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写书信的老者
郭松
小时候,常见父亲代外婆写书信,对代写书信这事特别留意。每次去外婆家,路过邮局的时候,都会见到那门口坐着一位代写书信的老者,大约六十多岁。
老者仅有一桌一椅一凳,那把椅子是他的专属,桌上放着一沓信笺,一瓶墨水,一块镇纸石,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钢笔,桌上还有一本翻得卷起毛边的《秋水轩尺牍》。
老者没事时就坐在桌前,借着放大镜低头看报纸。他有时用毛笔写书信,有时用钢笔写,桌上写着“代写书信”的字样。每见有人张望,他便起身,语气和蔼地招呼:“是找我写信吧?”
印象中,老者两鬓斑白,一身中山装,上衣兜里别着钢笔。闲来无事,有时与街坊聊聊天、逗逗小孩。来找他代写书信的人,乡下的妇女居多,总是唠唠叨叨地叙说,像喃喃自语,或对丈夫,或对儿女、或对亲戚。“春花秋月等闲度,青丝变白发,一去几十载不复返……”老者内心一遍又一遍与她们一起悲、一起喜,连同那纸短情长的书信一起寄往外地。
最挂念的是亲人的冷暖,与书信一起寄去或寄来的,往往还有汇款,亲人的温饱、健康乃至终老都成了客人最牵挂的事情,两地书信成了他们最有温度的纽带。那些客人大多不识字,收到来信就拿来讨教。老者便耐心地边读边讲解,他会尽量压低声音读给客人听,为的是隐私不外泄。
在开始写信前,老者总会半摘下老花镜,让客人琢磨一下如何回信。对于人情世故、世间冷暖,老先者早已看透。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在外谋生,日子过得好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只是勉强度日而已。不敢多与家人提及,怕的是家人莫名地担忧。而那些在家乡翘首以待书信的家人,在收到来信时,回信更是得斟酌再三。把实情说透了,怕扰了外地家人安心做活的心情;不说吧,那种挂念,却又放不下。
老者往往比客人更了解那种心情,哪儿该下笔多说几句,哪儿该简略或一笔带过,在他那儿都已成定式。于是,琐碎繁杂的家事,经老者过滤之后,鸡零狗碎便成了条分缕析,哪怕是万般苦楚难对人说,也会变得文雅舒展,倍感亲切。有缠绵悱恻的,有下笔含蓄的,有难以自遣的,有质朴率真的,老者都细心推敲,斟酌下笔。
老者那些文字,很难分辨出哪些是他的一家之言,哪些是客人自己的倾情诉说。老者说,每次代人写信,就仿佛在与他们的外地亲人对话,尽管素昧平生,但这种亲人间的血脉相连,通过书信就能让对方真切地感应到。或许,老者信奉“纸笔千年会说话”,因而敬畏字纸、字斟句酌,经过提炼加工的书信便成这般那般模样。信中有多少是他借人家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有多少是客人难以启齿却又无法直叙的隐私或秘密,都被那看似文雅蕴藉、实则大而化之的行文所掩盖了。但这种掩蔽成就了书信的另一种落落大方、从容不迫的面貌。生活虽然简单粗糙,却依然有着对远方的希冀。
初稿拟好,老者还要把所写的内容读一遍给客人听,看看有没有遗漏什么。如客人要求添上的,他则有求必应,何时满意,何时誊写。誊写前,他总忘不了问问要不要首尾加些套语,如展信如晤、余容后禀、别来无恙之类的话。在客人点头同意后,这封信才算大功告成。有时候,客人会特意强调要用文言文写,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表达对家人的尊敬,使他们捧读信中更有仪式感,更有跨越时空的感觉。
书信写成,客人就会痛痛快快地掏出钱,那时的收费也没有明确的标准,一般视信的长短而定,有时客人给多了,老者会客气地退还一些,有时给少了,他也乐呵呵地笑纳。老者代人写的信件不计其数,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位农村妇人,之前托本村的人写了十几封信给亲人,都没有回音,来找老者代写后,想不到她的亲人就开始往家里寄信寄钱了,这可把妇人高兴坏了,从家里提来一只鸡和一袋花生酬谢。老者很是自豪,把人家送来的礼物分送给左邻右舍。他说,代人写信不全是为了挣钱,最大乐趣是为了把信写得更好,让客人看后高兴,让外地亲人看后感动。
每次,老者都仔仔细细地揣摩,选用最能打动收信人的语言来写信,之后,有的书信汇款来了,托他写信的人就要请他吃饭。老者一般都婉拒,他说,能帮助别人解决些实际问题,他乐意。代写书信这行有许多的规矩。比如,不能乱打听客人的家事;上门服务时,在独居女人家里要有人陪同,否则丢了东西或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很难说清……
如今,随着教育的普及和科技的进步,代写书信的人早已难觅踪影,连纸质书信也是难得一见了。一封封发黄的珍藏的书信,仿佛流露着一丝情感、一份承诺和一种力量,是一种未经雕琢的民间史书。时光荏苒,我的老家难有那种难觅的韵味,老街早已被各种商贩占领,几位老人坐在街边打盹。恍惚中,代写书信的老者长袖飘逸,斜阳下穿堂风伴着他沉稳的脚步从老街走过,飞鸟仿佛向世人诉说着旧踪,思绪的风筝像一封封书信,一头扎进青天,在风中飘忽。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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