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逻辑：在嘉峪关

——西行漫记之一

当一切抽象成点，和线

生命的实质

就是一大片空白

被毫不起眼的碎片随意填充；

就是被切割的线段，

被神秘之手偶然拼接。

多数时候，

他的手艺如此拙劣，

以至于这些毫无关联的

色斑初看起来

仿佛某种秩序或规制

生命在其中被圈定被制约

被戴上黄金的镣铐或荆棘的桂冠

你要歌唱这规制这荆冠这价值

连城的

黄金打造的镣铐。

当一切尘埃落定，你能看见的

依然是大片的空白，

是碎片，是被割裂的线段

是遍布空白之上的这些

被随意播撒的点，和线条的残片

以及由点和线无序排列的

图案——

这是真实的世像吗？

这是时间的真理？

在这样的无序空间

你将重新发现美，发现某种

美的逻辑

发现熵与生命的内在关联

 

岩溪观察者（组诗选一）

溪水来历不明

我坐在溪边

看溪水里的枯枝渐渐转绿

渐渐隐去铁和锈的真相

 

溪水绿得莫名其妙

粉红色的光斑在绿溪上跳跃

像一群群粉蝶

在绿叶间彼此追逐交会

 

溪水从不改变涟漪的形状

那是它骨骼的样子

但它的确会改变自己的颜色

将季节这条变色龙隐藏于溪底

 

溪边的石头是沉默的一群

鸟替它们说话

浅溪替它们祈祷

青苔替它们生儿育女

 

鸟在石头上面啄过虫子

也在上面打过盹

不知哪天鸟粪被雨水冲走了

留下几道白色的痕迹

 

现在轮到我坐在石头上

远离人类，代替鸟的存在

新冠病毒隐形匿迹

溪水纯净，柔软得莫名其妙

 

儿时的河流

儿时的河流是真实的河流

它昼夜不停地流

 

它流，从太阳升起的东方

到月亮隐没的西方

 

它从不改变流向

也很少改变流速

 

它总是平静得像微风

略带涟漪，却从无巨浪

 

它清澈时，鱼群在水底

是潜入梦境的天使

 

它浑浊时，是哪个小孩

被水鬼捉去当成玩伴

 

那孩子变成一条鱼

在他父母的眼泪里游

 

昨天他对我谈起那条河

以及那个孩子和他的父母

 

我说：那孩子后来成了诗人

那条河从未真正存在过

 

捕鼠器

联合国预测，到2050年

世界人口将逼近100亿

 

100亿人口，100亿行走的兽

翕合的嘴，饥饿的胃

 

100亿期货市场的套利机会

100亿华尔街的贪婪与崩溃

 

风水永恒地轮回

泡沫破灭了又滋长

 

……在夜的海上，黑潮

卷起风浪，一浪追着一浪

 

100亿，农民用土地生产食物

田鼠比天敌强大，夜的捕鼠器成了摆设

 

100亿失落的灵魂朝向诸神

惟有此刻适宜根除尘念，神的贡品丰沛

 

100亿，用数字擦除文明的痕迹

让野蛮加速生长，忘掉爱，友善，和死亡

 

形隐者：水蛇（组诗选一）

抽象的水

有形的光，抽搐的闪电，隐喻的蛇

它们都是你的道具

他是巫师，预设了你的舞台

 

你在其中旋转，程序是你自己编的

蛇毒，蛇吻，蛇的纠缠和激情都是你想要的

而受伤的身体，饥渴的灵魂

像水蛇无声的呐喊：哦，闪电，水的钟摆

拯救我——

 

我饥渴，你——

世纪之钟，之闪电，之水的滴答，

电流噼里啪啦，你伤痕累累

 

在时隐时现的光中

湿漉漉的红裙裹紧你像巨蟒裹紧猎物

蛇毒让你颤抖，让你疯狂，而你目光犹疑

变形的脚趾抓牢水蛇濡湿的地面

你的拐杖泄露了你的秘密

 

——我们生在诱惑之中

无人伸出手臂

 

春天的死亡方式

就是词语的死亡方式

是独立于树木的叶子的死亡方式

打了激素的成熟除了便于提早收割

对于事物本身，获得的只有虚胖和骨质疏松

钙化的土壤照样养育花草河流

但河流不会在三月泛滥，几乎成灾的

是最先忍不住激情的樱花

它的绽放让春天的高潮过快到来

让脆弱的人群纷纷染上花粉病

却缺乏恒久的持存

随后勃起的是雨水和雨中的风声

去秋的枯叶，作为对整个冬天的纪念

一直在树梢坚守，直到作为春天多余的部分

与凋谢的花瓣一起，被吹进时间的洞穴

从一月到三月，死亡的幽灵频频降临

生命被否决的过程，悲哀痛而无言

就像语言被肢解，高超的卸骨师

却始终没有出现。这其实不难理解

平静的湖面微风不侵，越靠近河底的礁石

才越是暗流汹涌。词语的巨响

只有在经历生命的深度沉默之后

才会以语言的激流冲破痛不欲生的隘口

 

雪落在蛇爬过的小径

雪落在冬天，落在十一月，十二月，一月

落在仲春，也落在盛夏

 

雪落在平原，大海，落在北极，南极

落在沙漠，峡谷，在Sierra Nevada山顶

 

山坡上的小径，岩羊从石缝里觅食

一只黑鹰哇地一声飞过山顶

 

我沿着溪流攀身跃上一块巨石

斑节蛇从石海游向灌木林

 

它路过的地方小径蜿蜒，岩羊安静地吃草

雪落在痩石嶙峋的山坡，落在我的头顶

 

远古的情人

我从前爱过的人

出现在梦中

他骑一只大白鹅

从水面飞过

水面的残荷

被他惊扰

将它们衰败的头

更深地垂下

他的胯下有风

有昨日的风

手上有尺牍经卷

写满史前历史

他凌空而来

如伏羲之子

挥动阴阳八卦经幡

这远古的骑士

从鹅背上飞身跃下

当他抓紧我的手

他就变成了牧羊人的子嗣

 

租客

这所房子是你的

房子里的家具、家具上的灰尘是我的

这墙上的挂钟是你的

挂钟的滴答声、滴答声里的日子是我的

属于你的还有篱笆墙、墙边的玉兰树

月季、狗尾草、院子里的漏缝地板

但这些东西不属于你：——

篱笆墙的影子、月季上的露水

玉兰与狗尾草的爱情

小院的冬天

白雪覆盖一切

雪地上赤脚踩出的脚印

玉兰树瘦小的花苞

它们都是我的

属于我的还有很多

清晨麻雀在耳边絮叨

炫耀它们吃蚂蚁和石子的本事

乌鸦偶尔前来示威

灰喜鹊善于当和事佬

这房子里住过的人

一定像我一样

目睹过蜘蛛与苍蝇的博弈

当我拨弄夜晚的琴弦

他隐形的十指也在拨弄

他把体味、白猫的饥饿和出走留给了我

留给我的还有他醉酒以后狂野的大笑

我养的老虎在搬进来以后

为了寻找他的白猫

在一个夏夜永久消失

它离开以后，盛夏到处是火

把篱笆墙烧成了灰烬

我来之前，房子空置了多年

现在充满了油烟

他留在这里的乡愁

让我的老虎

从海上来又回到夜的海上

 

众神我渡

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人的人间

会是什么样子

 

它一定是太空寂了——

鸟鸣是空的，青山绿水是空的，蓝天空旷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变成无意义的存在

有光，但没有被光沐浴的人

 

有四月的雨水和鸟鸣

但没有人去倾听

 

没有善感的心

寄情于山水和白云

 

人间的烟火喧嚣而嘈杂

孕育战火和纷争

 

人与人的缠斗厮打

让万物有了喜怒哀乐

 

在火焰和焚烧中，人将存在的意义

赋予自己乃至天下万物

 

因此，与其说佛渡众生

不如说众神我渡

 

不如说，我用人间的烟火供养慈悲

用生命的污渍来渡佛，进而洗净自己

 

尘世的烟火是我的肉体

我爱它一如爱自己的灵魂

 

借由它，我可以寻找存在的意义

和烟熏火燎之美

 

让所有的神灵——佛，上帝，或真主——

不断绝俸禄和供果

 

而我爱这尘世的烟火

不绝如缕……

 

我希望冒犯（外一首）

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树

最后的树

死了

 

沙漠还是沙漠

但是蜥蜴不见了

蜂鸟像童年

围着三角梅抒情

老树死亡的倒影覆盖我

泳池的水波——一小块蓝天——

覆盖我

 

午夜和正午被同时放在烤架上

我的许多怪念头

被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

牛排和生活一起，在敞开的门外冒烟

我的童年从未专注于生死和宏大的事物

现在我希望冒犯所有活着的——

玫瑰，郊狼和水里的阳光

爱情，烛火和用cannabis调味的饼干——

除了这棵老树，这院子里最后的树

这棵死了依然婆娑的树

 

冒犯：生活

这有着两个女儿的女人尚年轻

她将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没有丈夫没有工作照样养活女儿

失业保险好于商场的收银员

可卡因好于生活本身

爱情只是露水

她从不忠诚于任何人

怀孕是连续性事的必然结果

她不是天主教徒，最后的怜悯让她不忍心

杀死肚子里的婴儿

一个女巫，从不需要遵从戒律

因为道德不过是人的遮羞布

她决心冒犯上帝，清洁的水和空气

以及头顶长满芒刺的自己


莫笑愚，诗人，译者，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诗歌委员会委员。农业经济学博士、康奈尔大学汉弗莱访问学者。祖籍湖南岳阳，旅居美国。作品入选多种诗歌年鉴和选本，有诗作发表在诗歌纸媒及各种网刊和微信平台，任《新世纪中国诗选》副主编，获第六届中国诗歌春晚十年诗歌成就奖、第三届卡丘·沃伦诗歌奖等。著有《穿过那片发光的海》和《水与火的中间是烟》两部诗集。