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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鲁迅文学奖”获奖诗作《沙漏》精选25首


胡弦“鲁迅文学奖”获奖诗作《沙漏》精选25首
 
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出版诗集《阵雨》《沙漏》《空楼梯》、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2018年,诗集《沙漏》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沙漏》,胡弦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点击底部“阅读原文”,可微店购买。
《沙漏》收录胡弦诗歌近百首。分“葱茏”“寻墨记”“春风斩”三辑:“葱茏”关于日常,从个人经验着手,探究人的生存;“寻墨记”偏重文化,是诗人对历史和文化的注目,诗人以其惊人的洞察和转化能力,让“古老的事物”获得了现代性;“春风斩”则偏游历,是诗人对草木河山的观照,对诸多风景和地名的重新命名。
 
左手
 
右手有力。
左手有年久失修的安宁。
 
总是右手相握,在我们中间
打一个死结;或者
 
像个有力的扳道工。当生活
这列火车从右侧呼啸而过。左手,
在左侧有了另外的主张。
 
右手前伸,
左手还滞留在记忆中。
“某些间隙,世界就像消失了……”
无所事事时,右手
会不经意间握住左手,
 
像握着一件纪念品。
 
绝顶
 
它只述说高处的无限性……
——从一本书里抬起头,你察觉到
与那高处对应的深渊已在你
体内形成。
——读史,如观天象,
星云般的膨胀结束了,其后果
是一个冰冷、不成功的天体,藏着
某个伟大怀抱被摧毁后
留下的岑寂。
在那里,虚空像一种陌生的意志,你须
与之为伴,并从中有所得。
 
花园
 
你知道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时
许多年代已过去了,
许多人许多事,有的消失,有的
已被写进了书里。
 
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
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
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
写一首诗的确是多余的。
 
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
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
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
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
 
观城隍庙壁画
 
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所以,
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最起码
要把小肚腩练下去,以免到时候
脱了衣服太难看。
我还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审者
都束手就缚,他们在拼命反抗,挣扎。所以
从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不能
让那些人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
形势逼人呀,我还要多去健身房,因为
即便死后,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重要。
 
花事
 
江水像一个苦行者。
而梅树上,一根湿润的枝条,
钟情于你臂弯勾画的阴影。
 
灰色山峦是更早的时辰。
花朵醒来。石兽的脖子仿佛
变长了,
伸进春天,索要水。
 
年轻的时辰
 
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
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谈论着琐事,和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们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爱是佯装在画其他事物,
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谈论爱那样谈到恨,谈到
疲惫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静了,只剩下雪飞。
 
无所谓爱与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领来尘世,
并倾听
它内心的雪崩。
 
琥珀里的昆虫
 
它懂得了观察,以及之后的岁月。
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走了它们,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几乎是活的,”它对自己说,“除了
不能动,不能一点点老去,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并谨慎地
把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为
它身体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欲望。
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
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
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
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苦修者——他们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把自己
同另外的事物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裂隙
 
从完整的事物,它开始,
让一颗没有准备的心,
突然有了此岸与彼岸。
 
于是,有人学习造桥,
有人学习造船……
 
一个未知的幽灵在掌控这一切,并为远航
培养出了出色的水手。直到
 
它彻底裂开,
互不相干的两半被一段
空白隔开。
 
看上去,各自完整;
看上去,裂隙仿佛已不在场。
 
镜子
 
镜子从不记忆,
什么都不能使它激动。
 
它用一生练习放弃,
笑面、华裳、怒目与鬼脸……
溺死者,会重新出现在镜子外面,
在握手或拒绝中
转过身来。
 
镜子,总是站在世界的另一侧,
不起伏,不掌控;
面对那么多悲欢离合,
不忠告,不参与。
当许多人远去,它独自留下,
一个深邃、寂静的空间,
等着接下来走向它的人。
 
在下雨
 
在下雨。雨
不紧不慢下着,天下无事。
衣服挂在墙上,我们的屋檐滴着水,
没有让雨分心的东西。
在下雨,雨点连成一串,又断掉,
来不及做的事没人做就像
一首诗恰是那不存在的诗。
在下雨,没有停的迹象,像无数雨之前
无法追忆的某场雨:彼时,
天下无事,略同于眼前,人间
无语可论,无偏可执,
只下雨。
 
后主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
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
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北风
 
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
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临江阁听琴
 
有人在鼓琴,干瘦的十指试图
理清一段流水。窗外,
涛声也响着——何种混合正在制造
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声音也有听觉,它们
参与对方,又相互听取,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
现在,稍稍凝神,就能听到琴声中那些
从我们内心取走的东西。
乐声中,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仍有
数不清的旋涡寄存其中,用以
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而那怀抱里,
秘密、复杂的爱,随乐声翻滚,
又看不见,想抱紧它们,
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废运河
 
涟漪散开,像无数线头。但水
却懒得再捡起它们。
桥是仿古的,但这
跨在历史身上的巨无霸对过往
已一无所知。
游船从桥下驶过,新鲜油漆味像难抑的兴奋。
但水知道,它只能独自穿过解说词,穿过一段段
既无出发、亦无归来的声音。
一个空怀抱不再赠予它远方,不会
再把它推送向帝国的心脏。
当它停下,靠着码头,与这条河
相伴的感觉像是假的。某种隐秘的沉默
控制了长堤、夕阳、水底燃烧的磷。
——意气难平,到最后,一颗英雄心
接受了柳丝和倒影的抚慰。
安顿了所有遥远跋涉的水平面
触手可及,又像
历尽艰辛才得以抵达的边陲。
 
雅鲁藏布江
 
白云飞往日喀则,
大水流向孟加拉。
昨日去羊湖,一江怒涛迎面,
今天顺流而下,水里的石头也在赶路。
乱峰入云,它们仍归天空所有。
——我还是在人间,
我要赶去墨脱城,要比这流水跑得快,
要赶在一块块石头的前面。
 
黑白石子
 
从前,西藏有个强盗
叫潘公杰,杀人越货多年后,
幡然醒悟,剃度礼佛。
他修行的法子是:
心有一善念,面前放一白石子,
心起一恶念,面前放一黑石子,
待石子尽白,他已被叫做
高僧潘公杰。
公元2015年,我来西藏,
见冰川、戈壁、河畔多石子,
大者如斗,小者如指,为风
和流水造就。
于是想起潘公杰,于是想起
以流水之慢,祛恶如剥皮,
以风沙之快,持善如诛心。
一双杀戮的手到最后
接受的竟是小石子的教育。
而黑与白,每次微小的移动,
宗教与人心中
都有雪崩生,有高原起伏。
指尖冷,天堂远,地狱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
 
仙居观竹
 
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
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唯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沈从文故居
 
年代起伏,花朵晃动。
多么年轻哦,照片里的笑容……
 
“房间深处,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个我死去,另一个我
却留了下来,活在
你洁白旗袍的宁静中。
 
嘉峪关外
 
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风吹动时,比水、星辰,更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喊叫、翅、饱含热力的骨骼。
多少光线已被烧掉,我知道它们,也知道
人与兽,甚至人性,都有同一个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许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许微不足道。
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目的,这些石头
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一个过客:
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
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老街
 
人群散后,我来这老街里走走,
陪街心的流水走走。
苦柳无言,花朵半明半暗,星光
是病人的秘密。
小庙和会馆都关了门,无人看见变幻。
蝉声疏落,斗拱的安静深于岁月的安静。
要走到一座老桥的拱顶上你才能
知道它在想什么。
酒肆喧闹,河流在黑暗中分叉,
红灯笼温暖的光,像来自前生,又像一种
可以延后支取的时间。
 
悬浮
 
水其实并不需要鱼,
但终其一生,水陪伴鱼就像陪着
某种反复思虑却一直
无所得的东西。
它护送鱼来到某个人心中,目睹它
成为一只渐渐适应了涡流的眼。
而它自身,任目光穿过,
不接纳注视。
鱼,总像悬浮在空无中。
——那空无收留了它,和簇拥着它的
受难般的宁静。
 
涌泉
 
“你要穿过那黑暗,因为
所有事都不会真的消失。”
置身于变化,
但无法探究发生了什么。辨认中,
地心重力像一种
正在缓慢发育的智力。从那里,一个
仿佛隐藏着永恒的地方,
它被突然送回……
喷涌,因过于清冽以至于
无法用来讲述那经历。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厕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那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选自胡弦诗集《沙漏》/长江诗歌出版中心
 
作者:胡弦
来源:长江诗歌出版中心
 
链接:卢辉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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