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网

首页 > 自由诗 > 正文

公祭 ,八十年 (组诗)


公祭 ,八十年 (组诗)
——纪念南京大屠杀死难者
                           
低眉/文
 
◎头  颅  
 
头颅滚了下来。这是我的头颅
“噗”的一声,我倒了。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淌了出来。是我身体里面的,河流
一股脑地淌了出来。我可以看出它们的颜色
却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它们是无声的
还有我身体旁边的枯草,被脚踏过的痕迹
我也可以看到,我也可以分辨
 
风刮起来了。里面有数不清的小刀子
杀在我的脸上,我也感觉不到冷。我没有
棉袄穿。仅有的一件长袍子缭绕着
尿骚味,我和我的衣服
一起被杀死了。裤子上破了一个洞
一条长带子缠在我的腰上
我的喉咙被锁住了,我发不出呼喊
             
有人拿脚踢我,像你们现在的人
拿脚踢足球,我也感觉不到疼。有人拿木棒
插在我的屁股那里。我也感觉不到疼
我头发里的虱子不再咬我了。没有了头颅
我的身体上,现在空空如也,感觉不到重量
但我仍然可以思考。可以观察。我没有形状
我被人杀死了。我倒在地上。我的血流干了。
 
终于厌烦了。那个一直拿我,当足球踢的人
我被踢得很远,一直踢到一群人中间
我是瘦的,弱的,颧骨突出,腮部凹陷
几粒沙子沾在我的睫毛上,硌得我眼珠发痒
我是一只头颅。颈部糜烂模糊。
我还有未剃干净的胡须,是黑色的,僵硬的。
我的眼睛里现在干涸了,既没有血,也没有泪。
 
我被架在高处的木头上,“示众”
从侧面看,它们交错,恰如“十字架”
我脸部的伤疤,我的补丁
像带电的,铁丝网
我的头发是短的,粘在头上
我的躯干远离我。
天地空旷,遥远。我感到孤单
 
像你们现在的人,审视一只被杀死的猪啰
他们围着我。有人突发奇想,给我拿来一支烟
装在我的嘴上。接着众人在我面前大笑
领取自己的奖状,笑声纷纷
一些湿重的羽毛,砸在我耳朵上
“咔嚓”一声,他们把我照进了图像
咔嚓,和头颅落地的时候一样
 
“一支烟塞在一只头颅的嘴上。”
“它苦着脸。立在高处的木架上。”
“在那高高的铁丝网中间,它看上去无动于衷。”
“似乎是个男的。瘦。弱。脸部寡孱带伤。眼睁。”
——是的,这就是我,一张陈列在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里的,图片。
我死在我自己的土地上。八十年后
我祭祀我自己。我将成为雕像。
 
 
◎婴  
            
我可能只有两岁零五十六天,也可以自称有八十岁
如果我活着,眼角皱褶堆积,皮肤上老人斑布满
一笑就露出豁嘴的门牙,正是一个老爷爷的模样
白胡子在阳光下闪着狡黠的慈祥的光芒,和你们
大多数人的祖父没什么两样。所有祖父具有的坏
毛病,我一样不落,全都具有。比如贪酒,糯米陈
就花生米,没事好喝两口,喝得醉醺醺的,让老太婆抓狂
 
比如,没原则宠溺我的小孙子,惹得儿媳妇敢怒
而不敢言。很可能,我已有了自己的重孙子啦
在他满月的时候,给他做一个红脱褂,像我曾祖父
为我做过的那样。按老规矩办事,在我死的时候
重孙子的红脱褂,要贴着我的怀,陪我入葬
我一边喝着重孙子的满月酒,一边想着自己的葬礼
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唢呐庄严热闹,端正方见的寿材头上
 
贴着大红的“福”字。嗯,我是个有福气的老头子
我赶紧咳嗽一声,正襟危坐。拿出了曾祖父应有的威严
往上退一半年纪,我四十岁。是个父亲,风华正茂
年富力强。我的老太婆那时还是风韵犹存,守着家里的
两儿一女,过烟火家常的日子。也有风,也有雨
也有灾,也有病,也有潜流暗涌,并非一帆风顺
可我能够平安正常地老去。子孙绵延,或者颐养天年
 
八十年了!我仍然,被拎在埋尸人的手里
我的两岁零五十六天。穿黑衣的埋尸人
拎着我的裤腰。我倒挂着,在他手上
很远就可以看出,我有点小小的婴儿肥
嘴巴张着。裤子褪到了脚踝部。我的手
五指分开,我刚死不久。正在慢慢变硬
我不是个有福气的人,死于童年
 
死于战乱,死于炮弹从天而降
死于房屋倒塌,火光冲天,死于平民呼天抢地
死于断垣残壁,死于国破家亡
死于父母双亲皆已死去,死于不知反抗
死于无法选择自己的死。死于我欠世界一个老年
死于世界欠我一个葬礼
八十年了!我仍然是一张图片,被陈列在
纪念馆。我不入土为安,世界永无宁日。
 
 
◎乳   
 
我看见过,一个年轻的女人,赤身裸体,怀抱一个
没有头颅的婴儿。那无头的肉块,正在向上喷出血剑
喷了它妈妈一脸一身。血迹使它妈妈看起来
好似一只长满斑点的动物。她把嘴巴张到极限
眼帘深陷,一只手抚着它的小肉屁股,另一只手
抚在它的肩部,把这无头的小肉使劲拥在自己的怀里
想要把它重新嵌进自己的身体。充满,无用的力
 
另一个母亲,横在一片焦土之上。一根房梁
在不远处,冒轻烟。那八个月的乳婴
仍然趴在它身上。衔住母亲的乳头
吮吸。它已死去,躯体尚温,汁液仍在分泌
血,乳,并流。那不知事的乳婴,不知这具
仍在供养他的肉体,正在慢慢变冷,变硬。这乳汁的房屋
很快便会干涸。他哭着吵着咬着,那乳头已不知疼痛
 
现在轮到我自己。城门已破,屠城三十日。血滴就像秒针
我在冷铁的刺刀下觳觫。我受辱,因为我是女性
被狂笑着剥下裤子,因为我是女性。被绑住双腿
因为我是女性。被奸淫,因为我是女性
我已气绝而死。有人拿刀,割下
我的乳头。因为我是女性。血,和脂肪,溢出
我死过一次,白花花的肉已发臭。因为我是女性
 
被目睹,被暴晒,被目光的暴力
羞辱了无数次,因为我是女性。我死了无数次
最后,它们拿一根木棒,插在阴部。因为
我是女性。就好像它们每个人,都不是从这个通道
出生,来到世界。就好像它们每个人,全没有
吮吸过,充满乳汁的,乳房。就好像它们每个人
全都没有母亲,没有妻子,没有女儿,没有姐妹
 
更多的女性在死去。
死于自己的性别。
光天,化日,一物空无。
八十年啊!我仍在陈尸天下
你再不忏悔,再不爱我,世界将再无生育
永远灭绝,沉寂。
 
 
作者简介:
 
低眉,李晓琴,七零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现居江苏如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