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尽豆花香
文/杨海军
我们那地方,是鲁西北平原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望不到边的地,笔直的白杨树,村子像是被谁撒在黄土地上的几把芝麻粒,零零星星。这里不产什么稀奇物,可天蒙蒙亮时,顺着风飘过来的那股子味儿——混着柴火气、豆腥气,还有一丝勾人的咸香——你一闻就知道,那是豆腐脑出摊了。这味儿,是刻在骨头里的。走得再远,半夜里梦见了,腮帮子两边还能泛出清口水。
做豆腐脑,是跟老天爷抢时辰的活计。鸡叫头遍,做豆腐的老王叔就窸窸窣窣地起来了。泡豆子的水,是头天傍晚从村东头老井里挑的,清凌凌,透心凉。黄豆是自家地里收的,粒儿小,却实在,躺在簸箕里,黄澄澄的像一地碎金子。在水里浸了一宿,颗颗都吸饱了,胀鼓鼓,亮晶晶,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时候,院子里的石磨就该醒了。“呜——吱呀——”,声音沉沉的,闷闷的,像从地底下传来的一声叹息。老王叔不紧不慢地推着磨棍,身子一倾一仰,影子在墙上晃。乳白的浆子,就从那两扇磨石的缝隙里,慢悠悠地淌出来,沿着磨槽,汇成一道小小的、黏稠的瀑布,流进底下接着的木桶里。那味儿就散开了,不是香的,是一种生生的、带着青草和泥土气的豆腥味,干净,又有点蛮横,一下子就把黑夜残留的那点迷糊气给冲散了。
最要紧的是点卤。老王叔用的是老法子,盐卤。一个黑乎乎的陶罐,里头是澄黄泛青的卤水,年头越久越好。锅里的豆浆滚得翻了花,白汽“呼”地蒙了人一脸。他眯着眼,左手稳住碗,右手拿根长筷子,在滚沸的豆浆中心划着圈,那卤水就顺着筷子尖,细细地、绵绵地滴下去。不能急,一急就老了,起渣;也不能慢,慢了不成形。就看着那翻滚的浆面,渐渐静了,凝了,像变戏法似的,开出大朵大朵软乎乎、颤巍巍的“白花”来。这一刻,院子里静得很,只听见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老王叔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映着灶火的光。这手艺,是时间熬出来的,没法教,全靠手心传。
鲁西北的豆腐脑,脾气跟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实在,泼辣,有劲道。好脑要好卤配。那锅老卤,是摊子的魂。多半是头天下午就架上火的,大块的猪骨头,一只褪干净的老母鸡,丢进一口深腹的铁锅,再抓一把花椒、两颗八角、几片姜,添满井水,文火咕嘟着。一夜下来,水熬下去大半,汤色成了浓重的酱茶色,上面汪着一层金黄透亮的油。所有扎实的、厚重的、能扛饿的念想,都在这锅汤里了。
摊子就在村口老槐树下。一张油垢发亮的矮桌,几个小马扎,一排粗瓷海碗。碗底早已埋伏好“重兵”:一勺自家石臼捣的辣椒面,焦香红亮;一撮切得细细的香菜梗子,翠生生的;十几粒用小火焙得酥脆的花生米,金黄焦香;讲究点的,再加一点用香油和盐腌过的韭花酱,那股子冲鼻的鲜辛,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掌勺的多半是王婶。她系着蓝布围裙,手里那把紫铜片打成的平勺,边缘磨得溜薄。只见她手腕一沉,勺子贴着桶边,平平地探进去,再稳稳托起,勺里便盛着一汪白玉似的、颤颤巍巍的豆腐脑,滑进碗里,不碎不散。紧接着,大铁勺从翻滚的卤锅里舀起浓稠的一勺,手腕一扬,滚烫的卤汁“哗”地浇淋上去,瞬间,碗里风云变色。热气“轰”地腾起,辣椒的焦香、香菜的清气、卤汁的浑厚肉香,被这滚烫一击,猛地炸裂开来,直往人鼻孔里钻。最后,王婶会从一个小油壶里,吝啬而精准地滴上两滴小磨香油。就这两滴,香气立刻有了魂,变得圆融、饱满,勾得人肚子里馋虫乱拱。
吃相是顾不得雅的。得用那种粗柄的调羹,狠狠地舀起一大勺,豆腐脑裹着浓卤,带着花生和香菜。迫不及待送进口,先是烫,烫得人倒抽一口气;接着是咸,是鲜,是卤汁里那股子浑厚的肉香和香料味,重重地压在舌面上;还没来得及细品,那豆腐脑就化了,滑溜溜、嫩颤颤地顺着喉咙下去了,只留下一股清甜的豆香,在口腔里淡淡地回旋,恰到好处地解了卤汁的腻。花生米“嘎嘣”一声,在齿间碎裂,添了脆生的趣味;偶尔嚼到一丝韭花,那股奇异的咸香又让人精神一振。一碗下肚,额上冒出一层细汗,从喉咙到胃里,都是暖的、实的,好像把整个早晨的元气,都囫囵个儿地吞进了肚里。
太阳刚冒红,老槐树下就热闹起来了。这豆腐脑摊,是全村的消息篓子,人情往来的码头。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急火火地跑来,端着碗也站不住,跺着脚吹气,稀里呼噜就往嘴里扒拉,嘴角挂着一圈卤汁,也顾不得擦。下地干活的汉子们,蹲成一排,把海碗放在脚边,就着豆腐脑,“咔嚓咔嚓”啃着自家带的玉米面饼子或硬馍,三两句聊着天气、墒情、农药价钱。声音粗,笑声亮。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吃得慢,品得细。他们不聊庄稼,说的都是“从前”:“五八年那会儿,豆子都是金贵的……”“还是老卤点出来的脑有筋骨,现在的石膏脑,哼,软塌塌没魂儿。”谁家儿子在城里挣了钱,谁家闺女说了婆家,张家的羊啃了李家的苗……十里八乡的新鲜事、陈年账,都在这氤氲的白汽里,被搅拌、传播、咀嚼,最后和着豆腐脑一块儿咽进肚里,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我小时候,最盼的就是清晨这一碗。总要抢着去,手里紧紧攥着大人给的五毛钱,挤在大人腿边,眼巴巴看着王婶那神奇的手。看她怎样用那把铜勺,像揭开一层层云絮似的,把白玉豆腐脑片进碗里;看她浇卤时那股子潇洒的劲儿。那时觉得,世上最了不起的学问,大约就是老王叔点卤时的那份沉稳,和王婶浇卤时的那份准头了。
离了鲁西北,就吃不上这口的魂。后来才慢慢咂摸出点道理。我们那儿的黄豆,长在黄河淤出来的沙土地里,日照足,性子硬,磨出的浆子就格外浓,豆腥味背后,是扎实的豆香。点豆腐的盐卤,更是个秘密。这东西别处少见,是我们这儿盐碱地底下才出的“土精华”,成分复杂,点出的豆腐脑,成型特别挺括,嫩而不散,细品之下,舌头根上会泛起一丝极微妙的、清冽的“回甘”,或者说,是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苦头”。就是这点苦头,把豆香吊了出来,把卤汁的鲜咸衬得更足。若是用南方的石膏,或者现在城里常见的什么“内酯”,出来的脑花儿是滑嫩,却失了那份筋骨和复杂的底味,总觉得寡淡,没嚼头,像没了魂。
还有水。老王叔总说,离了村东头那口老井的水,这豆腐脑就做不成。那水硬,碱大,可偏偏就和本地的豆、本地的卤,对了脾气。你看,这一碗平平常常的豆腐脑里,有我们那儿的土,那儿的水,那儿的日头,更有老王叔那双被井水泡得发白起皱、却稳当无比的手。它是一方水土用慢功夫熬出来的一本“味觉方志”。
如今,我在离家千里的城里安了家。这里什么吃的都有,甜的豆腐花,咸的豆花汤,麻辣鲜香的川味豆花,我都尝过。好吃是好吃,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它们太精致,太客气,少了那股子劈头盖脸、扎扎实实的热乎劲儿。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站在高楼窗户边,看着底下流淌的车河灯海,胃里忽然就空落落地慌起来。这时候,想得最真切的,就是老家槐树下那碗豆腐脑。那滚烫的、粗粝的、带着柴火气的滋味,仿佛能从记忆深处漫上来,暖一暖冷硬的肠胃。
我才明白,乡愁这东西,最早是从胃里闹起来的。它先让你嘴里发淡,心里发空,然后才一点点爬上心头,变成一种说不清的怅惘。故乡的豆腐脑,于我,早已不只是一样吃食。它是童年醒来听到的第一声磨响,是晨雾里王婶系着蓝围裙的身影,是乡邻们蹲在树下扯闲篇的粗嗓门,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最朴实的智慧,把粗糙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那份心气儿。
它像一轮养在胃里的、温吞吞的月亮。外面世界的风雨再大,只要想起那口滋味,心里就还能亮着一小块,软着一小块。我知道,有些味道,是长着脚的,它走不出那片生它的土地。你也带不走它。你能带走的,只是它在你舌尖上烙下的印记,和它在你想家时,悄悄递过来的、那一抹混着豆香与烟火的微光。
我的根,我的魂,有一大半,是系在那碗浓油赤酱、滚烫咸香的鲁西北豆腐脑里的。它是我收到过的,最滚烫、最笨拙,也最长情的一封家书。

作者简介:杨海军,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作家,诗人。先后在中国食品报,中国食品安全报,食品科学,中外食品,科技日报,中国食品,中国乳液,食物与营养,食品科学等报纸杂志发表各类科普及专业文章800多篇。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
纯贵坊酒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