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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子的哀鸣(组诗)

虫子的哀鸣(组诗)
 
作者:耿翔
 
风吹着我们
 
风从山顶下来,风把庄稼
从我们身上,硬生生地吹出来
交给待嫁的,大地
 
风吹着我们,一年
又一年,风把我们身上
曾经亮过天空的衣裳,吹成大地的颜色
那片长势里的庄稼,看多了一些人
躺在自己的服饰里,怎么老去
我们的头发,还有
我们咬过,命运之铁的
牙齿,也会被风
吹掉很多
 
风从我们身上,吹出
很多看不见的东西,把它当作一种礼物
或者生活中的一部分,献给大地
那个时候,疼痛和满足
是风吹过之后,留下的
全部感觉。我们看着遍地庄稼
在风中成熟,在风中死亡
在风中,大地带上
群山移动
 
风也在我们,走过的
大地上,把人间的不平抹去
忍不住,又吹出来
 
草也是有草权的
 
草甘膦,不是草甘霖
一个甘字,是一种死亡的诱惑
也是对词语的,一种背叛
 
一个甘字,诱惑
那些抵挡过,千年野火的草
在万物生长的春天,不得不交出身体里
延续神圣家族的,基因里的密码
草的生态,遭遇瓦解
也遭遇断代,一年一次
死亡在大片麦子,很需要一些
草色,陪伴的身边
 
草的柔软,让草的身段
有唤醒对春天的记忆,那是男女的手指
带着人间的怜惜,把它们从拥挤的
泥土里分离出来。它们不是麦子
人和家畜的胃里,也和麦子
一起蠕动过。草甘膦
不该用突然的死法,剥夺泥土
给予它们的,那点草权
 
除草剂看不见,即将死去的
草的样子那样凄迷,像是最后等待
人类的手,能去触摸
 
我对天空的,妄想
 
我对天空的,妄想
是它的背面,也住着人
 
天空的背面,像我们的
村子一样,住着一些
上了年纪的人。如果身上还有一些力气
也只能满足他们,从天空的背面
走到我们的村子。这样的
路上,有白云在身边
飞着,有庄稼
在身边成熟
 
他们回来,他们从天空的
背面,带着我的妄想回来
 
多年以后,对于他们
我能一个人长叹起来,犹如落了一脸的
麦芒,它从天空的背面
刺疼我们的村子,刺疼活着的人
有很多个,死了人一样的
夜晚,我们坐在一块
伤心的黄土上,想着村子里
走掉的人,都去了哪里
 
天空的背面,有他们模仿着
我们的村子,安下的家
 
虫子的哀鸣
 
我又提高了衣领,不是田野上
吹过来的风,有些让我不适应
 
我的耳朵,曾被很多
陌生虫子的鸣叫,反复磨出声音的茧花
走在田野上,虫子是风的声音
虫子也是,麦芒的声音
而夜晚,能悄然地来到人间
也是跟着,一群在泥土里
翻身看见,灯火的虫子
从中裁剪出,一身
声音的霓裳
 
陪伴着人群,出没在
田野之上,虫子的世界里
没有哪一首歌谣,不带着人世间的苦乐
可以饮露而歌,可以止渴而唱
也可以随遇而安。只是死在
滥觞的杀虫剂里,这些
比起人类,还要古老的
虫子,无力愤怒
也要哀鸣
 
我还是放下了衣领,不是习惯
而是虫子的哀鸣,会越来越少
 
手里的一把泥土
 
我看见的,山野里
那座突然,出现在面前的
山,还是那样
 
那些在山上,采药的人
在山下,怀抱寂寞
早已死去。而留在山上
比采药人,还要寂寞的草药
它们没死,它们让山
至今不老
 
如此平缓的,山野里
谁为我们,堆下这么一座
大山?多年淤积起来的
苦难,都在这座
我们很不爱的
山上发生
 
有人跌落,也有
牲口跌落。那些骨殖
在哪里腐朽成,一根药性
很老的药材,没有人知道
能飞走的,只是
一些鸟儿
 
在山上,能活成神的
祖先,也是我们轻捏在
手里的一把泥土
 
远处的山脊
 
看了多年的,远处
是一座,远山之脊
 
它让很多人,活得
没有多少成分,可以掂量得起
可以在一块土地之上,捍卫仅有的尊严
它带着风,带着闪电
也带着多年的霸气,向在人世间
生活着的人,宣示一场春雨
怎么润物?宣示一场暴雪
如何,戒严大地
 
我以翻过,山脊之人
不得不屈服,大自然的眼光
告诉那些,至今还在钢蓝冷峻的山脊里
死守着一块土地的人,或者牲畜
你们的不幸,不为人知
你们的幸福,不为自知
从冷暖的泥土里,继续耕种出
神的庄稼,是地球自持的
一份圣业
 
远处的山脊,告诉我
天空清洁,大地无恙
 
黑夜只是隐去
 
黑夜在大地上,带着
很多盲点,悄然降临
 
能看见的人,知道万物
没有消失,还在原来的空间里
放下一身,白天的光
拈花打坐
 
就像那些,忧心的事
从来不会在夜里,随风消失
黑夜只是隐去,它们放在
白天的不安
 
看不见的人,跟着
自己的生物钟,理解时间
像一个人,换了一身
忧郁的暗妆
 
因此,他们也会
自己安静下来,在盲人的
世界里,不分黑白地睡去
时间,自会换妆
 
我看见的黑夜,跪在
很多路口,挡着死神
 
来到平原的女人
 
风从她身上,闻到了平原上
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气息
 
她从哪里来?一条有云朵
追逐着的河流,把她引领到一片平原上
她上岸时的样子,惊动了头顶上的
一群飞鸟,也惊动了田野上
依着庄稼,在那里出神的人
回到村里,他们都说
河水发亮的时候,看见了
一位女神
 
来到平原上的,女人
她没有什么秘密,她就是想着
如何把还很年轻的自己,能出卖给一块
也很荒凉的土地?她的身上
有平原上的人,想象不出来
那种只有,植物生长时
才有的冲动。怀抱一只
羔羊,有云朵的天空
都在她的怀里
 
风从她身上,闻到平原人的
气息时,已是多年之后
 
去往远方的人
 
去往远方的人,不知远方
也是一片原野,因此
心里满是苍茫
 
去往远方的人,被风
罕见地吹动,又被风在原地定住
磨盘重压的天空下,只能跟着
流水的方向,跟着风的
方向,走下去
 
去往远方的人,会妄想
会水土不服,也会死去
 
去往远方的人,出门时
就把自己,双手递给
在心里住了很久的神,抬头看见
一阵风,刮着黄土
刮开自己,穿戴
齐整的衣裳
 
去往远方的人,行至
原野的半途,看见熟悉的事物
还有人,越来越少
 
风调雨顺
 
这是神从天上,看着我们
而赐予大地的,一条法则
 
很多时候,我们守在
大地的一隅,我们耗尽日月
也只有骨头和血液里,那些虚弱的东西
可以拿得出,换来一些风调雨顺
换来让我们,安心过的
一年的日子
 
为了让风回来,让雨回来
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出卖
 
我们身上,没有多少
可以凌驾于金银之上,流传下去的东西
但我们可以掏空,自己虚弱的身体
把风供上,也把雨供上
大地之上,我们祈愿浑身
被凿成神龛
 
风调之于大地,群峰生动
雨顺之于大地,万物降临
 
原载于《文学港》2020年第10期
《文学港》2020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耿翔,陕西永寿人,1958年生。中国作协第六次、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参加诗刊社第九届“青春诗会”,2010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塞尔维亚。在《人民文学》《诗刊》《花城》《十月》《星星》《散文》《随笔》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散文《马坊书》《读莫扎特与忆乡村》荣登《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年度排行榜。已出版《长安书》《秦岭书》《马坊书》等诗歌、散文集10余部,作品获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及《诗刊》年度奖。
 
作者:耿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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