈”的雪,如此浅浅地来访,像一位善解人意的师长,以最细腻的笔锋,为校园日常题上灵动的眉批。
上课铃又响了。孩子们散去时,操场与小径上已留下密密的脚印,深深浅浅,歪歪斜斜,像一篇刚刚起头的、率真的童话。
这薄雪之晨,让我懂得:美原来可以这般谦抑,这般懂得留白。它只是轻轻一点染,万物便都有了温润的轮廓、朦胧的期许。
雪还在纷纷扬扬,却依旧疏疏落落的,在天地间,舞成一曲清雅而又生气盎然的——弦歌。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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